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用鲜血换来更多鲜血
“当我们拿起石头砸死第一个受害者时，杀戮就没有停止过了。”
杰拉德走出港口管理处低矮的双层小楼，看到那幅光景时，嘴里就喃喃着这句话。
在佩利卡特号的桅杆上，他们绑了根绳子，用来吊起那个帕法维利斯人。不过现在倒是不用着急他的死活，因为愤怒的水手和工人们似乎并不打算让他窒息而死，只是单纯地五花大绑，让他悬在空中，就像被绑在无形的房梁上。不过杰拉德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家伙，与其担心被吊死，不如先想想，他们用炭笔在自己裸露的肚皮上画下的记号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这个被吊起来的人不知道。
“都说了是皮特啊，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断地在空中挣扎，却最多只能让自己晃荡起来。下面站着的人似乎在后悔没有提前用什么东西塞上他的嘴，不管怎么样，没有人想听他的话，没有人相信他。大家似乎已经咬定了，这个家伙就是那天的监工。
穿着吊带工装的人用一根麻绳草草在身上绑上一块粗布，撸起袖子，在那家伙下面磨着刀，刮擦的声音在人们激烈的谴责声中不断回荡。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家伙，嫌这个爆发点还不能够很好地释放人们积攒几年的怨气，于是从包里摸出了划痕遍布的尼特尔号角，存住一口气，猛地吹了起来。牛角嘶哑的声响传遍了整个马克尔港的东北部，让杰拉德的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他茫然地走在路上，头却一直朝向那一个方向。听到动静的人们纷纷从他的身边走过，而这其中已经看不到非人类少数族裔的身影了。
“他杀死了那个口中的‘异族’，作为惩罚，‘异族’和他们的朋友要杀了他……”
拥挤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位长着尖耳朵的年轻人被推了出来。磨刀的那个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刀递向了他。杰拉德可以看到他的嘴在动，却没法听到他的声音，可从众人愈发响亮的叫喊声中，他却分明能够听到那人不断劝说着这个年龄未知的精灵拿起刀，剖开这个残忍的帕法维利斯人的腹腔，让大家看一看他的血是不是已经烂成黑色了。
“‘异族’和他的朋友们杀死了他，作为惩罚，他的朋友们也会来杀了他们……”
或许是迫于众人的压力，又或许是真的出于自己内心里的愤怒，那个年轻人接下了刀，狠狠地捅进头上悬挂着的家伙的肚子里。顿时，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他的血液喷满了这个面容清秀的精灵一身，他挣扎地越猛，血就喷的愈发凶猛。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就连和杰拉德一样站在远处观望的人，在此刻要么弯下腰来呕吐，要么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血液糊住了精灵的眼睛，但没关系，旁边的人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宛如要燃烧起来的心情，一拥而上，共同捏着那小小的刀把，沿着身体的方向一路而上。混杂在血污之中的器脏一股脑地从里面漏了出来，左一点右一点地挂在了他们的身上，却丝毫没让他们的欢呼减缓，就仿佛即时，人们忘记了恶心，忘记了恐惧。
“于是仇恨便被传递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生命倒在血泊之中……”
今时今日，马克尔港一小撮愤怒的水手与工人，在帆船上杀死了一个帕法维利斯的普通公民。而在五天后，如果她没有离开，那么就会有一个“异族”在大街上杀死一名联邦议员。
“然后他的朋友们就会来惩罚杀死他的人……”
一声枪响划破灼热的空气，让那无休止的喊声浪潮有了回退的迹象。身着深蓝色大衣的步兵们，匆忙抱着火枪，从不远处冲了过来。他们的刺刀，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幸存的战士们常说，你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帕法维利斯军队中的长官，因为他们通常穿得比普通士兵更加光鲜亮丽。而此时，杰拉德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戴着红羽三角帽的家伙，他手持短铳，大步上前，对着不远处的人群大喊：
