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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办法

    赵观江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辆马车之上,狭小的车厢里堆放着各式货物,角落里则是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郑潮。

    脑中的混沌之感慢慢褪去,他感觉头实在有够痛。

    这种感觉很难像外人解释,就像你已经很久没有睡觉,然后一下子睡上一天一夜,再次醒来时大脑昏沉的无力感。

    说不清,道不明。

    郑潮似乎察觉到赵观江醒来,神色变化了些,仿佛松了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一路睡到京城了呢。”

    “感觉如何,现在又有了修行的资质,非比寻常了吧?”

    赵观江摇了摇头,也许身体上的变化的确是显著的,但他现在的确没办法真切的感受到,因为…头太疼啦!

    郑潮扯扯嘴角,不再问东问西,伸手指指赵观江腰间。

    少年低头看去,察觉到那飞剑已经又回到了腰间的葫芦当中,这让他安心了许多。

    虽然飞剑对于山下江湖来说绝对是一等一的绝世珍宝,但对于龙虎山这样的山上门派来说,似乎也并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郑潮告诉赵观江,这柄飞剑已经被他越过宋景送给了他。

    赵观江却并不太在意,欣喜自然是有的,但他觉察出郑潮眼里的一些困扰来,于是他也就问道:

    “出什么事了?”

    郑潮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把话说出来,过了片刻,他摆了摆手:

    “害!没事儿。”

    赵观江本想再问,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问出口。

    其实都是郑潮主动跟他说这说那的,他并不是不在乎郑潮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从小就常被同龄人欺负,排挤的他好像已经失去了追问的能力,只是又把头低了下来。

    又过了很久,头部传来的疼痛已经变得若有若无,赵观江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一条宽阔的大路上,马车不断疾驰,外面的景色也不断向后倒退。

    赵观江没有张嘴,但看向郑潮,给与一个询问的眼神。

    阳光明媚,但郑潮这个十几岁男孩的头上却仿佛笼罩了一层阴云。

    赵观江记得这样的郑潮,就在前几天刚见面,刚认识的时候。

    但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好像比那时好一些。

    郑潮最终还是张开嘴:

    “按马车的脚程,再有两天,我们也就到京城了,估摸着还要比宋大哥他们早上一些。”

    宋景他们的马车走的很慢,并不打紧,但这两个小兄弟坐着的,是一辆有镖局押送的送货车,速度极快,车前车后不远处皆有快马宰人,一路警戒。

    郑潮似乎有些恢复了那平常玩世不恭的样子:

    “本来还想我们步行去京城,路上再让你练练步伐和体质的,但时间确实不多了,就找了这么个车。”

    赵观江点点头,只是眼中询问之色并不减少。

    显然,还没说到他想问的。

    郑潮见这孩子不依不饶,也没当一回事,继续说:

    “临走时老天师看我们衣裳实在破烂,怕引人注目,给我们准备了两身干净衣服。”

    赵观江早就发现了衣裳的变化,此时的郑潮长衫加身,再配上那瘦削的脸,看起来倒真像个进京赶考的学子,有那么几分书卷气,自己则是书童打扮。

    郑潮似乎是怕赵观江没注意到,又轻轻拍了拍角落里的一个书箱。

    确实算得上是很精妙的伪装,如今也恰是赶考的季节,有这么一层伪装在,不易引起他人的疑心。

    赵观江瘦小的身躯,配合上面黄肌瘦但却还称得上周正的脸,穿上这么一身干净的新衣裳,不得不说,确实比书童还书童。

    郑潮又交代道:

    “那么今天开始你就叫我…秦少爷好了。”

    赵观江也开始代入角色:

    “秦少爷,您这是…有心事?”

    郑潮脸上又闪烁过一抹惆怅。

    过了一会,他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

    让郑潮没有料到的是,宋景终究没有拖慢太久的行程,此时已经又到了京城,进了宫。

    皇宫依旧和他当年离家上山时一般,高速又精密的运转着,只是似乎又有一些不同。

    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宫女太监们,似乎都显得有些…僵硬。

    宋景被半押送着来到了一处行宫门前,这时他终于明白了这次这盘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谁。

    太子府!

    宋景摇了摇头,推门走了进去,身后负责“押送”自己的人也退了下去,从上了那辆马车,他就没再和任何人有过交流,即便是一路跟着自己过来的金老大,也都没再和自己说过一句话。

    回自己家,也这么窝囊!

    但他其实也没有窝囊的空了,因为他一进太子府,就被一帮披甲带刀的军士围了起来。

    而正房大门口,距离门槛不远处的踏步台阶顶端,蹲着一个人,面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他。

    宋景没有动,他倒不是不想动,只是被十几个握着刀的军士围着,似乎只要乱动就会被乱刀劈死啊。

    他年少时,自己府上也有过很多卫士,只是的确没有这样的质量。

    从气息不难判断出,每一个都是二层楼的武夫,尽管真动起手来,宋景也并不是打不过,甚至可以说并不会很费力,但是,别开玩笑了,外面可还有几百上千的卫兵呢。

    皇宫中的卫兵并非个个都是有境界的武夫,但也绝对都不是一般的大头兵,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

    别说他了,老天师不拼着重伤,想来皇宫里闹一番都没有可能的。

    那么有人可能又要问了,老天师都能压得住,怎么当年还要赵威去求佰鹤门门主来斩杀妖龙呢?

