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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疤眼

    话分两头,郑潮带着赵观江花几两银子买下一只小竹筏,打算顺着水路一路奔江左去。

    郑潮花了点时间挖了一个大土坑,用竹席裹了光头佬的尸体,细细的埋好,然后带着赵观江去买了些干粮零碎。

    天色慢慢暗下来,明媚的月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郑潮撑着竹竿,赵观江则从怀里掏出两张馍馍来。

    他递给郑潮一张,郑潮也不嫌弃,抓起就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道:

    “按现在的速度,最多三天我们就能到江左了,到时把船丢了走陆路,五天就能到龙虎山。”

    赵观江小口啃馍,他不太清楚龙虎山究竟有多远,心里只是大概有一个概念。

    又飘了不多时,经过了几天的折腾,两个少年也真的累到一定程度了,打算把竹筏拴到岸边找个地方睡一晚,明早再启程。

    看到前方不远处亮着些火光,郑潮撑着竹竿向其靠去。

    可是行至前方,二人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一片火光变成了点点火光,原来远方亮着的火光并非渔家人点的灯,而是一只又一只高举着的火把。

    几只小船横在水路中间,高举着火把,砍刀,弓箭的蒙面人站在船上,任傻子也看得出来,这是被劫了。

    郑潮叹了口气,麻烦又来了,赵观江则点起船上的人头数来。

    临近对方船边,郑潮喊道:

    “各位老大,各位好汉,我兄弟俩路过贵宝地,实在是有急事要赶,逼不得已抄个近路,身上有些盘缠,给各位老大买酒肉吃,我们都是穷苦出身,身上没甚值钱物件,还请各位老大高抬贵手,宽恕则个。”

    他声音不算太大,但船上的水匪都听的一清二楚,说话的同时他把装着几锭银元的布包甩到对面船上。

    这套话是郑潮从光头佬那里学来的,这些年他俩没少遇到眼下这样的情况。

    船上为首一人看不清面目,漆黑的面罩遮着脸,身形精壮,看起来是个练家子,值得一提的是在火光照射下赵观江能清楚看到他右眼上有一道不算太深但狰狞醒目的伤疤。

    精壮男人身旁,一个魁梧汉子附过身来:

    “疤眼儿,我们怎么办?他们盘缠已经给了,恐怕搜不出什么了,两个小孩,咱是做了还是放?”

    他说话的同时将装着银元的布包递到疤眼儿手上,疤眼儿掂了掂布包,随手又扔到了身后船舱里。

    他不紧不慢回道:

    “大治,你家四小子今年也该断奶了吧,今天要是放这俩小子走,改日报了官,你觉得你能活多久?你那两个媳妇和四个小子没了你劫道儿赚来的银子,又能活多久?”

    大治并不说话,沉默着点点头,抬起手轻轻前挥两下。

    水匪的两艘小木船飞速漂向对面的两个少年。

    郑潮叹口气,他早知道光头佬的这套话没用,这些年来还没见过几次给了钱就愿意放行的水匪。

    他倒是不怕对面动手,光头佬这些年没白教他武艺,以他的身手解决这帮水匪没什么难度。

    只是这些天来大起大落实在太多,又撑了一天的船,他是真的身心俱疲,没什么心思跟对方斗了。

    也没办法,来就来吧。

    小船靠近木筏不远处,郑潮一个窜身跳将出去,手中短刀如同上了劲的弹簧,一刀刺出,直攮进一位水匪要害。

    和那些江湖武夫的把式略有不同,郑潮习武这些年,几乎从不练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招招死手。

    闪身背过一口呼啸而来的大刀,将短刀送进对方咽喉,他的攻击手段说不上漂亮,甚至很卑鄙,但两船的水匪仅仅在半柱香内就被杀的干净。

    也怪不得水匪们轻敌,谁能想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少年竟有如此的魄力和杀力。

    船上,疤眼儿摆了摆手示意点子很硬,让大治带着剩下的一伙人一起上,他自己则拿起一把弩来,瞄准对面正呼哧喘着粗气的少年。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但郑潮杀人几乎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甚至连河里的野鸭都没有惊动。

    大治带着另外几艘船的水匪向前摇去,几个水性好的直接一猛子扎进水里,想打郑潮一个措手不及。

    疤眼儿眯起了他那只狰狞的带着伤疤的眼睛,大治则跳了出去砍刀用力劈出。

    这帮水匪均是寻常男人,没几个练家子,浑身都是破绽,对郑潮而言,杀死他们和杀鸡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警惕的是疤眼儿。

    疤眼儿的弩箭几乎是和大治的砍刀一齐奔向郑潮的,一左一右,没给郑潮什么闪转的余地,郑潮只好用短刀格向大治的砍刀,想用右手手臂硬抗下那尖锐的弩箭。

    叮!

    但弩箭并未射中郑潮,即将命中之时却仿佛撞在了另一柄利器之上,立刻弹开掉进了水中。

    疤眼儿眯眼看去,空中有一根银色小针悬浮着,正是它挡开了那支弩箭。

    竹筏上则传来赵观江的声音:

    “嘿!”

