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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旅途

    天彻底清明之时,在沙漠中行走的顾林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无尽黄沙。仿佛是之前在书中所见的山河跃然于眼前,使他产生浩渺无垠的孤独浪迹之感。后来行走的疲乏劳累潮般涌上脑袋,他在仰望天空判断时辰之时,看到日光像有乌云飘过而遮掩一样是忽明忽暗的。

    在一次停下脚步做长久歇息之时,有关昨夜的记忆瞬间占据空白的脑袋,他感到胸口处传来刀绞般不可名状的痛苦,又连忙催赶起瘦弱的身体,追逐倒映在流沙之中的影子。可在如此行进不多步后,在经过一个沙丘之时,脚下突然踏空,他感觉不到踩在流沙上的细软,然后双腿一软就从鼓起的沙丘上滚落而下。

    眼前之景天旋地转变幻起来,澄澄然明亮的日光忽现忽隐地映入他的眼睛,后来所有的景物都不动之后,他仰面躺在黄沙中,再也无力支撑起疲倦的身体,安静地看着悬于中天的太阳,然后又一次泪流满面。他没有擦拭眼泪,而是注视着日光,让之灼干,许久之后才闭上了眼睛,刹那间温柔的黑暗席卷而来,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没有了意识。

    这时沙漠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之声,一行驼队从茫茫风沙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位浑身包裹在泛黄白纱内的人,偏离队伍走在前边,骑着骆驼在一处沙丘上辨别方向。那人举目四望,突然看到沙漠之中,有一道瘦小的人影被黄沙掩埋了大半身体。他连忙骑着骆驼走近,在经过顾林身边时,将之抱起,带回了驼队,把他放在了在队伍后面的货车上。随后几匹负重繁多的骆驼在流沙中继续踏着深刻的脚印,摇曳着系在脖颈上铃铛,发出清脆响亮之声。不多时这片行走的痕迹被风沙再次淹没,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顾林再次醒来时,已是落日染血般的黄昏。躺在堆满货物的驼车上,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飘来的夜幕,装作还未醒的模样。对于突如其来的变化,他在脑海中在快速回忆昏睡之间发生的事情。

    驼队中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顾林把眼睛余光向前方抛去,见所有人都裹在泛黄的白纱之中,但大致也可分辨出那几人的模样。比如偶尔为一两段话而大笑的男人有着魁梧的身躯,而只发出轻微咳嗽的人肯定是瘦弱的。这只驼队一行数米之远,大概有十几人,护送的装货的马车有数十辆。这等规模,应该也是当地不小的镖局。

    顾林不说话,细细探头看着。这时,最后边一位骑着骆驼的人,察觉到顾林所在的货物传来的异响,于是加快了骑行的速度,待来到货车旁时,才发现顾林已醒来,正用小脑袋看着前方。可正当靠近之时,这个小男孩突然转头,充满警惕地盯着他,却没有畏惧之色,倒是先开口问道:“我这是在哪儿?你是谁?”

    那人看着只有十岁左右的顾林,突然间好奇起来。驼队中铃声不断,而且这马车转轴老旧,一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自认是悄无声息地靠近,怎么会被这小男孩发现呢。不过他没想太多,露在白纱外的眼睛明亮起来。他没有回答顾林的问题,而是向前边几人喊道:“快点来呀,这个小家伙已经醒了。”

    随后天也是快要黑下去,驼队在沙漠中寻一处地方安营露宿。傍晚时分,众人在枯朽的树干燃烧的噼里啪啦声中,围坐在一起,用看待物品的的目光打量着顾林。顾林在这个过程中表现的异常镇静。他没有丝毫面对陌生人的恐慌,也没有被众人围观的不适之感。他只是静静坐在沙地上,对驼队的人说:“我饿了,你们有吃的吗?”

    驼队里的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是在小声讨论着什么。在安静端详眼前少年之时,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先前那位顾林猜测身材魁梧的男人笑了起来,说:“哈哈,你这小家伙,家住哪里?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在沙漠里呢?”