“最后警告，所有人，立即离开码头，回到你们的家中！”
说着，他举起手铳朝天再次开了一枪，如同烟雾般的魔能因子在枪口弥漫。他没有在说笑，不管是表情，还是表现，都在告诉着人们事态的严重性。
虽然这样的威慑并不具有太强的威力，但在犹豫者参半的人群里，却也能够起到足够的效果了。枪响过后，几乎一大半的人开始胡乱地四散逃跑，只剩寥寥几人站在原处，跃跃欲试，想要和这些南国士兵死磕到底。军官挥了挥手，下达命令，士兵们便纷纷取下了枪上的刺刀，同时任凭那些参与暴乱的人从自己的身旁跑过。他们的目标并非这些乖乖听话，麻溜跑开的人们。
帕法维利斯人在对待其他人类时，总是能展现出与人们对其印象截然相反的耐心与宽容，不论他是哪个民族、哪个国籍……
待到人群散开，士兵们纷纷调转火枪，朝那些冥顽不化的人抡起了枪托。当那些人在训练精良的士兵前倒下后，便不会再受到任何攻击，除非他们自己非得再站起来。
杰拉德不想看下去了，他转身离开，径直往家里走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政命令书也已经拿到了，他的行李也已经放在了马背上，只需要骑着去檀木区就可以。
“当伊娜杀掉那个议员时，他们就会来惩罚她，以及这片古陆上一切其他的所谓‘异族’……”
哈维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帕法维利斯的形势已经相当激化了，而各派论战中一直争执不下的一点，便是一个群岛千年历史中亘古不变的一个问题：如何决定异族的命运。今天的事情是人类所为，因而十七军团的士兵们手下留了情，倘若是异族所为……
“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再用刺刀杀死每一个能在子弹组成的雨点中幸存的家伙……”
不知道是不是一向谨慎的安全部队这一次的行动过分草率了，仅仅是昨日的些许思考，哈维和杰拉德便能够道出这次计划的真正意义。安全部队并没有叛变，不，安全部队从来就没有叛变，也永远不会叛变，他们只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议会的命令而已。而那个命令，则会让每一个古陆的人民胆寒，让杰拉德和哈维在谈话之中甚至不敢直接将猜想述以言语。
天狼星和他的手下们正在导演着一场演出，这场精心设计的演出，将会以一名异族杀死联邦议员为内容，让整个帕法维利斯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知晓。这场戏不是演给北方的帝国，也不是演给半岛的民众，而是演给正陷于斗嘴之中的南方群岛的。
他们会以这个戏剧，说服群岛的人们，放下异见，统一思想，再一次向古陆亮剑。他们正在再一次正当化对布洛法斯特帝国的战争理由！
“她知道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吗？”
杰拉德逐渐从慢慢行走转入了狂奔之中，他粗暴地撞开走在小巷之间的妇人，冲进自己狭窄居所下的院落，慌忙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立即奔向了檀木区的方向。
她知道，她绝对知道了。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伊娜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呢？
可是如果想明白了又会怎么样呢？哪怕这个主演的角色落到了杰拉德头上，他也会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想想会因自己而起的战事，想想会因自己死去的人们，想想自己会沾上多少鲜血……
这样的罪责，不需要多久就能将他逼至疯癫。
“伊娜！伊娜！”
他把马丢在了路口那座三层小楼的下面，随意地将委任书和缰绳塞进来一脸懵逼的招待员手中，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地址跑去。
他还记得那个刻在朽烂木牌上的地址，他知道那要穿过臭气熏天的贫民窟，这里的最高的建筑就是刚刚那个分署的办公点。他知道这里的地面时常积着水，里面混杂着人们泼洒的排泄物。他知道，那个地方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后，在一个常年无人问津的酒馆下，在一个没法排水的地下室里。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长满青苔的石梯，站在那陈旧的门板前。还没进去，一股剧烈的死水臭味就扑鼻而来。不，这不是重点，他也能习惯臭味。让他停下的，是他隐约听到了哭声，那声音很小，小到他几乎无法察觉。
“快要两天了，她还好吗……”
