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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城寨

    湿润的海风从西吹向东方。它是迷茫的旅人,淡然越过死亡之海,再承载于海鸟的羽翼之上,停留在喧哗的港口帆船边缘。被风与浪花所引导,我们暂时离开被工业和科技包围的诺妮斯,到达一个新的城市。这里曾有一个东方式的名字,却早已被抛弃。如今,它名为伊斯特汉布,是属于斯佩德帝国领土的海港城市。

    拥有掠夺许可的海盗船满载而归,在港口就地摆摊,贩卖着出海抢来的稀有物。从贵金属到艺术品,乃至人的头骨。只要你愿意报出合适的价格,哪怕这次没有你需要的货物,下次他们也必定会掠夺归来。

    这就是斯佩德帝国的合法海盗,一群得到许可证后,为了财富而疯狂的的亡命之徒。

    在海盗船的旁边,许多渔民的小捞板随着朝日的波涛起伏。伊斯特汉布的本地居民多会趁着天色未光,来此购买最新鲜的海产。海盗的蒸汽战船与捞板并肩,血腥的不义之财与美味的鱼获并列,这便是伊斯特汉布的日常。

    在港口的码头边上,一位样貌平凡的青年正脚跟贴地蹲下。他语气生动,配合着打太极般的肢体语言,朝着捞板上的老板展开了甜虾的拉锯战。

    “老细,大家都系自家人。你里个价钱就真系有滴过分,你睇下隔离挡口果滴甜虾,系就系无你尼滴生猛,但平你三分之一!尼滴叫咩啊?叫识得做生意啊!你话系唔系先!”

    (老板,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这里的价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看看隔壁那摊的甜虾虽然没你的那么新鲜,但人家便宜你三分之一啊!这叫什么?这叫懂得做生意,你说是不是!)

    老板虽是见多识广,却也没见过此等话痨。只是作为渔民,他深知不能被三言两语影响,导致亏本,所以依旧显得相当硬气。

    “系买就买,唔买过主。”

    (爱买买,不买滚。)

    “野就吾可以敢讲。咦!老细你睇下脚仔边果几只虾系唔系啱啱比你踩左几下啊?哇!敢点得架?计我平滴算啦。连埋旁边果一炸,都唔识得跳啰。含吧蓝比晒我算数!死虾!仲平滴添!”

    (话可不能这样说啊!咦!老板你看看你脚边那几只虾是不是刚刚被你踩了几下?哇,这怎么行的啊!得算我便宜点!还有旁边那一圈的,都不会跳了。死虾!更加便宜!)

    老板,默默地捏紧了拳。

    日光挪移,转至碧空中央,已是正午时分。

    一袋半死不活的甜虾被人提在手里,不知是出水太久、生命力减退,或是被那旷日持久的砍价唠叨到恨不得跳回水里,痛不欲生。总之,它们现在被一个布制袋包围,偶尔摆尾,好向那位快把老板逼疯的青年展示自己还没死透。

    越过繁华的街道,马车和人力车在粗糙却也够用的公路上交织走动。海风的味道在他的鼻腔中渐渐消去,远离了海岸,步伐在陆地上的践踏亦变得响亮。甚至,有些过分响亮。

    尽管一顶老旧的毛绒报童帽隐藏了青年的外表,可东方人的体格和肤色,是不能藏起的事实。来自西方各国的商人和一些长居伊斯特汉布的居民,都好奇地观望着他。作为一个东方的陌生面孔,他有些过于显眼了。

    青年感受着来自四周的目光,只好微微低头,赠与自己一声苦笑。脚步缓缓加快,身后的目光也变得稀疏。越过了繁华的街区,一个被伊斯特汉布视作禁区的场地就在眼前。

    他越过车流量明显减少的公路,在几辆人力车之间穿行而过。总算是回到了熟悉的城寨。比周边建筑明显高出许多的楼宇似是错乱交叠,数十个通往幽暗深处的巷道口包围着这一片区域,那是这个城市被认为最骇人的灰色地带。没有人愿意给它起上一个响亮的名字,但居住此地的人仍给予这个家一个称呼——城寨。

