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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千年往事已沉沉

    司寇灯枫远远地望着白衣人。

    他的人虽然坐的笔笔直直,但看起来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云堆里的枯松,似已因岁月的流逝,壮志的消磨而萎缩干瘪,就正如一朵壮丽的大鸡冠花已在恼人的秋风里枯萎。

    可是灯枫并没有觉得失望,因为白衣人的眼睛里还在发着光,他的神态间还是带着种说不出的尊严和高贵。

    灯枫知道,这个白衣人就是峮宫山庄的主人——子南文军。

    三公子,子南文军。

    宁天朋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

    他轻轻地走到文军公子身旁,弯下腰,轻轻他说了两句话。

    文军公子抬起头,一双发亮的眼睛盯在灯枫身上,忽然道:“年轻人,你过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说的话好像就是命令。

    灯枫没有走过去。

    灯枫并不是个习惯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来,远远地坐在文军公子侧面的一张椅子上。

    屋子里的光线也很暗,文军公子的眼睛却更亮了,厉声道:“你就是司寇灯枫?”

    灯枫淡淡道:“是的。”

    文军公子凝视着灯枫。

    他目光停留了很久。

    他忽然笑了笑,大声道:“好,很好,公子果然有勇气。”

    他慢慢地接着道:“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也感觉不到,甚至还根本没有法子证明,所以……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懦夫。”

    灯枫拊掌道:“有道理……我就认得这么样的一个人。”

    文军公子立刻追问,道:“这人是谁?”

    灯枫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刚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一个人。

    他笑得很神秘,很奇特。

    文军公子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也立刻看到了一个黑衣少年。

    一个提着箱子的黑衣少年。

    漆黑的衣服,漆黑的箱子,漆黑的眸子。

    苍白的脸,苍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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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衣少年的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更苍白,苍白得几乎已接近透明,但他的眸子却是漆黑的,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也不知隐藏着多少危险,多少秘密。

    箱子也是漆黑的,没有雕纹,没有装饰。

    他提着这口箱子,慢慢地转过屏风,鼻尖上的汗珠还没有干透,就看到了阻拦在他面前的宁天朋。

    宁天朋正虎视眈眈,盯着他手里的箱子。

    黑衣少年也在看着自己手里的箱子,除了这口箱子外,他仿佛从未向任何人、任何东西多看一眼。

    宁天朋沉声道:“从没有人能带着兵器进入这个大堂!”

    黑衣少年沉默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不是兵器,这只是口箱子。”

    宁天朋道:“箱子也不行,兵器也是可以装进箱子里面的。也从没有人可以带着一口箱子进入这个大堂。”

    黑衣少年还是低着头,缓缓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从没有人能带着兵器进入这个大堂?”

    宁天朋道:“不错,这句话是我说的。”

    黑衣少年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已从自己手里的箱子,移向宁天朋腰带上斜插着的银剑,淡淡道:“你呢?你是不是人?”

    宁天朋脸色变了。

    黑衣少年抬起头,看了宁天朋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宁天朋突然大喝:“你要走?”

    黑衣少年头也不回,淡淡道:“我来,不是为了让人察看我的箱子的。”

    宁天朋厉声道:“你既然来了,就得留下你的箱子;要走,也得留下箱子来才能走!”

    黑衣少年停下脚步,还未干透的衣衫下,突然有一条条肌肉凸起。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地问道:“这话是谁说的?”

    宁天朋道:“也是我说的!”

    黑衣少年一字字道:“有箱子就有人,有人就有箱子。”

    宁天朋道:“我若一定要留下你的箱子又如何?”

    黑衣少年道:“箱子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宁天朋喝道:“好,很好!”

    喝声中,一片剑光如银虹般飞出,急刺黑衣少年提着箱子的手。

    黑衣少年人未转身,他的手也稳定如磐石一般,纹风不动。

    眼见这一剑已将刺中他的手腕,突听一人大喝:“住手!”

    剑光立刻硬生生顿住,剑锋距离黑衣少年的手腕已不及五寸。

    他的手仍然稳定如磐石一般,纹风不动。

    宁天朋盯着他的这只手,额上一粒粒汗珠沁出,如黄豆般滚落。

    他的剑挥出时,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叫他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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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剑总算没有刺下去!

    又有谁知道这一刀刺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灯枫长长吐出口气,脸上又露出了微笑,微笑着看着文军公子。

    文军公子也微笑着,道:“好,果然是有勇气,有胆量。”

    灯枫也笑道:“在下两眼不瞎,看人总算还没有看错。”

    文军公子道:“这位可就是石东韦请不来的少侠?”