杰拉德无比后悔，为什么那天在码头，他没有坚持己见，拼命地追上去，时刻紧紧地跟着她。但现在说这种话也晚了。他颤颤微微地举起了手。
“伊娜？”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喊到，“伊娜！开开门，是我啊！”
“杰拉德？”
微弱的哭泣戛然而止，一阵器皿碰倒的声音叮铃咣当地从里面传来。
“你……你等一下……”伊娜用沙哑的声线在里面说道。
杰拉德凑近门板，焦急的希望看到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这个新换的门板似乎没有什么缝隙可以供他使用。
“伊娜？你没事吧？”
门突然被打开了，搞的杰拉德差点一头栽了进去，他连忙扒住了门框，这才差不多站住了。
“我能……我能有什么事吗？哈哈……”
伊娜满脸堆砌着笑容，反而让杰拉德感觉到十分地不自在。他想要探头看向屋里面，却总感觉伊娜一直站在门口左摇右晃，不停地在故意遮挡着他的视线。
“我能进去吗……”他问道。
“哦，天哪，你看看我……”伊娜捂着额头，笑着说道，“难得有人来拜访我，我却让人家站在门口。不过没关系，你稍等一下，我先准备准备，一下子就好。”
没等杰拉德回答，她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疑惑的他关在外面。一直过了快一分钟时，她才再一次打开了门。
“请进吧……”她举起手，邀请杰拉德进屋。
他低下头，跨过低矮的门框，走进了室内。里面的陈设显得十分破旧，卧室和厨房几乎混在了一块，就像他自己的家一样，只不过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相当地潮湿而又破旧。这并不奇怪，杰拉德一进门就能感觉到浓重的湿气。他踩了踩脚下的地板，明显是新铺的，而且下面还有隔空层，很可能积满了水。这样的地方，也许连油纸有一天都会发霉的。
不过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他没有注意到，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小圆桌前摆着两张椅子，桌上的茶水正冒着象征温热的蒸汽。杰拉德不假思索的坐了过去，边拿起茶水，边继续左顾右盼。
“你这里环境不太好啊，不考虑换个地方吗？毕竟你只需要看守而已，又不一定非得住在里面。”
他喝着茶，寻找着自己所遗漏的，浑然不觉在身后，伊娜悄无声息地朝他靠近。如果他看得到的话，此刻伊娜的眼中又一次闪烁着她那些野化同类所特有的诡异幽光，她那凝固的表情会让他再也不敢轻易入睡。
当他将茶杯放在桌面远端时，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这是……血腥味？”
杰拉德心里嘀咕着，又偷偷抽动鼻子仔细闻了闻。那哪里是什么死水的臭味啊，他终于感觉到了，那是尸臭，是混杂着尚未干掉的血液的尸臭。
“她刚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吧……”
意识到不对劲的他刚想扭头，便被用胳膊勒了起来。恐怖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不停地将他的整个头颅向后方拉扯，他感觉气管就像是被压扁了一般，不能容许一丝气息的通过。
“伊娜……不要……”他奋力从嘴中挤出几个字，但仅仅如此，也让他眼前渐渐发黑。再不采取行动，他就没法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杰拉德扬起头，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狠下心，一把用手勾住了她的后颈，而后将双脚在地面踩稳。硬拼的话，在这种姿态下，他自有的力量根本不够看，他需要借助大地的力量。
“来吧！”
随着他最后一声嘶吼，脚下的木板突然爆裂了开来。他身下的椅子整个向后被挤飞了出去，将伊娜的双腿一同推离了地面。趁着这个时机，杰拉德将导引出的力量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奋力一拉，同时努力地缩回自己的头。这是一次冒险，如果堵输了，伊娜将会把他的颈椎给扭断。
但是他赌赢了，在最后一刻，伊娜的手臂突然松了开来，她整个人从杰拉德的身后飞起。他顺势奋力站起，而前倾身体，抱着伊娜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摔在了前方，把小圆桌砸了个粉碎。久违的新鲜空气伴随着臭味冲入他的口鼻之中，杰拉德松开自己的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的喉管会整个碎掉，不过现在看起来他是幸运的。
“啊……”