    青年走下简陋地挖出的楼梯,穿行在熟悉的巷道中。头顶的破烂管道滴落着污黑的生活废水,他轻点地面,跳过一个堆积而成的小黑湖。污水蛇行般缠上角落,潮湿发霉的墙皮偶尔剥落,丧气地扶在路边,靠着旁边的铁闸。闸门顶上横着一条灯管,点清了封闭的小巷。一个士多孤独地拉开了铁闸,不修边幅的老板倚在小板凳的靠背上,摇摇手中的葵扇,拍着瞎飞的苍蝇。

    青年径直走过,被士多店里两位两人瞄了一眼。两个提着铁棍、神色写意的警官嘴里叼烟,从老板存钱罐里自顾自分去几张钞票。看着青年也没买东西的念头,老板也回归昏昏欲睡的状态,任由警官收起所谓的“保护费”,继续钓起虾,与周公去梦中打麻将去了。避开倒扣堆叠的生锈铁桶,装有货物的沙袋。鱼腥和塑料燃烧的味道聚集在密闭的空间里,狭窄的巷道延绵扭曲,几步又是一路口。

    青年凭着记忆在交错的小巷中走动,城寨巷道的混乱,凭路的模样完全无法认清。他只能盯紧每个转角的标志物,流行女星的桃色海报、一个突兀挡路的排气口。

    多次拐弯,青年面前的空间豁然开朗,他终于走回城寨的中心生活圈,回到了家。犬牙交错般的大字招牌横挂半空,牙科和跌打的医馆以黑红两色霸占多半,尤其显眼。老年活动中心、托儿所、理发店、菜市场、卖布郎和杂货店井然有序地分布在清晰划分的居住区底层,三层往下的多是店铺,上方则是居民的一个个小家。窗户外面悬着的衣服飘扬在蔓延半空的店铺招牌上,确是一幅惊奇的画卷。

    中央处的地下层是几家抢夺生意的戏院,三五成群的警官和几个人小流氓勾肩搭背与青年擦肩而过,一同向城寨外走去。青年算了算日子,还真是又一个初一。难怪警官们每人带着几个“老朋友”回去报道,交付下这个月的追捕额数。他们或许会在警局呆个晚上,“老朋友”们把酒言欢,明天便又回来了。一切皆是默契。

    青年难得搭理这无趣的一幕,穿过卖猪杂的小食店,走向旁边的楼梯,一路上到四楼。他敲响第五扇门,大声吼道。

    “琳琳!家姐!开门!”

    零碎的脚步声轻轻在门后突突地传来,一个小女孩站在小椅子上,扭开了门把,纵身一跃,急不可耐地飞扑到青年的身上。她用手卷着青年的脖子转圈圈,兴奋地问他。

    “舅父仔!虾虾呢?”

    青年晃晃手里的袋子,朝着小女孩眨眨眼。

    “买左啦,最新鲜的!”

    (买了,还是最新鲜的。)

    房间里头的妇人叹着气,往一个生好火的柴堆扇着风。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没好气道。

    “周何,你唔好太宠小琳先得啊。”

    (周何,你可别太宠着小琳了。)

    周何笑了笑,往灶台下方空洞添了几根买来的干柴。火燃水沸,新鲜的甜虾滑入铁锅,被他提臂使劲轻轻晃动,似是重新找回活力,在黑铁的水池中游玩,变得鲜红活泼。

    “家姐,我尼次带翻黎滴钱,应该够系外面租翻半年楼。你同琳琳可以唔洗住系城寨入面啦。”

    (姐姐,我这次带回来这些钱,应该是够你在外面住上半年了。这样你和琳琳就用不着住在城寨里了。)

    周敏用手中的扇子往自家弟弟脑袋上拍去。

    “傻仔,外面环境再好都系滴鬼佬地盘,边到有同自己人一齐住放心呀!”

    (笨蛋,外面环境再怎么好,也是外国人的地盘,哪里有和自己人一块住来得安心啊!)

