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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林的过往

    王从我的房间出去了,临走时他替我关上了灯。

    现在,世界变得黑黢黢的了,我一下子就从那个我告诉王是“思考”的状态里清醒了。窗户外的光线流到我被窝上的一角,他们刚才说的东西,我都能听到却无力思索了。

    我挪了挪身体,让我的被窝和我一样置身于房间的阴影里,阳光太刺眼了,有时候我就觉得我更像一只蚯蚓,比起热烈的阳光,更愿意投入黑暗的怀抱。床垫的柔软让我身上各个部位都觉得放松,我几乎要陷在这最原始的温柔里去了。

    “睡觉,睡觉……”我在默念着这两个字催促着大脑放松下来,念着念着,忽然脑袋里有根弦蓦然绷紧。

    “睡觉?你这么笨,怎么睡得着的啊?”严厉的呵斥在我行将入眠之时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它顿时驱散了我所有的困意。

    是我母亲的声音,即使凌厉无比仍包含热切,我这辈子都会永远记着。那时候我刚升学到初中,仍保持着童年时的天真和放肆,我以为一向对我管教宽容的母亲能允诺我在愚笨的快乐中安然长大,可当初中第一张期末考试的试卷携带着“12”的红色字迹纷纷扬扬飘到母亲手中时,我延续十数年的快乐在这一瞬间被摁下了暂停键。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张数学试卷,纸面上的数字大小对当时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含义。哪怕妈妈粗鲁地将正在睡梦中的我一把扯起来,我还在疑惑母亲脸上罕有的愤怒与失望交加的复杂神情是何缘由。

    “妈,我要睡觉!”我稚嫩的小手用力甩开她的舒服,再次在我床上倒了下去。

    我没有注意到,她火山一般的情绪正被我逼到即将喷发的边缘。

    “睡觉?林辰,你考了这么点分数,怎么睡得着的啊?”她的声音还在压制着,但在我看来,那已经不逊于在无由挑起事端了。

    “干嘛啊!”

    我再度被她一把拉起来,我不极为不满地用十二岁男孩尖细的嗓音朝她叫喊着。

    她把那张写满了红叉的试卷甩到我的脸上,凶狠的劲道让这张纸也具有了杀伤力,我左半边脸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这种疼痛在那时无疑能让我迅即清醒,并使我那已经盛了些愤怒的脑袋愈发昏涨而失去思考能力。在一瞬间,这些愤怒全都转换成为眼里的泪珠,它们决堤而流,伴随着汹涌的哭声回荡在我小小的房间里。

    我在泪眼朦胧中期待着母亲往常此种情况下的慌张,之后是温暖的拥抱以及对我想要东西的承诺。在凄厉的哭泣中,我甚至想好了我近来在超市看上的一款价格不菲的玩具,但这次,直到我的眼泪像兜里的钱钱一样花完,也没用等到她任何一种形式的安慰。

    她只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睛无神,透露着淡漠,直到我的哭声逐渐微弱,转变成徒有声音的抽泣,她才慢慢蹲下,以一种略显苍老而无奈的语调对我说:“你初中了,不是小孩了。这个成绩意味着什么相信你也知道,如果下次你不能带给我80以上的分数,”她停顿了下来,似乎有些不知道下文该怎么说下去,但她旋即跟上一句:“我不想我李云英的儿子被人说成智障。”

    “乖。”她抚摸着我的头,把她工作里常用的那种职业式微笑丢给了我,但我感到一颗名叫疏离种子埋在了我那时候的心底。

    她走到房间门另一侧,我略显惊恐而迷茫的眼神望着我的母亲,我用最后的力气对着正旋身而出面对着我的母亲恳求道:“妈妈别走。”

    回答我的是“嘭”一下的关门声与接踵而至的黑暗。

    后来,我就是在这一次次的黑暗中完成了我的快速的“成长”,这种“成长”只表现在成绩的迅速“崛起”上,在看到我最爱的母亲拿着我三位数分数的试卷向朋友们炫耀时,我感受到了令我无比欢愉的幸福,我最可亲可爱的母亲,又回来了!我用一张张写满对勾的试卷换得了我母亲的夸赞,我最喜爱的玩具和同学们的羡慕。

    “这真好啊。”我那时以为这红彤彤的分数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可以换来任何形式的快乐。

    母亲是一家企业的运营总监,愈加繁忙的工作使她很少有时间陪伴我,我家里的灯总是暗的,而我也习惯了在暗处思考的生活,我常常在沙发上坐着,一坐就是一整晚,直到我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母亲的脚步声,我才在她踏入家中之前打开客厅明亮的灯光。