听到呻吟声，杰拉德猛地抬起了头。伊娜仰躺在地板上，身下到处都是木屑。她僵硬地举起自己的手臂，手掌上的利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
“伊娜……”杰拉德低声呼喊道。
但她却以一个十分扭曲的角度，将头摆向杰拉德。她大张的嘴中满是锋利的犬牙，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理智。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伊娜发狂了。
“必须先制服她。”
杰拉德很清楚她和自己的实力对比。如果真的要一对一，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他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这只狐妖撕成碎片。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如果自己还想活，那就得趁现在她还没缓过来前制住她。
于是他一跃而起，冲上前去，在伊娜反应过来之前就抓住了她举起的手臂。杰拉德并不对自己的擒拿技巧抱有多大希望，但是他还是赶鸭子上架，用自己的手臂锁住了她的手臂，而后骑在了她的胸口上，将手臂压在腿下。
突然一声嘶吼，吓得杰拉德向后一缩。他看到身下的伊娜，正像一条狼一样疯了一般地伸着头，企图咬他一口。她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胡乱扑腾，却怎么也甩不掉自己身上压着的这个家伙。杰拉德没有因为恐惧而丧失机会，他抽出一个手臂，去控制伊娜还在活动的另一只手臂。
“啊！”猛地一下，他觉得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仔细一看，伊娜挥舞着的爪子已经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战士的本能让他怒火中烧，爆发出一股莫名的力量，竟让他压过了伊娜血统加持下的惊人臂力，按住了她的手。但这似乎还不够，杰拉德下意识举起了拳头，一拳砸向了伊娜的脸上。
这一拳几乎将伊娜的脸砸的变形。他能够看到拳头飞过时，伊娜鼻梁骨的扭曲，从她的嘴里隐约飞出了几个白色的影子。当他把手收回来时，伊娜的鼻子就开始像水龙头一样流出血。
就和她那次在码头被捞起来时的悲惨模样毫无差别……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啊！
杰拉德实在希望自己刚刚那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干什么啊！他为什么要伤害伊娜呢？懊悔的他忘记了再在手上施力，慢慢松开了压制她的手。
“伊……伊娜……”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捧着伊娜的下巴，抹去她脸上的鼻血，“我……我不是故意的……”
肿块立马就浮现在了伊娜的嘴角，让她嘴巴的闭合显得十分别扭。他肠子都快要悔青了，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关注身下这家伙再度疯狂的危险，抬起手掌拍着自己的脸。
伊娜似乎没了动静，但是眼中却慢慢有了神。虽然并不能直接看出来，但是她的表情却不再是凝固着的状态。
杰拉德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刚刚踩出的巨大破洞。木地板下方的确积满了污水，但除了污水之外，则是泡在水中的一具具尸体，数量之多，居然铺满了下方的整个地面。这时他才发现，就连那些污水，也被染成了可怕的血红色。
“根本……根本，就人不——足——”她用缺了几颗牙、还肿的老大的嘴巴艰难地说道。
“忍不……住？”杰拉德低声重复道。
伊娜伸出了手，上面的利爪已经消失，只剩下了人类一般修长的手中，在杰拉德脸上狭长的伤口上移动，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液。
“对唔……起……”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纷纷向两边流去，她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想要吸气，却被鼻血弄得咳嗽不止。
杰拉德将她拉着坐了起来，张开手抱着她。伊娜趴在他的肩膀上，一会儿哭着，又一会儿因为被呛到而不停地咳嗽。他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中发出了一些微光。他跟哈维偷学了几招，希望这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他看向那些尸体，并且能够想象到那些场景了。他能看到那些可悲的家伙们，一听说伊娜回来了，就不知廉耻地上门找她，刺耳的言语让伊娜忍无可忍，可他们却根本不打算将这个半狐人放在眼中，试图强行闯入，却死在了伊娜手下。