    疤眼儿暗道不妙,另外一个点子也是个扎手的。

    原来在水中伺机偷袭郑潮的几个水匪不知何时已经脸朝水中漂了起来,竹筏上那少年正紧盯着此刻唯一还有威胁的疤眼儿,手中握着一柄填好了火药和铁砂的火铳,枪口正对着自己。

    这火铳本来是可以击发铁丸的,但对于宋景来说实在只是儿时爱不释手的玩具而已,因此并未携带很多火药铁丸在身上,唯一的几颗已经在和狐妖对峙时用掉了。

    后续就只能单次击发,并且每次都要重新填好铁砂和火药了。

    疤眼儿以前也见过火铳,知道这么远的距离恐怕没办法击中自己的,但他没见过飞剑啊,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江湖老人,也没几个见过真飞剑的。

    这东西简直比皇帝老子都要稀有。

    更令人惊叹的是它的操纵者似乎是一个相貌平平灰头土脸粗衣烂袍的小泥腿子。

    奶奶的,遇上扮猪吃老虎的了。

    飞剑要钻透他的眉心只要一息之间,疤眼儿看了一眼郑潮那边的几艘小渔船,郑潮正把刺入大治心口的短刀用力拔出,然后一脚将尸体踹进河里,河里横七竖八漂着十来具尸体。

    他心一横,把手中那张弩向两人丢去,仅仅飞出不远,就被飞剑刺穿,化作满天碎片。

    疤眼儿则连滚带爬的抄起船橹用力划船。

    他不想死,所以他要逃。

    郑潮这时已经又跳回竹筏上,看了看正调息御剑的赵观江,轻声道:

    “别放了他,不然以后还不定要死多少人。”

    赵观江没说话,不远处一柄尖锐小剑飞驰而去,钻过了某人的眉心。

    其实赵观江手里的飞剑就好像儿童手里的遥控玩具,他的确能够简单的驾驭这柄法宝,事实上,所有能够记下法诀的人都能够做到,飞剑并不使用他的灵气,因为他压根就没有,他之所以能够让飞剑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和威慑力,是因为飞剑本身就有,而不是他多么天才。

    再说另一头,马车已经走了七八个时辰,宋景也将自身灵气回复了三四成,如今看起来气色和神态都好了很多。

    他身上的伤也因为用过疮药,有了一些愈合的迹象,他正用随身包裹里的针线缝补着脱下来的道袍,身上则披着一件青皮葫芦的夜行斗篷。

    算算时间,以这样不紧不慢的速度,只消七个日夜就能回到京城,留给两个小孩的时间倒还算宽裕。

    其实他不必非要回到京城,但掐卦一算,这次事情与自己关系重大,若是藏身不露,可能会有非常不好的情况发生,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回去。

    但宋景也没什么好怕的,他六岁上山,至今已经十年,在其他孩子“志于学”的时候,他已经将龙虎山的功法,符箓,堪舆,相术,拳法,剑术,乃至卦术学走五成有余,雷法造诣更是已经登堂入室,足以让他对大部分情况应对自如,大部分地方有来有回。

    可京城出身的宋景也更是最了解京城的恐怖之处,宋家经营无数年的龙兴之地,并非他能够随意出入的。

    所以他也没有怠慢,在修补完道袍后重新将其穿好,拿出朱砂、符纸,在颠簸的马车上开始画符。

    马车上的人此刻并不是大茫国六皇子宋景,而是龙虎山的小道士常青。

    他们是一个人,却拥有不同的思想,背负着不同的信念,这些事物不断的聚合,杂糅,才有了如今能够独挡一面的少年。

    他成长在温室和深山,他想要天下长久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

    无论哪个身份,他真正的信念从未动摇。

    符纸神光奕奕,因为它们承载了一个人的理想和现实,承载着少年的无限可能。

    它们虽然灵气充沛,但终究是死物,可如今却仿佛拥有温度,流淌着血液。

    画符如此,人生又如何?

    宋景不知道,上代国师和自己师傅对待当年刚刚上山的自己寄予了多么深厚的期望。

    国师去世前曾再三分析过诸位皇子,在他仅剩最后一息之时,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这孩子要走的,是一条真正的登天之路啊。”

    宋景低头画符,另一边两个小孩则归拢着水匪们的兵器和财物,赵观江干瘦的胳膊搂着一大把砍刀鱼叉,郑潮则抓着几个布袋。

    赵观江摸索着一具又一具尸体,脸上写满了不属于他年龄的惆怅。

    察觉到小老弟情绪有些低落,郑潮若有其事地问道:

    “第一次杀人?”