    她回来总是满脸疲倦,一准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几分钟,期间我安静地待在她身边,偶有动作也像只轻盈的猫一样保准不会打扰到她休息。有时,她也会抱着笔记本进门,纤细而多褶的手指在键盘上熟练地跳着一支早已重复多次的舞蹈;或拿着正在通话的手机,用急促的语调和那些陌生人说着话。

    后来的她就更忙了,我与母亲唯一的交流再次变成了考砸的数字“18”,“22”的试卷,伴随其中的是她对我的训斥和不留情面的指责,偶尔她说到伤心处,竟也会哭哭啼啼地与身体逐渐发育的我紧紧相拥在一起。

    我因她伤心而悲哀,却抑制不住地留恋她的拥抱。

    我接连一个学期红叉满面的试卷终于使母亲告知了我极少回家的父亲。她在我小学时就被调任到外省工作,几乎一年才回一次家,这次,他第一回专门为了我从遥远的山东半岛乘了一辆绿皮火车在六个小时的行程后回的家。

    在我印象里,父亲虽然身材魁伟,长了一副凶相,但性格很好,几乎从没和别人发过怒,对我也很亲昵。在他尚未踏足山东那片土地时常常带我去公园遛弯、去游乐场玩,我记得他每年过年回家,总是用粗壮的胳膊高高举起我,之后亲切地说着“儿子大了,抱不动了”之类的玩笑话。

    在得知父亲即将到家的消息时,我兴冲冲地整理好着装,期待着与父亲的见面。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和妈妈一样高。

    我期待的父亲从那扇栗色木门后出现了,和印象中不同的是,他眼神尖锐,充满怒火地盯着他的儿子。

    一个响亮的巴掌在我开口前宁静的房屋里响起,我被这样力道的时宽大手掌扇得整个身体都倒退了几步,我以为这只手掌只会给我温和的抚摸和充满父爱的托举。我惶恐地望着这个除了面孔之外毫不熟悉的陌生人,左脸上白嫩的皮肤此刻被怒气燃烧的凶猛河流冲开了几道明显的指印。

    屈辱的感觉像毒蛇一样侵占了我的身体,此刻,出乎意料,我的心底并未升起十五岁少年该有反抗的念头和怒意来,我像一只胆怯的老鼠那样躲进了房间,在我心中那个令人尊敬的,曾被我无数次挂在嘴里的父亲形象于一时之间轰然崩塌。

    父亲大概也慌了,他正不断地敲着我房间的门,可在我看来,那只是一声声敲断我们友谊的丧钟;他的语气软和下来,我能想象到这个色厉内荏、性格文弱的男人俯身请求他儿子原谅的场景。

    “爸爸刚才着急了,但也是为你好啊。”

    “你说如果你连高中都上不了,你对得起我和你妈这么多年的辛苦吗?”

    “我从济南赶回来这一趟也不容易,爸爸知道你不笨,可你总得给咱家争口气不是?”

    这个男人的声音透露着生活的不幸和痛苦来,他啜泣着,但说的话却越来越像我母亲了,我更悲伤与失望了。

    我记得他还在BJ工作时,他是我最好的玩伴,此刻他苍老而凝重的声音让我意识到,他还有另一层在我之上的身份——我的父亲。

    “林国成,”我听到了那扇栗色木门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母亲刚刚下班回来,她看到我父亲站在我房间门外的图景,就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别管他了,有些人啊,恬不知耻。哼哼——”她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扬了起来,我不明白,分明是她向父亲告的状,却又怎么现在反倒劝他别管我。

    我在那时生出几分对母亲的厌恶来,但我并没有来得及细细想清。控制不住的泪水就带走了我所有的理智。

    在我一贯的印象中,老师、同学、父亲和母亲总是站在一片刺眼的光芒中,而我则总是蜷缩在一角阴影里。在我的泪水奔涌而出的时刻,我感到,只有将试卷上的空白全部正确无误地填满之后,他们才能够注意到我并用他们的光芒帮我驱散那些潮湿冰冷的阴霾。

    在这一次哭泣后,我感到我不该总像个女孩子一般哭哭啼啼了,我在心中默默给自己下了关于眼泪的最后通牒,我的感性就像我的左臂一样,总有时候会用到它,我不希望眼泪常受到这左臂的支配,于是我在长久的时间内开始了与这条左臂的对抗,直到这条左臂被我一点点撕去血肉,只剩下没用的骨头悬垂在那里。