    周何看似安静了少许,垂目凝视着锅中渐渐失去生气的虾。身旁的小琳用手扒拉着灶台边缘,双脚踩着一把摇晃不稳的小木椅,聚精会神地看着虾肉变得橙红,散发迷人的气息。周何自言自语一般,轻摇锅中,泛着水波。

    “城寨安全得去边啊......”

    (城寨又安全到哪里去啊.....)

    周敏摇摇头,让周何找回年幼时二人相处的记忆。那时的姐姐也是这样,摇摇头,否定自己一个个幼稚的想法。

    “你走南闯北,系识多过家姐我。但系伶港尼到啊,家姐我熟过你。”

    (你走南闯北,是比姐姐见识得多了。但是在伶港这里,姐姐要比你更加熟悉。)

    周何小小声说着。

    “依家无人叫伶港啦,叫伊斯特汉布。”

    (现在哪里还有人叫伶港啊,都叫伊斯特汉布。)

    周敏的扇子梅开二度,在周何头顶划过。

    “伊条毛咩伊,又臭又长,都系伶港好听。”

    (伊个屁的伊,那名字又臭又长,还是伶港来得好听。)

    周何懒得反驳周敏,这是家庭地位上的压制。他默默煮好了虾,搬过家具便抱过周琳,让她洗洗手准备吃饭。三人蹲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围着一张哪怕坐下也不过腰的矮小桌子。就着周何调好的酱油,把一锅的甜虾一扫而空。

    吃完饭后,小琳跑出了房间,去到楼顶的空地上,她要和其他小朋友炫耀周何给她带来的诺妮斯新奇玩意。斯佩德帝国的飞空艇航班在楼顶上低空划过,与胡乱立起的鱼骨天线擦身而过,孩童们不顾危险,天真地追逐着抓不住的童年。呼啸的风声带走了交谈的语言,姐弟二人有说不完的话,但又在此时无话可说。沉默是姐弟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

    毕竟,分别是一件无需多言的事情。

    最后,是周何打破了沉默。他起身拿过角落的鸡毛扫,从房间最里面把灰尘清理了一遍。周敏摇摇头,看破了弟弟的行为,便提起胶桶开门,在楼下水井打了半桶水回来。

    姐弟不一会就清理好了房间。周何清清嗓子,低着头,回避了姐姐的目光。

    “走啦。”

    姐姐为周何整理了下衣角,又走回床角,翻出一条略带污迹的围巾。

    “带住,诺妮斯同我地尼度唔一样。听讲冻到腾腾震,你千奇唔好感冒啦。”

    (带着,诺妮斯不比我们这儿。听说冷得要死,可别感冒了。)

    “知啦,十七岁人啦,你估我仲系细路哥咩。”

    (知道的,都十七的人了。还把我当小孩。)

    “你尼世都系我养大果只细路哥。”

    (你一辈子都是我养大那个小孩。)

    “听到骨痹,走了走了。”

    (肉麻......走了走了。)

    周何转身离去,一路走着,直到彻底失去了背后那关怀的目光。他才停下脚步,留给自己一个收回打转泪珠的机会。

    霓虹的招牌下,眼角的湿润反射着游子的悲凉。再一次背离亲人与家乡,重逢的时刻却不得而知。

    只是为了生活,脚步便无法停歇。唯有短暂的停留,绝无长久的止步。

    入夜的海风不再温软,显得刺骨。刺痛的微风,对周何而言,却是最好不过。他熟练地走进码头,扫视轮船的班次报告牌。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步至电报室旁的窗口,轻轻敲打着桌面,用诺特语说。

    “你好,请问有发给河狸的电报或者信件吗?”

    “有,是一位叫星期五先生的人在昨天从诺妮斯发到伊斯特汉布来的。”

    这菲普,怎么用上雷蒙德那缺德货给我起的外号了?

    “麻烦把内容给我吧。”

    周何拿着打字机印出的内容,无奈地摇摇头。

    “呵,这下得改行程了。依家滴老细啊,洗人唔洗本。”

    (现在这些老板啊,不把员工当人的。)

    看向西方,周何伸了一下腰。走向了购买船票的窗口。

    下个目的地,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