    灯枫抢着道:“就是他。”

    文军公子道:“少侠既然来了,总算赏光,坐,请坐。”

    宁天朋霍然回首,目光炯炯,瞪着文军公子,嘎声道:“他的箱子……”

    文军公子目中带着沉思之色,淡淡一笑,道:“现在我只看得见他的人,已看不见他的箱子。”

    话中含意深刻,也不知是说,他这个人的光芒已掩盖过他手中的箱子,还是在说,真正危险的是他这个人,并不是他手中的箱子。

    又过了很久,黑衣少年才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进来,远远坐下。

    他的手里还是紧紧提着他的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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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已摆上。

    金樽,巨觥,酒色翠绿。

    酒已斟满,只有三杯。

    文军公子微笑举杯,道:“这是山庄窖藏多年的佳酿,但望能合两位的口味。”

    他自己先举杯一饮而尽。

    灯枫将面前的一觥酒喝了下去,道:“果然是好酒!我简直从来也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

    文军公子目光闪动,看了看灯枫,又看了看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箱子,瞳孔似在收缩,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

    灯枫忽然道:“庄主今日请我们来,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文军公子的回答很干脆:“有!”

    灯枫道:“请教!”

    文军公子缓缓道:“既有人家,必有鸡犬,公子一路前来,可曾听到鸡鸣犬吠之声?”

    灯枫道:“没有。”

    文军公子道:“公子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黑衣少年突然接道:“也许这地方没有人养鸡养狗。”

    宁天朋道:“单我一人,就养了十八条来自藏边的猛犬。”

    黑衣少年轻蔑地笑了笑,道:“也许你养的狗都不会叫——听说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

    宁天朋道:“世上绝没有不叫的狗,只有一种狗是绝不叫的。”

    黑衣少年道:“死狗?”

    宁天朋道:“不错,死狗,只有死狗才不叫,也只有死人才不说话……”

    灯枫笑了笑,插话道:“喝醉了的人呢?”

    文军公子大笑,道:“喝醉了的人不但话特别多,而且还专门说讨厌的话。”

    宁天朋冷冷道:“这倒也是真话。”

    他接着道:“峮宫山庄中,本有公犬二十一条,母犬十七条,共计三十八条;饲鸡三百九十三只,平均每日产卵三百枚,每日食用肉鸡约四十只,还不在此数。”

    此时此刻,他居然像厨房里的管事一样,报起流水帐来了。

    灯枫微笑道:“却不知公鸡有几只?母鸡有几只?若是阴盛阳衰,相差太多,庄主就该让公鸡多多进补才是,也免得影响母鸡下蛋。”

    文军公子笑了笑。

    宁天朋道:“阁下果然是个好心人,只可惜现在已用不着了。”

    灯枫道:“为什么?”

    宁天朋一字字道:“此间的三十八条猛犬,三百九十三只鸡,都已在昨夜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灯枫皱了皱眉,突又笑道:“阁下若是想找出那杀鸡屠狗的凶手,我倒有条线索。”

    宁天朋道:“哦?”

    灯枫悠然道:“那凶手想必是个厨子,若叫我一口气连杀三百多只鸡,我倒还没有那样的本事。”

    宁天朋道:“不是厨子。”

    灯枫忍住笑,道:“怎见得?”

    宁天朋道:“此人一口气杀死了四百多头鸡犬,竟没有人听到丝毫动静,这是多么快的手法!”

    灯枫点了点头,道:“如此身手之人,怎会在黑夜之间,特地来山庄杀鸡屠狗?这人若不是有毛病,想必就是闲得太无聊。”

    文军公子目光闪动,道:“公子难道还看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何在?”

    灯枫道:“看不出。”

    文军公子道:“公子就算看不出,但有句话想必也该听说过的。”

    灯枫道:“什么话?”

    文军公子一字字缓缓道:“鸡犬不留!”

    灯枫动容失声道:“鸡犬不留……为什么要鸡犬不留?”

    文军公子冷冷道:“若不赶尽杀绝,又怎么能永绝后患?”

    灯枫道,“为什么要赶尽杀绝?莫非……莫非庄主结下了什么厉害的仇家?”