    我的生命彻底投入到了教科书上知识的学习中,在我的“左臂”尚存的时候,我打心眼里轻视这些愚蠢至极的知识;在失去“左臂”之后,我却越来越把它们当作宝贝了。从此我与深夜交心,比起人而言,它使我能够得到慰藉。很多时候,我觉着自己就像一台毫无生气的机器,进行体量巨大的工作时毫无倦怠感。

    这一点在我初中毕业的最后一次班会上得到了别人的验证,这让我在当时的心情有了罕见的波动,那时候我的成绩已经稳居全年级第一。那是班里一个个子矮小,成绩倒数的孩子,但他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时常挂着热烈的笑容,他在发言中提及了我。

    “我喜欢班上所有同学,除了林辰。“他提到我时,热烈的笑容仍然挂在嘴边,像是在说着赞美我的话。

    “薛同学,你不能这样开别人玩笑哦。”班主任提醒道。

    “我没有开玩笑,老师。”他继续说:“我敬佩林辰的功课,总是事无巨细,毫无瑕疵,但是我觉得他太无趣了,简直不像个人。”他手指戳进嘴巴,将嘴角拉到一种夸张的长度。

    班上的少年们被他最后搞怪的表情逗得哄堂大笑,他得意洋洋地望着我,我回敬一个冷冽的眼神。

    “怪物。”他躲开了我的目光,我听到了他在同学们大笑声中的咕哝。

    这是我第一次从同龄人中得知他们对我的看法,我失掉的“左臂”似乎在那时恢复了代表“愤怒”的一部分血肉,一股悲哀的心绪从脚底升起,我感到了巨大的冰冷。我在一瞬间几乎要控制不住布满红血丝的一双晶莹的眼睛了。但在这方面,无数次积累的经验和技巧使我让这双眼睛迅速平静下来。

    在初中毕业典礼上,我收到了大约二十封信,它们的落款人是一些拥有阳光、灿烂笑容的女孩子们,我不知道她们在哪时哪刻对我产生了情愫,她们在信中将我描述为一个成熟有魅力上进自律的男士,这让我觉得好笑无比。我将它们都扔进了垃圾桶里,直到后来,我才惊觉那时的我表现出的行径过于自负与愚笨了。

    那时,我将“情感”二字定义为失败者的共性。

    我是在高中时期认识王的,我们在高二同时参加了一个物理竞赛特训营。起初,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身材瘦削但又喜欢独处的人,直到有一天,我在特训营的竞争对手——一个自负却又不得不在成绩上屈居我之下的高个子男生,在我不备时突然袭击了我。

    “傻逼,让你在老师面前装。”他从背后将我一下子就推倒了,显然,我在身体方面并不占优势,更何况此时他身后又跟来了两个他们同学校的“小弟”。

    “喜欢装?就你会第三种解法?”他扑了上来,欺身坐在我的小腹上,用力压制着我的身体,他的两个小弟分别摁住我的两只胳膊,使我的挣扎毫无作用。

    “你踏马还装不装了,嗯?说话!”他的五官扭曲着,仿佛我是杀人犯一样穷凶极恶。

    “装!”我拼尽全力地朝他嘶吼道,上仰的脖颈露出一道道青筋。

    “啪!”他像父亲教训儿子那样狠狠扇了我一个巴掌,一股巨大的屈辱感从我心里升了起来,我拼命扭动着脖子,胳膊已经使不出任何劲来,我努力驱动着膝盖不断抬腿,但却探不到他的脊背。我此时的样子就跟被拿捏住要害的秃子一模一样,只能在屈辱中无谓地发出哀嚎。

    王喜欢一个人待着的特性救了我,他路过了这个偏僻的角落,并听到了我的哀嚎。于是我看着这个身材瘦削的小个子在以一敌三的搏斗中展现出他惊人的力量和熟练的技巧来。我看到他对付这三个人时相当得心应手,以至于那个高个子蠢货裤裆挨了王狠狠一脚后,捂着他的隐私部位嚎叫着仓皇逃窜,他的两个小弟也随之狼狈不堪地逃走。

    “同学你没事吧?”他毫发无伤地走了过来,向仍躺在地板上发呆的我伸出了手。

    我看看那只皮肤有些粗糙、长着老茧的粗壮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将我右手搭了上来,他的力量一下子就把我拽了起来。

    “兄弟你做题真的好厉害,别管他们,等你竞赛保送之后,看他们什么嘴脸。”王毫不羞涩地向我表达了他对我的赞赏和对高个子的不屑。

    “你呢?”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表达感谢,只是呆滞地反问了一句。

    “什么?”

    “我是说你以后什么打算?”