    赵观江点点头。

    郑潮仿佛想到些什么,破天荒不再冷着脸:

    “我第一次杀人,也就和你如今年龄相仿,所以我大概能明白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赵观江没有搭茬。

    郑潮也不恼,很有耐心接着讲:

    “我比你现在还小一些的时候,我家里跑船,捕鱼,人丁兴旺,欣欣向荣,每年都能攒下一些银子,可以穿新衣服,吃几次肉。”

    “我父母,叔伯婶子,爷爷奶奶,都很宠我,还送我去念过私塾。”

    他回忆着过往,有些失神。

    赵观江也不催他,抱着那堆破铜烂铁坐了下来。

    许久,郑潮才接着讲道:

    “有一天就遇到水匪嘛,那帮人很恶毒,抢光了所有的财物鱼获,又把我家人一个个杀害了,或者是推进江里。”

    赵观江没有搭话,但眼神中的那股失落少了一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低下了头。

    郑潮则摸了摸他的头示意别当回事,接着讲:

    “一见到满船的火光,我的家人就把我藏到船上的一个破布堆里,我也因此并未被水匪发现,躲过一劫。”

    “但水匪头子并非痴傻,他知道若是留下活口,将来报官,对他们来说太过不利,因此下令仔细搜查。”

    说到这里他有些自嘲般笑了笑,把后背衣裳掀起,露出一道狰狞伤疤,很长很深:

    “所以最终我还是被找到啦。”

    “但他们没来得及杀死我,就被光头佬都做掉了。”

    他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

    “所以光头佬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救了我,替我报仇,又教我本事。”

    他顿了顿,看着赵观江:

    “当时如果可以,我们并不愿与你和道士老哥为敌,光头佬对付你们时也并未用出全力,局势所迫,无可奈何。”

    赵观江能够听明白其中的一些关节,点了点头示意没关系。

    郑潮在这少年身上看到了越来越多自己的影子,话也越来越多起来:

    “其实我年少时,最想做的就是道士老哥那样的人物,仗剑江湖,行侠仗义,我读私塾时常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是实打实向往的。”

    “但后来跟着光头佬之后,我才知道江湖并非是我想象中那般简单的,恶人作恶根本没有原因或者道理,更没有底线,如果不够强,连脑袋都不一定是自己的。”

    “就如同今天这帮水匪,他们难道就又不是一条条鲜活人命么?当然是的,我们完全可以从他们手下溜走,没有一个人会死。”

    赵观江点点头,他虽然年纪小,但经过分析,这些事情并不难想明白。

    “但今天我们逃走,明天还会有其他人被他们杀死,又会有多少人称谓江中尸骨?他们只是从此经过而已,难道就有错么?”

    赵观江沉默了,年仅七岁的他或许想不明白那么多道理,但郑潮所说依旧是不争的事实,他没道理也没资格反驳。

    郑潮笑了笑:

    “如果我们杀人,能避免更多无辜的人被杀,那么杀人就不是过错,杀死这些匪徒,官府不仅不会悬赏通缉,还会奖励我们,这就是道理。”

    赵观江重重的点头,心里的疑虑和忧郁散去,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郑潮看到赵观江眼神变化,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了作用,顺着话头问道:

    “弟弟,你,应该不是龙虎山出身吧?”

    只知道这孩子跟着那道士,甚至连飞剑和火铳都交给他,却不知道他究竟什么身份,又是为何跟着道士。

    赵观江摇摇头,他其实甚至不知道龙虎山是什么地方,代表了什么,但道士来自龙虎山,他认为那不会是什么坏地方。

    郑潮又问:

    “那,你是朝廷的人?”

    说完他有些后悔,朝廷抽了风派这么一个小孩跟着宋景,找死么?

    赵观江仍是摇摇头,他认真思索了一下:

    “我叫赵观江,我爹叫赵威,我爷爷叫赵砚徽。”

    郑潮一拍脑门!

    这都谁跟谁啊。

    赵观江接着说:

    “我三天前被大叔追杀,宋大哥救了我,说我能帮他救镇上的人,我就跟着他了,等我帮完他的忙,还要回去找我娘。”

    他尽量言简意赅。

    郑潮大概了解了,摸了摸头:

    “我叫郑潮,不过以后可能就叫秦厌了,虽然我们从前不认识,但这一路上,我会保护你。”

    赵观江又是重重点头,但眼神里还藏着些心事。

    两人讲话时郑潮并未停手,已经将水匪们的遗物收拾个七八,看着赵观江眼神,他就问道:

    “还有什么心事?”

    赵观江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开口:

    “我…想跟你学武,将来可以保护我娘…还有我哥…也可以帮你们。”

    郑潮怔了怔,有些忧虑,但很快想通:

    “学武…会很苦,很疼。”

    赵观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关系!”

    郑潮笑了:

    “好!”

    两人把竹筏拴在岸边,挑了艘水匪的小船划走。

    后来经过此处的人曾这样描述:

    “水匪的尸体堆成一座小山,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刻下这样几个大字。”

    “杀人者,武修秦厌”

    明月当空高悬,两个孩子在船上草草睡去,任由小船沿着河水向前漂去。

    这一年,赵观江七岁,郑潮十四岁,宋景十六岁。

    谁也没注意到,小船漂走后不久,草丛里,眼睛上带着狰狞伤疤,眉心处有一孔洞的尸体,手指微微动弹。

    眉心圆洞被灰色雾气缓缓填实,然后突然恢复,如同噩梦惊醒般猛然坐起,满身大汗。

    望向小船漂远的方向喃喃道:

    “没想到,阴沟里翻了船。”

    “武修,飞剑,火铳…有点意思,就先用这副躯体陪你们玩玩吧。”

    话未落地,人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