但这样的家伙，在檀木区到处都是。他们接二连三地到来，伊娜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置于死地，骨子里的那份嗜杀，让她越来越享受于这种杀戮的快感，再加之那令人胆寒的念头，她逐渐陷入癫狂……
杰拉德咬牙切齿地越过伊娜的脑袋，看向空洞的门口。他不知道天狼星让伊娜在这里究竟是干什么，但仅凭将伊娜逼成这个样子……
他发誓，一定要将那样折磨他人心智的家伙生吞活剥。
杰拉德走出港口管理处低矮的双层小楼，看到那幅光景时，嘴里就喃喃着这句话。
在佩利卡特号的桅杆上，他们绑了根绳子，用来吊起那个帕法维利斯人。不过现在倒是不用着急他的死活，因为愤怒的水手和工人们似乎并不打算让他窒息而死，只是单纯地五花大绑，让他悬在空中，就像被绑在无形的房梁上。不过杰拉德想，如果自己是那个家伙，与其担心被吊死，不如先想想，他们用炭笔在自己裸露的肚皮上画下的记号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这个被吊起来的人不知道。
“都说了是皮特啊，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断地在空中挣扎，却最多只能让自己晃荡起来。下面站着的人似乎在后悔没有提前用什么东西塞上他的嘴，不管怎么样，没有人想听他的话，没有人相信他。大家似乎已经咬定了，这个家伙就是那天的监工。
穿着吊带工装的人用一根麻绳草草在身上绑上一块粗布，撸起袖子，在那家伙下面磨着刀，刮擦的声音在人们激烈的谴责声中不断回荡。不知是哪个好事的家伙，嫌这个爆发点还不能够很好地释放人们积攒几年的怨气，于是从包里摸出了划痕遍布的尼特尔号角，存住一口气，猛地吹了起来。牛角嘶哑的声响传遍了整个马克尔港的东北部，让杰拉德的背上冒出一阵冷汗。
他茫然地走在路上，头却一直朝向那一个方向。听到动静的人们纷纷从他的身边走过，而这其中已经看不到非人类少数族裔的身影了。
“他杀死了那个口中的‘异族’，作为惩罚，‘异族’和他们的朋友要杀了他……”
拥挤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位长着尖耳朵的年轻人被推了出来。磨刀的那个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刀递向了他。杰拉德可以看到他的嘴在动，却没法听到他的声音，可从众人愈发响亮的叫喊声中，他却分明能够听到那人不断劝说着这个年龄未知的精灵拿起刀，剖开这个残忍的帕法维利斯人的腹腔，让大家看一看他的血是不是已经烂成黑色了。
“‘异族’和他的朋友们杀死了他，作为惩罚，他的朋友们也会来杀了他们……”
或许是迫于众人的压力，又或许是真的出于自己内心里的愤怒，那个年轻人接下了刀，狠狠地捅进头上悬挂着的家伙的肚子里。顿时，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他的血液喷满了这个面容清秀的精灵一身，他挣扎地越猛，血就喷的愈发凶猛。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就连和杰拉德一样站在远处观望的人，在此刻要么弯下腰来呕吐，要么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血液糊住了精灵的眼睛，但没关系，旁边的人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宛如要燃烧起来的心情，一拥而上，共同捏着那小小的刀把，沿着身体的方向一路而上。混杂在血污之中的器脏一股脑地从里面漏了出来，左一点右一点地挂在了他们的身上，却丝毫没让他们的欢呼减缓，就仿佛即时，人们忘记了恶心，忘记了恐惧。
“于是仇恨便被传递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生命倒在血泊之中……”
今时今日，马克尔港一小撮愤怒的水手与工人，在帆船上杀死了一个帕法维利斯的普通公民。而在五天后，如果她没有离开，那么就会有一个“异族”在大街上杀死一名联邦议员。
“然后他的朋友们就会来惩罚杀死他的人……”
一声枪响划破灼热的空气，让那无休止的喊声浪潮有了回退的迹象。身着深蓝色大衣的步兵们，匆忙抱着火枪，从不远处冲了过来。他们的刺刀，在夕阳的余晖中闪烁着不详的光芒。
幸存的战士们常说，你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帕法维利斯军队中的长官，因为他们通常穿得比普通士兵更加光鲜亮丽。而此时，杰拉德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戴着红羽三角帽的家伙，他手持短铳，大步上前，对着不远处的人群大喊：