    “我,只能踏踏实实高考了吧,竞赛保送,对我来说太遥远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苦涩,我方才想起他的成绩在我这里差不多一直垫底。

    “考哪儿?”

    “当然是北大了,我尽力试试。”他露出古怪而勉强的笑容来,我知道那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

    “其实高考代表着一场修行,我认为这种修行经历比高考本身更加重要,”他向我解释着:“反正,要是能考上,血赚;考不上,也不亏。”

    “是这样的。”我心里默默赞同他的看法,对一些事情似乎想得更加透彻了。

    在这场全国性的竞赛特训营结束之后。我在国赛中“发挥失常”,最终没有成为学校和父母期待的“保送生”。

    王回到山西,继续在中学为高考努力奋战着,我和他在大学之前仅有三次短信联系,但我知道,他已经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了。

    王其实和我是两种性格的人,他喜欢独处的同时又与大多数同学保持良好的沟通与交往,而我,更多地在一个人的世界中倔强地摸索着。

    最终的结果让我感到了上天对我莫大的眷顾,王和我,都考中了这所中国最优秀的综合类大学。对于王来说,他已“血赚”,赢得了那个小县城人们的尊敬和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而对于我来说,他和我同在一校,这个消息比起我自己进入北大,更值得激动和欢喜。

    更为奇妙的是,我们被分派到了同一个专业班级,同一间寝室,这让我感受到我们之间存在的隐隐绰绰的缘分。

    不同于王在进入理想大学后全家乃至全村人的兴奋,我被北大录取的讯息在我家更像一则平淡的新闻。父亲当时只是在饭桌上说了句:“没落榜就好。”

    母亲倒是把它当成一种谈资向亲戚朋友们四处传扬了出去,我记得暑假舅舅来我家作客时,母亲对她哥哥无不炫耀地说:“我们家林辰本来是状元的,可惜这次一分之差考了第二,也算是考砸了,唉,”在短暂的叹息后,她又恢复起了自得的神态:“哥你知道吧,林辰小时候数学只考十几分的嘞,他那时候可笨了,连个位数的加减法都能算错。”

    “那妹子你这是咋教育的娃儿啊?回头我也学学你,教育教育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这话在母亲的意料之中,她将我的成绩归功于她自己的教育成果,随即就开始和她的哥哥分享器长达数小时的育儿经来。

    透过房门的缝隙,我看到母亲在认真地讲,她的手不时在空气中比划着;而憨厚的舅舅也满脸严肃地听讲,他甚至掏出一本笔记簿来记。

    我才吃惊的同时,不禁感到有些滑稽。

    进入我北大唯一值得让我兴奋的点,即是我终于不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的大房子里孤独地生活了。我对我的大学生活开始憧憬起来,我将结交到无数志趣相投的好友,他们充满智慧又懂得礼貌;我将加入各种团体,彻底拜托孤独的标签;我将在未名湖畔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与那个我最喜欢的人谈天说地;我将学习并沉浸在各种知识的海洋中,与一众气鼓鼓相当的高手公平竞争,一较长短……

    这是多么美好而幼稚的心愿啊!的确,就大一结束时的情形而言,我的确加入了吉他社,并找到了一个富有学识且外貌出众的女朋友;在数学建模大赛中挺入四强而遗憾败北。但这过程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社团内的关系因各种利益冲突显得复杂无比,加入社团使我的表面朋友与日俱增,明枪暗箭却让我在处理人际关系时疲于奔命,脱离社团使我获得了难得的安宁;我和女友在一次次拐弯抹角的考验和矛盾中逐渐丧失了最初的那种喜欢;比赛中的对手们实力固然强劲,我敬佩他们天马行空的思维与本身强大的学习力,但他们令人称奇的能力常常与奇怪的性格相佐,因此我只能止步于“敬服”二字,而产生永恒的疏离。我用一年时间体验了我从前所憧憬的生活图景,当然,也用一年的时间使这种“憧憬”支离破碎。

    “累了。”当有一天拖着疲累的身躯倒在床上时,我大喊了一声。

    说说瑶吧,这个我唯一的前女友。我尊重她,感激他;崇拜过她,厌恶过她;但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这曾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自责与羞愧中。

    在我刚刚入学时,方进入北大一年的瑶已经成为吉他社的风云人物。在吉他社的宣传海报中,身形靓丽的她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同时,在图片的左下角用密密麻麻的白色字体,标注了她在音乐方面取得的成绩。