    顾林面无表情地与这个男人投来的目光对视在一起,说:“你给我吃的,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顾林说着不属于这个年龄应说的话语,惹得驼队里的人全笑起来。扎好帐篷之后,所有人坐在火堆旁,一边吃着烤肉一边痛饮着酒。顾林坐在偏僻一处,大口撕咬着大汉给他难以咀嚼的肉干。沙漠中的傍晚,在夜晚交替之际,远方会浮现出红光,若有落霞的话,那景色会更加美丽。不过今晚顾林在看着远方的天边之时,却发现只有漆黑一片的夜幕正徐徐逼近。而在远方夜幕之中,竟是连泛着火光的沙郯城也看不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此是无家可归之人了。想到此,他心中涌现无限悲凉,嚼在口中的食物也顿了一下,眼中又扑簌起泪光。他克制泪水的流出,对着肉干大口撕咬,不经咀嚼就狠狠咽了下去。

    吃完饭后,顾林无所事事地躺在细沙上,望着夜幕渐渐笼罩四野,神色忧郁不知在想什么。这时给他肉干的魁梧的大汉走了过来,坐在顾林身边。大汉脱去泛黄的白纱,显现出他壮实的身躯和在柴火下映出古铜色的皮肤。他和顾林一样躺在细沙上,望着天空说道:“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家在哪儿了吗?”

    顾林觉得这人不是坏人,便说:“我已经没有家了。”

    大汉沉吟着,觉得触及少年痛处,就不再继续追问,反而聊起了天,好从中得到些什么。但最后他从顾林口中得到的惟一信息就是这个少年的名字。而顾林则从大汉的口中知道了这批货物运送之地、卖出后所得的利润、大汉的名字以及他的别称——虎二。

    驼队是沙漠尽头素阳城中有名的啸虎镖局,而素阳城,是沙漠之外青草郁郁葱葱之地。顾林决定在还未找到可依之处时,暂先跟着驼队走出沙漠。但这一路所产生的费用也不是白白送给的顾林的,幼小的他也慢慢懂得这些道理,所以他很自觉承担起检查和捆绑货物的工作,必要之时还要付出一点体力来搬动比他还要重的木箱。

    顾林第一次搬动木箱之时,其瘦削的身躯和不成比例的木箱形成鲜明的景象,惹得驼队里的人哈哈大笑不止。可顾林却面无表情地埋着头,尽自己最大力气去搬动木箱,直到脸色被憋得通红,木箱也未有松动之意之时,他们看到这个固执的小孩咬着牙,嘴角溢出鲜血,幼嫩的小手被划开数道伤口,却仍在不放手的往上抬,就再也没有人笑话他了。顾林眼中坚毅不屈的神色,给驼队在场的的许多人都留下很深的印象。

    大汉也是在这个时候对顾林赞叹有加的。第一次见顾林的时候,他感觉以顾林幼小的年龄为标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过于成熟的幼稚,但现在,他突然产生这么一种错觉,顾林说的话是过于幼稚的成熟。后来继续在沙漠中行走的某一天,大汉用和蔼的语气告诉顾林,有时凭蛮力是不行的,还需要技巧,说着,他用一根小巧的木棍为顾林演示了怎样把木箱一点一点撬动,使木箱进入货车木板之上。

    顾林看着大汉为他演示过程,安静又认真,同时脑中在思索什么。再后来是依旧每天看似不变的沙漠漂流之旅,不变的不仅是沙漠的景象,还有所有人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慢慢相处之后,大家丝毫没有因为队伍中多了顾林这个小家伙而发生什么改变。

    在一天沙漠中的风暴将来之时,自幼在沙漠中生活的顾林第一个觉察到危险的来临。他连忙报告给驼队领头四十岁年纪左右的中年男人。男人在看到远方卷起的漫天黄沙之后脸色大变,但在顾林给的几个可以避开沙尘暴的方法后,就有条不紊地派发命令,所有人热火朝天的忙了起来。顾林在这个过程中也是忙碌的,他要指导每一个人怎样扎才能抵挡沙尘暴的帐篷,而且还要对已扎好的帐篷做细致的检查工作。