    直接派宫里的高手去不就好了?

    这也恰是大茫国宋氏的无奈之处,山下庙堂就算实力强盛,有跟山上门派一较高下的实力,但终究都是靠人命去填,他们也并非没有高手

    不开玩笑的说,就算真遇上五层楼,六层楼的武夫来刺杀,这些卫士,卫兵们也能拼着命拖上一会,更何况皇宫内也不是没有高手坐镇的,甚至可以说…很多。

    自己现在的实力,绝对没有可能横着进来动完手再横着出去。

    别说自己了,就算师傅亲身至此,在没有雷枭法剑傍身的情况下,能不能站着从皇宫里走出来,都是两说。

    当然老天师并没有对大茫国皇宫出手的理由就是了。

    有人可能就要问了。

    既然大茫国实力这么强大,当初犯得着让赵威去找佰鹤门主求爷爷告奶奶请神屠龙么?

    把皇宫里的高手派过去,三下五除二,不也就解决啦?

    关于这个问题,宋景是没有发言权的,关于当年那事,他所知道的终究太少,没办法去推断。

    但他知道的是,坐镇皇宫的高手的确很强,不过那是靠皇宫内无处不在的龙气,并不是自身实力多么的强大。

    宋家养势,又苦苦钻营那附龙之术数百年,如果皇宫里真没点手段,那可就太贻笑大方了。

    但那高手再强,终究是个地缚灵而已,总不能想办法把那孽龙真身引来皇宫,然后再让那暗中坐镇的高手杀死吧。

    反正宋景跟敖颉也算见过面聊过天了,他一点也不觉得敖颉会傻成那样。

    要是真的会被骗到京城杀了,估摸着也不会在云海里出头,有那么强大的实力和对应的地位,早就给人杀了。

    宋景回过神来,台阶上蹲着微笑的少年,他认识啊:

    “阿兴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那少年被宋景认出来,显然是很开心的:

    “五哥!”

    宋景点了点头,又问道:

    “大哥呢?”

    这个阿兴似乎与宋家兄弟关系不远,宋景在问大哥去哪时,并没有说“我大哥呢?”而是“大哥呢?”,少了一个“我”字,其中的关系就有些耐人咀嚼了。

    阿兴摇摇头:

    “一大早就说要我在府上等你,自己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怕不是又到京城里面买书去了。”

    宋景有些哑然,自己大哥,一个堂堂的太子,却是那种一日不可无书的书生,向来是儒雅随和,不争不抢的。

    在这棋盘上,与自己对弈之人,当真会是他吗?

    小时候父亲治理朝政,忙的不可开交,可以说是大哥把自己和几位兄长带大的,教他们识字读书,做人之道,带他们去看城市的繁华与落魄,乡野的恬静和无奈。

    如果真是大哥要做这个皇帝,用得着这么麻烦么?

    他生出更多的疑惑和不解来。

    他仿佛被蒙着眼睛和人下棋,对方执棋之人是谁,每一颗棋子下在何方,他全部不知情。

    但他又必须赢。

    阿兴又说:

    “大哥听说你要回来,盼的不得了,时不常就要上五哥那待会儿,聊聊你小时候那些事儿。”

    阿兴尽管个头不高,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可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宋景四岁那年,大哥从京城街上抱回来一个孩子,约摸只有两岁大,大哥执意要收养这不知来历的孩子,当初没少被说闲话。

    一国太子,因为这事也没少被人诟病,甚至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朝堂的笑柄,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阿兴仔都成了少年郎了。

    其实宋景只比阿兴仔大两岁而已,但从小对阿兴也是极为照顾的,连阿兴在内,自己这几个兄弟,都是大哥带大的,大家也都对阿兴特别亲昵。

    阿兴有个出了名的小名“宋老七”。

    他虽然不是宋家亲生的孩子,但宋家六兄弟都拿他当亲弟弟看待,这些年大哥宋平无论上哪都带着他,大哥爱读书,走到哪都带着书,阿兴就总是替他背着一箱书。

    宋景点点头,大哥的性子他知道的,他爱看书,爱买书,几位王爷的宅子,就数他的最大,可也就数他最节俭,宅子里到处都是成册成本的书籍,反而却没有很多精致的装饰,冬天甚至都不点炉子。

    他爱书如命,却也会为了一本书籍的价钱和商贩讨价还价许久。

    他这一生从未过过奢靡的日子,身为太子自然是不缺钱的,却常常走东走西的,去各个地方施粥捐粮,帮助那些贫寒的人家。

    尤其是那些寒门的学子,只要是真有读书治世之志的,来了京城,都可以去挤挤,住在他购置的几处宅子中。

    这些年,倒也走出不少状元郎来。

    宋景想到这些,不免露出一抹笑容来。

    尽管如今他依旧等于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但他却不置可否,笑着继续跟阿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家长里短。