    我想,当时几乎所有男同胞都是被这张海报而吸引的吧,包括我。

    我们因为吉他走到了一起,她教我,我问她。我们则在一来一往中逐步确认了恋情。在未名湖畔美景音乐和她美丽的面庞的加持下,我的心为她怦然跳动,我终究没能克制住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诱惑,在一个生动的月夜,我贴近她那张美丽的面孔,她的眼睛闭上了,我能将她长长的发亮睫毛一根根看得分明,心加快了跳动,随即两瓣柔软贴近了我的嘴唇。

    这样的体验是我在前半生中从未体验到的,我第一次受到了来自除我母亲之外的异性的爱,也第一次试着全身心地在乎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试着去爱一个人。

    瑶于我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她社交圈广泛,内至学院教授,外到一些社会人士,她都有联系。而我则更多专注于自我能力的提升,大多数时间待在寝室或者教室自习;在她进入我生命的一段时间,我也常随她去外面演出、游玩,这使我发现了世界的另一面——异彩纷呈而又变幻莫测。这样的生活无疑带给我幸福的光亮,我则惊讶于这样的改变并为之感到信息。在那段时间,我深觉拥有她时身体与心灵的快活,也告诉自己这应该就是我林辰要许诺一生的女子。只是在后来,我觉察到了这个想法的冲动与荒唐。

    按理来说,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应该反过来才对:我因她的社交过泛而总是忧心忡忡,她则对我的枯燥生活不能理解。可事实恰好相反,我曾试图因交友问题与她闹腾,但这种试图让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内心从来相信她,她和朋友们也从未逾矩;瑶反倒开始频繁地忧心起我来,即使她单独外出,每隔十数分钟也总要发几条微信,如我没有及时回复,她会忧心并在随之而来的电话中强调这一点,即使她高超的说话艺术让人生不起任何脾气来,可那种言语的滞涩让我在一次次言语交锋中很快败下阵来,陷入难堪的境地。

    更哭笑不得的是,瑶曾在短短两个月内,催动她的八位朋友对我进行网络中的,现实中的情感忠贞测试。其中一位名叫“琉璃”的女网友,甚至在生理上并非女性。具体的过程多是些无聊幼稚的把戏,虽有波折,我还是通过了她的“考验”。当然,大多数测试她并没有跟我明说,我也不想与她因这种事情挑起矛盾。

    但我已然迷恋她到了一种几乎难以自持的地步。在当时,对于这些细节,我毫不在意,因为这在我拥有她的幸福中不值一提,我想我应该到了人们口中所说的“爱一个人即是爱她的一切”的境界。后来我才想明白,这是热恋期的盲目和冲动,尚不值得被冠以“爱”之名。

    直到我们分手前的一周,我仍旧延续着这种盲目和冲动,它甚至快要给我这正是“爱”的错觉。但我对父母离异的反思,让我感到这种盲目和冲动或许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我,不想承受这种可能贯穿一生的代价。

    “儿啊,爸回来了,有些事情要跟你说明白,你晚上回家吃饭吧。”那天,我跟瑶正在市区逛街,父亲突然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中透露着难掩的疲倦。

    当我打开那扇栗色木门时,我看到那排三人沙发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两个中年人,他们是一对夫妻,却各自靠在沙发两端,中间宽大的区域让人觉得那中间应该是挤了两个胖子的。父亲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他的头发近年来斑白了不少,一根燃着的香烟被他夹在手中频繁送往嘴里,他从来不在家里吸烟的,这是他跟父亲很早以前就约定下的,十几年的约定忽然间不再作数了。在烟气缭绕中,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的阴沉与倦怠;母亲微微低着头,她那已有些蜡黄的面庞上挂着两道泪痕,见我回来,这个外表强悍实则内心敏感的女人慌忙用手擦了擦脸,随即站起身来。

    “林辰回来了,我去给你们爷俩做饭。”她在转过身前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

    “爸,你这次回来有没有捎给我什么好东西?咳咳,不会就是这二手烟吧?”我故作轻松,甚至开起难得的玩笑来。

    “儿啊,你也大了,有些事情没必要瞒着你。你也考上北大了,我的心愿也算了了半遭……”他掐灭了烟头,开始说起一些毫不相关的事情。

    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听着他漫长而无意义的铺垫。

    “呃,”他右手攀上耳朵,眼神开始飘忽起来,在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终于开口道:“我今天跟你妈去民政局了,我们俩不再是夫妻了。”

    见我并没有任何反应,他此刻反倒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这个长相凶悍的中年男人双手交叉在一起,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慌乱地不停抖动着。