“最后警告，所有人，立即离开码头，回到你们的家中！”
说着，他举起手铳朝天再次开了一枪，如同烟雾般的魔能因子在枪口弥漫。他没有在说笑，不管是表情，还是表现，都在告诉着人们事态的严重性。
虽然这样的威慑并不具有太强的威力，但在犹豫者参半的人群里，却也能够起到足够的效果了。枪响过后，几乎一大半的人开始胡乱地四散逃跑，只剩寥寥几人站在原处，跃跃欲试，想要和这些南国士兵死磕到底。军官挥了挥手，下达命令，士兵们便纷纷取下了枪上的刺刀，同时任凭那些参与暴乱的人从自己的身旁跑过。他们的目标并非这些乖乖听话，麻溜跑开的人们。
帕法维利斯人在对待其他人类时，总是能展现出与人们对其印象截然相反的耐心与宽容，不论他是哪个民族、哪个国籍……
待到人群散开，士兵们纷纷调转火枪，朝那些冥顽不化的人抡起了枪托。当那些人在训练精良的士兵前倒下后，便不会再受到任何攻击，除非他们自己非得再站起来。
杰拉德不想看下去了，他转身离开，径直往家里走去。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行政命令书也已经拿到了，他的行李也已经放在了马背上，只需要骑着去檀木区就可以。
“当伊娜杀掉那个议员时，他们就会来惩罚她，以及这片古陆上一切其他的所谓‘异族’……”
哈维先生曾经告诉过他，帕法维利斯的形势已经相当激化了，而各派论战中一直争执不下的一点，便是一个群岛千年历史中亘古不变的一个问题：如何决定异族的命运。今天的事情是人类所为，因而十七军团的士兵们手下留了情，倘若是异族所为……
“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再用刺刀杀死每一个能在子弹组成的雨点中幸存的家伙……”
不知道是不是一向谨慎的安全部队这一次的行动过分草率了，仅仅是昨日的些许思考，哈维和杰拉德便能够道出这次计划的真正意义。安全部队并没有叛变，不，安全部队从来就没有叛变，也永远不会叛变，他们只是在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议会的命令而已。而那个命令，则会让每一个古陆的人民胆寒，让杰拉德和哈维在谈话之中甚至不敢直接将猜想述以言语。
天狼星和他的手下们正在导演着一场演出，这场精心设计的演出，将会以一名异族杀死联邦议员为内容，让整个帕法维利斯都能够清清楚楚地知晓。这场戏不是演给北方的帝国，也不是演给半岛的民众，而是演给正陷于斗嘴之中的南方群岛的。
他们会以这个戏剧，说服群岛的人们，放下异见，统一思想，再一次向古陆亮剑。他们正在再一次正当化对布洛法斯特帝国的战争理由！
“她知道自己惹上了多大的麻烦吗？”
杰拉德逐渐从慢慢行走转入了狂奔之中，他粗暴地撞开走在小巷之间的妇人，冲进自己狭窄居所下的院落，慌忙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立即奔向了檀木区的方向。
她知道，她绝对知道了。他都能想明白的事情，伊娜怎么可能会想不明白呢？
可是如果想明白了又会怎么样呢？哪怕这个主演的角色落到了杰拉德头上，他也会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想想会因自己而起的战事，想想会因自己死去的人们，想想自己会沾上多少鲜血……
这样的罪责，不需要多久就能将他逼至疯癫。
“伊娜！伊娜！”
他把马丢在了路口那座三层小楼的下面，随意地将委任书和缰绳塞进来一脸懵逼的招待员手中，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个地址跑去。
他还记得那个刻在朽烂木牌上的地址，他知道那要穿过臭气熏天的贫民窟，这里的最高的建筑就是刚刚那个分署的办公点。他知道这里的地面时常积着水，里面混杂着人们泼洒的排泄物。他知道，那个地方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后，在一个常年无人问津的酒馆下，在一个没法排水的地下室里。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下长满青苔的石梯，站在那陈旧的门板前。还没进去，一股剧烈的死水臭味就扑鼻而来。不，这不是重点，他也能习惯臭味。让他停下的，是他隐约听到了哭声，那声音很小，小到他几乎无法察觉。
“快要两天了，她还好吗……”
杰拉德无比后悔，为什么那天在码头，他没有坚持己见，拼命地追上去，时刻紧紧地跟着她。但现在说这种话也晚了。他颤颤微微地举起了手。
“伊娜？”他一边敲着门，一边喊到，“伊娜！开开门，是我啊！”
“杰拉德？”
微弱的哭泣戛然而止，一阵器皿碰倒的声音叮铃咣当地从里面传来。
“你……你等一下……”伊娜用沙哑的声线在里面说道。