    阿兴也有几年没见到宋景了,打开了话匣子之后,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跟宋景说了很多这些年皇城京城发生的事,也说这些年跟大哥去了何处何处,救济了很多贫寒百姓。

    宋景则是微笑着点着头,听得十分认真。

    他和阿兴从小就是玩伴,都是大哥带大的,共同话题自然很多。

    阿兴又问他这些年在龙虎山过得如何,有没有学到很多本事,这次为何下山。

    宋景则是说了很多阿兴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有修道之人,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日行百里,被牛给顶上了天,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有邪魔鬼怪,茹毛饮血,以人为食,法力强大,非道行深厚的高人出手除之不可。

    阿兴听得也很入神,眼里神采奕奕,十分向往。

    就这么聊着聊着,眼见到了黄昏时分,天,擦黑了。

    不远处,一个衣着并不华贵,但气质十分不俗的年轻人,挑着一根扁担,朝着这宅子大门口走来。

    这人长相与宋景有着七分相似,但气质却大有不同,如果说宋景身上有股子修道之人的逍遥劲,这男人则是有着非常浓厚的书卷气,一看就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他身材与宋景也十分相仿,看起来都有些文弱。

    宋景打眼一看,拍了拍身上道袍,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大哥!”

    这份豪迈,简直就像当初迎战那狐妖时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土匪山上拜码头呢。

    那男人挑着扁担,走的并不快,看不出表情来,但听到这一声大哥,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好像想到什么,把扁担一横,快步走来,脸上已经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哎!小景回来啦!”

    要不怎么说宋景和他大哥最亲,其他几位兄弟虽然时常也来串门,可都从未让大哥流露出这么多的欢喜来。

    宋平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并不爱说话,这些年来,除了阿兴和长辈们,可以说在谁那里都总是一样的,没有表情,也不怎么表达看法。

    这个年轻人胸中似乎压着很多很多心事,但却从不表达,他像一头任劳任怨的黄牛,只有遇到亲近的人,才会亲昵的上前蹭一蹭。

    但此时此刻,他眼中却满是欣喜,似乎…还有些得意?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了宅子大门口,还没说话,见到宅中剑拔弩张的气势,脸上闪过一抹不悦。

    他对宅子里那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卫兵摆了摆手:

    “可以了。”

    于是卫兵几息之间列成一队,走了出去。

    宋平扛着扁担,引着宋景来到屋里,把那扁担搁在地上,宋景这才看到,那扁担两头各挑着厚厚一沓书籍。

    宋平似乎感觉有些招待不周,拽过一条凳子让宋景坐下,又把阿兴招呼过来:

    “你六哥回来,你就让他在院里干站着?连茶水都不倒一杯?”

    男人作势要发火,阿兴笑着回问:

    “这宅子还是我说了算啦?你出去看了一天的圣贤书,这会又想起来两个弟弟啦?”

    男人作势就要伸手打阿兴,阿兴灵巧一躲,跑去沏茶了。

    宋景微笑着,似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宋平并没注意到弟弟的心情不错,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额头:

    “这孩子越来越贫了。”

    宋景笑着接过话头: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少年心性,有何不可?”

    宋平做不满状:

    “你们啊,迟早要接过担子的,一个一个吊儿郎当的,让人操心。”

    宋景没心没肺,更得意的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张开嘴大笑起来,但眼角却闪烁些许泪光。

    过了一会他不再笑,两行眼泪从脸颊垂落:

    “你们曾经也都是少年啊,也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宋平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又恢复了那永远看不出情绪的脸色,桌子下双拳渐渐握紧。

    宋景抬起手用道袍大袖抹了抹眼泪,只是眼睛已经有些红,他问:

    “还有多长时间?”

    宋平又沉默了良久,长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两个月。”

    宋景眉头紧皱,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时限,但是听大哥亲口说出之后,还是许久无法平静。

    宋平却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好像已经释然一般,笑着说:

    “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有啥可难受的,我已经扛了太久的担子,累啦,以后该你们接过担子啦。”

    宋景低下了他那不可一世的头颅,喃喃着:

    “师傅替我找遍了山上所有的关系,这帮子神仙一个一个那么神通广大,怎么就连病也治不好呢?”

    宋平摆摆手:

    “我的命,也不值那么多人情,让你们费心那么多,我这个当哥的,心里过意不去。”

    宋景抬起头,眼泪滴在桌上:

    “没办法。”

    宋平点点头:

    “没办法。”

    这个似乎永远有后手永远有办法的年轻人,在自己那个似乎永远更加有后手有办法的兄长面前,就这么重复念叨着这个他最讨厌最陌生的词汇。

    夕阳从西边落下,一轮新月爬上夜空,几只乌鸦在房檐上聒噪的叫唤着,有人一直在低语,但宅子里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