    “儿啊,我,我也不想这样,你妈早就同意了。可你得替爸爸着想一下,这么多年来,我跟你妈妈真不合适……”他的语调高低不一,言辞也失了逻辑,“嘶嘶”的炒菜声从厨房传了出来。

    “爸,这件事情我没有异议,你们好聚好散就行。”我轻声笑了,从父亲投来的不解的目光中,我读出了惊愕与迷茫。他的困惑很快在他脸上烟消云散,他点了点头。

    “爸,我们看电视吧,你好久没陪我看了。”

    我打开了电视机,调到动画频道,上面正播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的动画电影《飞马奇遇记》。老实说,自初中以后,我很久没有看过动画片了,这部《飞马奇遇记》上映那年,我的梦想就是能和爸妈一起去看。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很久以前的小小愿望仍旧没有实现,现在也算了结了它,在我的家庭支离破碎之前。

    父亲这个年过四十的人陪我看动画片时却很认真,他好像暂时忘记了因离婚带来的一切不快,他很自然地笑着,偶尔转过头来询问人物,我给他解释: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是喜羊羊,喜羊羊是这部动画片里最聪明最帅气的形象,羊村解决过多次危机,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都很崇拜喜羊羊。

    我就说嘛,看着就和我儿子一样聪明。那那只头顶狗屎的羊呢?

    他叫懒羊羊,不得不说他的发型确实是像狗屎,他就有些好吃懒做了,还经常被灰太狼抓,我小时候还挺讨厌它的,老是给羊村惹麻烦。

    这羊挺漂亮的,就跟你妈当年一样。

    嗯嗯,是,她是美羊羊,漂亮是漂亮,有点绿茶的意思。

    我看着这部小时候曾期待无比的动画电影,却不能像父亲那样看得进去。我仔细观察着我的父亲,他的身躯似乎一直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魁梧,他个子只有一米七五,身材倒是一点不瘦,一副银边老花镜时常挂在他那并不算挺的鼻梁上,我能肉眼可见地看到衰老正慢慢侵蚀他的生命活力,鬓边白发已悄然滋生,皱纹也似枯藤一般爬上了他的脸庞,他这些年腰椎出了问题,坐姿总是相当端正的,让感到一股正直的气息。可一到阴雨天,这股正直气息引发的疼痛使她眉头紧锁,由此夏天雨季,我听到他在房间发出痛苦的呻吟。

    在《飞马奇遇记》播放过半的时候,母亲已经将全部饭菜端上了桌,这张方桌是枣木的,沉得很,是父亲在我七岁时从集市上扛回来的,我在这张桌上,吃过不下一万顿饭。

    “爷俩吃饭啦!”她解下围裙,在放桌上放好碗筷。

    “来了!儿子咱吃饭吧。”父亲摁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了喜羊羊飞翔在云端的那一瞬。

    饭桌上,父亲、母亲和我都在尽力以最平常的姿态完成这一顿午宴,我们故作轻松自在地在饭桌上聊着天,母亲做的拿手饭菜保持了惯有的好味道。

    这一切好像还是没有改变,母亲照旧在饭桌上沉默寡言,但安静地包容着我们父子俩的聊天;父亲依然喜欢说话讲一些人生哲理或者历史轶事,我和父亲就他的某些观点争辩着,在一旁吃饭的额母亲偶尔插进一两句来制止我们的辩论走向焦灼。

    “儿子你等会还看么?”父亲看向在云端的喜羊羊,微笑着问我。

    “不了吧,等会我学校还有课。”我正拿起一张餐巾纸擦嘴,我瞄向父亲,他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

    “爸妈,我快迟到了,得走了。”我背起书包,像往常一样信步走到客厅门口,打开了那扇沉重的栗色木门。

    “儿子!”父亲哽咽地喊住了我,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无声打着转。

    “我会常来BJ的,看你,吃,吃吃饭。”

    “没问题!”我并没有扭过头来听,迅速比了个“ok”的手势。

    “嘭——”那扇栗色木门在我身后彻底关闭,与此同时,我14岁时即给眼泪下的最后通牒被我狂涌而来的情绪第一次彻底撕碎,那些咸苦的水珠子仿佛碎纸片一般在我的左右脸颊纷纷扬扬。

    我奔跑着冲下楼梯,追出小区,在车水马龙、人流密集的街巷用两条腿释放着内心最难以示人的软弱和孤寂。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连一点儿太阳都不曾让我见到,冬天的寒冷对我来说不过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我奔跑获得的热量足以将它五马分尸。我驱动着并不健壮的双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着,不分任何方向地跑,直到我在一栋陌生的大厦旁被一块冰面滑倒,我跌坐在树下一堆混有泥土和枯叶的雪里。