    文军公子并没有直接回答灯枫的话。

    他凝视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玉扳指,脸上忽然闪起了一种奇特的光辉,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这乃是我子南氏一族结下的一桩世仇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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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南氏乃是周室王族宗亲,卫国君族之后。

    一千年前,周武王克殷灭纣,封同母幼弟姬封于康地。

    武王享国三年而崩,太子姬诵嗣位,是为周成王。成王即位后,商纣王之子武庚禄父勾结武王三弟管叔姬鲜、五弟蔡叔姬度、八弟霍叔姬处作乱,史称“三监之乱”。

    摄政周公姬旦历时三年,两次东征,诛武庚禄父,杀管叔鲜,放蔡叔度,废霍叔度为庶民,彻底平灭了“三监之乱”。

    康叔姬封因助周公平三监之乱有功,由康地徙封于卫,赐爵为伯爵,后人尊为卫康叔。

    成王亲政后,召卫康叔受职于周室为司寇,并赐以大路、大旂、少帛、綪茷、旃旌、大吕等宝器。

    六百年前,幽王宠溺褒姒,废黜王后申氏和太子宜臼,申后之父申侯不满,借兵犬戎攻破镐京,幽王遇弑。其后犬戎兵盘踞镐京不去,卫国十一代国君——武公卫和出兵勤王,与郑、秦、晋等诸侯逐走犬戎,扶立太子宜臼即位,是为周平王。卫武公因功晋为公爵,受职周室为司徒。

    二十二年前,始皇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建立大秦帝国,也未曾抹杀卫国的存在。

    “直至十年前,秦二世皇帝废黜先君为庶人,我卫国立国九百余年,国君传位四十四代,才终于绝祀。但我子南氏一族身上流淌着的血,始终还是周室王族的血。”文军公子的声音变得更有力,显然在为自己的姓氏和血统而骄傲:“只要我们子南氏还有一个人活着,卫国就绝不会被消灭!”

    他声音里不但充满骄傲,也充满自信。

    灯枫忽然觉得这人的确有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绝不是个很容易就会被击倒的人。

    文军公子道:“十年前,先君在太庙自刎殉国,但为了日后复国,坚持要我带领族人,和石氏、宁氏、孙氏三族,到这荒原小镇来保存一部分实力。”

    灯枫看了一眼恭恭敬敬肃立在文军公子身后的宁天朋,心中同时想起了石东韦和小镇上那不知名字的“窄门”孙老板。

    文军公子显然在勉强控制自己,但脸色已发青,说完了这些话,立刻举杯一饮而尽,才慢慢地接着道:“石氏、宁氏、孙氏三族乃既是我卫国的公卿世家,也与我子南氏一样,都是卫国公室宗亲血裔。我们来到这里不久,大秦帝国就为楚霸王所灭。我们在这里购买了田产和房舍,使我们的族人能无忧无虑地活到现在。本来我们已经放弃了复国的想法,但是……”

    他忽然紧握双拳,额上也沁出汗珠,咬着牙,道:“这本是我卫国公族昔年不宜为人所知的一段秘事,但是想不到一百五十年过去了,今日还是被他们寻上门来了……”

    灯枫只是在听,没有说。

    黑衣少年的嘴角却隐隐露出了一丝奇特的笑意,却只一瞬,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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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载:周文王九子名封,武王同母少弟。

    前一零四六年(周武王元年),武王克殷建周,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其弟封获封于畿内之康地,称为康叔。

    前一零四二年(周成王元年),周公旦摄行政当国,管叔度、蔡叔度、霍叔处与商纣子武庚禄父作乱,史称“三监之乱”。周公旦乃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

    前一零四零年(周成王三年),摄政周公旦兴师三年平“三监之乱”,诛武庚禄父,杀管叔鲜,放蔡叔度,废霍叔处,徙康叔封于卫,称为卫康叔。

    前一零三六年(周成王七年),周公旦还政成王,举卫康叔为周司寇,赐卫宝祭器,以章有德。

    前七七四年(周幽王八年),幽王废申后及太子宜臼,以褒姒为后,伯服为太子。

    前七七一年(周幽王十一年),申侯与缯、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遂弑幽王骊山下。卫武公和将兵往佐周平戎,与诸侯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东迁于雒邑,以武公甚有功,晋爵为公,授为周司徒。

    前二零九年(秦二世皇帝元年),二世废卫君角为庶人,卫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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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江月·渔父词

    【宋】辛弃疾

    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熔金。

    白鸥来往本无心。选甚风波一任。

    别浦鱼肥堪脍,前村酒美重斟。

    千年往事已沉沉。闲管兴亡则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