杰拉德凑近门板，焦急的希望看到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这个新换的门板似乎没有什么缝隙可以供他使用。
“伊娜？你没事吧？”
门突然被打开了，搞的杰拉德差点一头栽了进去，他连忙扒住了门框，这才差不多站住了。
“我能……我能有什么事吗？哈哈……”
伊娜满脸堆砌着笑容，反而让杰拉德感觉到十分地不自在。他想要探头看向屋里面，却总感觉伊娜一直站在门口左摇右晃，不停地在故意遮挡着他的视线。
“我能进去吗……”他问道。
“哦，天哪，你看看我……”伊娜捂着额头，笑着说道，“难得有人来拜访我，我却让人家站在门口。不过没关系，你稍等一下，我先准备准备，一下子就好。”
没等杰拉德回答，她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将疑惑的他关在外面。一直过了快一分钟时，她才再一次打开了门。
“请进吧……”她举起手，邀请杰拉德进屋。
他低下头，跨过低矮的门框，走进了室内。里面的陈设显得十分破旧，卧室和厨房几乎混在了一块，就像他自己的家一样，只不过这里的每一件家具都相当地潮湿而又破旧。这并不奇怪，杰拉德一进门就能感觉到浓重的湿气。他踩了踩脚下的地板，明显是新铺的，而且下面还有隔空层，很可能积满了水。这样的地方，也许连油纸有一天都会发霉的。
不过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他没有注意到，而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小圆桌前摆着两张椅子，桌上的茶水正冒着象征温热的蒸汽。杰拉德不假思索的坐了过去，边拿起茶水，边继续左顾右盼。
“你这里环境不太好啊，不考虑换个地方吗？毕竟你只需要看守而已，又不一定非得住在里面。”
他喝着茶，寻找着自己所遗漏的，浑然不觉在身后，伊娜悄无声息地朝他靠近。如果他看得到的话，此刻伊娜的眼中又一次闪烁着她那些野化同类所特有的诡异幽光，她那凝固的表情会让他再也不敢轻易入睡。
当他将茶杯放在桌面远端时，终于察觉到了异常。
“这是……血腥味？”
杰拉德心里嘀咕着，又偷偷抽动鼻子仔细闻了闻。那哪里是什么死水的臭味啊，他终于感觉到了，那是尸臭，是混杂着尚未干掉的血液的尸臭。
“她刚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吧……”
意识到不对劲的他刚想扭头，便被用胳膊勒了起来。恐怖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喉咙上，不停地将他的整个头颅向后方拉扯，他感觉气管就像是被压扁了一般，不能容许一丝气息的通过。
“伊娜……不要……”他奋力从嘴中挤出几个字，但仅仅如此，也让他眼前渐渐发黑。再不采取行动，他就没法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杰拉德扬起头，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四目相对。他狠下心，一把用手勾住了她的后颈，而后将双脚在地面踩稳。硬拼的话，在这种姿态下，他自有的力量根本不够看，他需要借助大地的力量。
“来吧！”
随着他最后一声嘶吼，脚下的木板突然爆裂了开来。他身下的椅子整个向后被挤飞了出去，将伊娜的双腿一同推离了地面。趁着这个时机，杰拉德将导引出的力量全部集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奋力一拉，同时努力地缩回自己的头。这是一次冒险，如果堵输了，伊娜将会把他的颈椎给扭断。
但是他赌赢了，在最后一刻，伊娜的手臂突然松了开来，她整个人从杰拉德的身后飞起。他顺势奋力站起，而前倾身体，抱着伊娜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摔在了前方，把小圆桌砸了个粉碎。久违的新鲜空气伴随着臭味冲入他的口鼻之中，杰拉德松开自己的手，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的喉管会整个碎掉，不过现在看起来他是幸运的。
“啊……”
听到呻吟声，杰拉德猛地抬起了头。伊娜仰躺在地板上，身下到处都是木屑。她僵硬地举起自己的手臂，手掌上的利爪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
“伊娜……”杰拉德低声呼喊道。
但她却以一个十分扭曲的角度，将头摆向杰拉德。她大张的嘴中满是锋利的犬牙，无神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理智。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伊娜发狂了。
“必须先制服她。”