    雪在我半边脸上沾住,在我挣扎着坐起后,这点雪又在我通红炙热的脸颊上迅速消融,最终只剩下几点沾了雪水的泥留在脸上。

    他们的婚姻在曾经的我看来是一艘坚固完美的帆船,它在海洋上平稳行驶了二十多年。父亲和母亲很少吵架,就算有也更像是夫妻之间的嬉闹,母亲性格强势坚韧,父亲温和体贴,他们的结合在外人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相敬如宾这个词更是为完全体现在他们的夫妻生活中。但在今天,这艘帆船却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并露出其中的千疮百孔,我,几乎不敢相信。

    而正当我坐在雪堆上苦思冥想之际,母亲给我发了一封内容相当长的邮件,看样子,她是原本早已准备好这些文字了的。我怀着一颗快要凉透了的心阅读了这一封邮件,里面讲述了他们双方在一次长谈后的认知,内容也涵盖了这么多年来我并不知晓的一些事情以及离婚后的生活计划。

    总而言之,他们用这些文字告诉我:早在我小学还没毕业时,他们就已经明白并相互确认了他们彼此并没有与对方相伴一生的勇气,当时的开始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他不爱她,她也并不爱他;父亲所谓的职业调动不得不赴山东工作,并非出于无奈,而是躲清静之举。在长久以来的相处过程中,他们“相敬如宾”的行为并非出于爱意的包容,而是戴上面具的朋友之间的“礼仪”。他们之间唯一的阻碍,就是我,毫无疑问,他们爱我并希望能将我培养得出人头地,履行好作为父母的职责,于是我的父母双方在委曲求全中度过了十年光阴。

    我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什么对刚升初一的我突然变得要求严格,不复以往的温柔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性情一向温和通达的父亲会我十四岁那年因我的成绩而变得暴躁,给了我印象深刻的一个巴掌;我也终于明白了刚才在我进门时父亲脸上的阴沉和母亲脸上的泪痕所代表的真正含义了:那并非是悲伤,而是面对儿子不知该如何开口的顾忌与忧虑;那也并非因离婚而伤心产生的泪痕了,而是母亲十多年来为了我委曲求全的自我怜悯和感动。

    他们早已不把我当成一个可以永在膝下的儿子了,他们从没有想过能一辈子照顾着我。

    事实上,他们在饭桌上“自然”的神态,并非是与我一致的伪装,那才是他们真正的情绪: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肮脏的雪在我的屁股底下慢慢融化,我感到我的两瓣臀湿漉漉的,同样潮湿的内裤、秋裤和运动裤一层层包裹着这两瓣,让它俩在短时间内丧失了恢复干燥舒爽的可能。该死的天空这时候倒是有点儿阳光照进来了。

    要么你就一点也不来,要么你就晴空万里,这样搞得所有人都不舒服!

    我生气地拍了拍屁股从雪堆上站了起来,在一侧的马路牙子上抖落了满身的狼狈。

    “去你他妈的,草!”我怒视着只露了一个小角的太阳,朝着雪堆狠狠踹了一脚,这骂人的话我还有些生疏,不过当说出来时,莫名很爽。

    在明晰我家庭的一切情形后,我反倒不为自己感到任何悲哀了,也对父母任何一方生不出一丁点恨意来。

    “嘿,girl,出来转转吗?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我以调笑的口吻约瑶见面。在上地铁回北大前,我脱下了我的内衣和羊毛衫,将它们埋在了那个肮脏的雪堆里,单薄的外套足够包住我赤裸的上半身而不至于因着装暴露问题连地铁都上不去。

    半个小时后,我在瑶宿舍楼下等到了我的女朋友,她的脸和身材挑不出一处毛病来,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她推开宿舍门朝我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啦,突然过来找我。”她甜甜的声音与笑容几乎让所有男人难以自拔。

    真是个好女孩儿,可惜碰到了我。

    我浅浅笑着,心里的决定却愈加斩钉截铁。

    她将我冰冷的手握在手心,一股温暖传递开来。

    “我们分手吧。”我把她的手从我手上掰开,笑容在我的嘴角肆意丛生。

    “哈?darling别开玩笑啦。”她愣了一秒,随即重新挽住了我。

    “没有,真的。我走了。”我收起这似乎让她有所误会的笑容,用严肃的神情说完之后,从她的臂弯中抽出手,转身离去。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她从背后追了上来,白皙的双手扣在我的腹前,我感觉到她的脸和上半身都贴紧了我的背部,似乎有两行泪珠印湿在我的脊背。

    “我不爱你,仅此而已。”我知道此刻我的语气同我的话一样,冰冷得吓人。

    我解开她死死扣在在一起的双手,迈着故作轻松的步伐远离了我的前女友,大概,她定定地站在原地吧,可我不管了,连一次回望都不能给她。

    在我确认我已离开她的视线后,一股锥心般的疼痛出现在心头,我的鼻子一酸,差点使那万恶的泪水夺眶而出。胸膛剧烈欺负着,我再控制不住我的十指,它们不住地战栗着,捂着我藏满悲伤与疼痛的双眼。

    大脑不知何时开始晕晕乎乎起来,我感到周遭的世界变得灰白一片,我意识到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多年来的做题思维和思考方式救了我,我快速将大脑中感性的部分驱除,提炼出我这一天中所遇到的各种问题,将它们像清单一样排列在脑海中,并一一从物理、数学、生物学的角度思考答案并论证其中的逻辑和证据。

    我陷入到一个只有我与这些问题的世界中,但还能勉强控制这具躯体向寝室的方向行进。这是我的特殊技能,它曾不止一次帮助我解答各类难题,现在,它又帮助我从崩溃变疯的险境中逃离开来。

    ……

    与那一次不同,我这次的“思考状态”并非是精神崩溃边缘时的大脑自我保护,而是一种充满理性的思考。对过往回忆的追溯已使我的头脑偏离了原本的方向,而正好这种状态恰恰驱散了我身上所有困倦。

    在床头那只柜子上,摆放着乔恩教授给我们的羊皮卷,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上来的。台灯打开,顺便将图纸捧在手心里。那张羊皮卷要稍重一些,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与神秘的图案似乎有意要引导我进入一个不同的世界,但在这关头下,我不知道这把“钥匙”的使用方法。在我和它之间存在着一张忽远忽近的隔膜。

    我再次细细观察着这张羊皮卷,它枯黄的迟暮状态并没有带来有效部分的任何残缺,上面神秘的符号能将我们拉入对古老与神秘的探索中。我数了数地图上的叉形图案,总共是31个,它们分布在古老的波斯湾海岸线上,毫无规则地排列着。

    我从床旁的置物架上拿起我沉重的背包,从里面翻出一本《中东地图册》来。比照上面标有叉形图案的地图,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做的事情。

    “这边是乌达德那儿,有十一个‘×’。”

    “这边是阿联酋境内,福尔特城附近,标两个‘×’。”

    “这分别标着两个和一个的,分布在沙特阿拉伯东北和东南。”

    “阿曼境内标有一个‘×’。”

    “霍尔木兹海峡标着十一个‘×’。”

    “这人应该是伊拉克的沃尔拜岛,标有两个‘×’。”

    我趴在床上,一边放松身体,一边对照着书上和羊皮卷上的地图,并在一张纸上列表记录。

    “提亚马特在沿途的许多地方都发现了一种紫色石头,她用神明的力量将紫色石头投掷于干涩的海水中,于是,那汪海水被提亚马特变成了一方清泉,于是海神隐退,光明降临。”我用上次乔恩发给我的闪族文字翻译工具将所有词对照着输入。当我翻译到“石头”那一词时,天蓝色界面上显示着两个结果:“石头”;“液体”。

    “会不会,文中的意思并不是紫色石头,而是紫色液体?”我突发奇想道,但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卡塔尔国家博物馆可是真正藏有一枚紫晶体的,官方文档中将它描述成“一种紫色发光的石头”。

    那华和拉宾提到的“肠子”似的紫晶体又是怎么回事?真的是触觉伙同视觉一起欺骗了他们么?可眼睛容易被懵逼,触觉的欺骗可从未听闻。

    我的视线移动到了羊皮卷的底端,那两行类似“加号”的神秘图案更像是这张牛皮纸的装饰,第二行的颜色明显比上一行更浅,像是经历了磨损一样隐隐约约。而第一行的墨迹,则清晰得有些不像话,像是刚刚拓印上去的。

    “两行一模一样的图案,22个……”

    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近代打印机才能作出的成果,但在乔恩家时,我和李欣的这一疑问被乔恩加以了彻底的否定。这份牛皮纸的来源,材质和墨迹与内容都经过了现代精良仪器的检验与科学家审视的目光。

    “22,基督徒眼中上帝审判的前一天,会不会有这个意思?”

    “这幅图的作者是苏美尔人?”

    “提亚马特,巴比伦神话中的创世神之一。”

    “海神退散,光明复现。”

    “公元前七世纪,阿拉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