杰拉德很清楚她和自己的实力对比。如果真的要一对一，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他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这只狐妖撕成碎片。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如果自己还想活，那就得趁现在她还没缓过来前制住她。
于是他一跃而起，冲上前去，在伊娜反应过来之前就抓住了她举起的手臂。杰拉德并不对自己的擒拿技巧抱有多大希望，但是他还是赶鸭子上架，用自己的手臂锁住了她的手臂，而后骑在了她的胸口上，将手臂压在腿下。
突然一声嘶吼，吓得杰拉德向后一缩。他看到身下的伊娜，正像一条狼一样疯了一般地伸着头，企图咬他一口。她的双腿漫无目的地胡乱扑腾，却怎么也甩不掉自己身上压着的这个家伙。杰拉德没有因为恐惧而丧失机会，他抽出一个手臂，去控制伊娜还在活动的另一只手臂。
“啊！”猛地一下，他觉得脸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仔细一看，伊娜挥舞着的爪子已经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条长长的伤口。战士的本能让他怒火中烧，爆发出一股莫名的力量，竟让他压过了伊娜血统加持下的惊人臂力，按住了她的手。但这似乎还不够，杰拉德下意识举起了拳头，一拳砸向了伊娜的脸上。
这一拳几乎将伊娜的脸砸的变形。他能够看到拳头飞过时，伊娜鼻梁骨的扭曲，从她的嘴里隐约飞出了几个白色的影子。当他把手收回来时，伊娜的鼻子就开始像水龙头一样流出血。
就和她那次在码头被捞起来时的悲惨模样毫无差别……
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啊！
杰拉德实在希望自己刚刚那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在干什么啊！他为什么要伤害伊娜呢？懊悔的他忘记了再在手上施力，慢慢松开了压制她的手。
“伊……伊娜……”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捧着伊娜的下巴，抹去她脸上的鼻血，“我……我不是故意的……”
肿块立马就浮现在了伊娜的嘴角，让她嘴巴的闭合显得十分别扭。他肠子都快要悔青了，根本就没有心思再关注身下这家伙再度疯狂的危险，抬起手掌拍着自己的脸。
伊娜似乎没了动静，但是眼中却慢慢有了神。虽然并不能直接看出来，但是她的表情却不再是凝固着的状态。
杰拉德的余光突然看到了什么。他缓缓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刚刚踩出的巨大破洞。木地板下方的确积满了污水，但除了污水之外，则是泡在水中的一具具尸体，数量之多，居然铺满了下方的整个地面。这时他才发现，就连那些污水，也被染成了可怕的血红色。
“根本……根本，就人不——足——”她用缺了几颗牙、还肿的老大的嘴巴艰难地说道。
“忍不……住？”杰拉德低声重复道。
伊娜伸出了手，上面的利爪已经消失，只剩下了人类一般修长的手中，在杰拉德脸上狭长的伤口上移动，擦拭着不断渗出的血液。
“对唔……起……”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涌出，纷纷向两边流去，她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想要吸气，却被鼻血弄得咳嗽不止。
杰拉德将她拉着坐了起来，张开手抱着她。伊娜趴在他的肩膀上，一会儿哭着，又一会儿因为被呛到而不停地咳嗽。他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手中发出了一些微光。他跟哈维偷学了几招，希望这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他看向那些尸体，并且能够想象到那些场景了。他能看到那些可悲的家伙们，一听说伊娜回来了，就不知廉耻地上门找她，刺耳的言语让伊娜忍无可忍，可他们却根本不打算将这个半狐人放在眼中，试图强行闯入，却死在了伊娜手下。
但这样的家伙，在檀木区到处都是。他们接二连三地到来，伊娜一个一个地将他们置于死地，骨子里的那份嗜杀，让她越来越享受于这种杀戮的快感，再加之那令人胆寒的念头，她逐渐陷入癫狂……
杰拉德咬牙切齿地越过伊娜的脑袋，看向空洞的门口。他不知道天狼星让伊娜在这里究竟是干什么，但仅凭将伊娜逼成这个样子……
他发誓，一定要将那样折磨他人心智的家伙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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