    最后沙尘暴如兵马浩浩荡荡踏过这片土地之时,在帐篷中卧着的顾林细细聆听沙尘打着帐篷的独特的沙漠声响。这是从小在沙漠生活的顾林所认为的落雨之声。虽然不是真正的落雨之声,却也在黯淡无光的白天为他带来雨天的凄凉之情,勾起他那一晚绚烂又悲伤的回忆。他蜷缩在被沙尘压得有些发扁的帐篷中,狠狠地捂着不断传来绞痛之感的胸口,咬着牙忍住想要流下的泪水。

    这场沙尘暴来得突然,走得也快,不久之后就散去了,惟留下被掩埋在黄沙之中的帐篷。

    众人陆陆续续从地下爬出,然后检查各自所守的物资。因为提前做好充分准备,所以没有任何伤亡和货物损失,这让领头的中年男人非常高兴。他看着从帐篷中走出独处在一边的顾林,本想对他说些什么,但看见顾林泛红的眼睛和把胸前捏皱的衣服,也就缄默不言,只深深的看去一眼,微微叹息一声。

    那晚大家在燃起的柴火堆旁高谈阔饮,顾林在大汉的热情怂恿下,也尝试喝一口发黄的浊酒。酒的辛辣不是顾林能接受的,所以在入肚的那一刻,他感到有团火焰在腹中燃烧起来,把他呛得眼前浮现起湿湿的水雾。这一幕让在场的人看到后,又多一个调侃顾林的谈资。而顾林在这个喝酒的夜晚,只睡些许时辰就醒来,之后就再也难以入眠了。

    沙漠中的夜晚是宁静的。在这无风无月的夜晚,惟有大汉鼾声时断时续地飘来飘去。深夜之后,大汉的鼾声也失去气力般渐渐消去,这时他感到格外的孤独寂寥,许多陈杂的感情都涌了出来,他知道这夜自己是睡不着了,同时也知道酒不是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是平静无事的,驼队走过的痕迹又被风沙重新掩盖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顾林也慢慢认识了驼队中每一个人,大家对顾林都很友好,而时不时地调侃顾林,并不让他觉得生气。在日久的相处之后,他和大家都熟悉起来,却还是少有话语的。

    在某一天清晨,驼队开始整装货物重新出发,顾林又一次的面对了这个和自己身体不成比例的木箱。他把木棍排成一行,铺在木箱的下面,然后推动着木箱轻而易举地滚动上木板。这一幕让本来想看他笑话的魁梧大汉惊讶不已,而顾林在第一次把木箱搬上木板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是大家在接触顾林的这些日子里第一次看到他笑,这笑容才和他表现出的年龄相符,而大汉却在这笑容中看到了顾林潜力无限的恐怖,领头的中年男人却多看顾林几眼,眼中潜藏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

    沙漠中平淡的日子过得也是特别快,从顾林加入驼队之时起已有半个多月了。这半月中顾林每天都在克制去想那晚父亲的事,却在噩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着。他在白天还能做到不去想,却发现自己熬不过黑夜。终于在一个凄冷的夜晚,帐篷外惟有孤狼连绵的嗷叫,他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全身冷汗连连。

    这一举动也让同样在睡梦中的一些人醒了过来,这时他们知道顾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每当询问顾林过去之事时,顾林都会以不属于这年龄的阴厉之色狠狠地与询问的人对视,这种对视有时会让人心底不由自主泛起阵阵寒意,这也是令驼队的人最好奇又最担忧的事情。不过领头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倒是猜测出了顾林的身世,他说:“紧邻这片区域的边陲之地已经失陷,他应该是从战争中逃亡的流离失所的人。他不想说,你们也不要再问了。”

    领头的话让很多人都深信不疑,于是带着这样的猜测再去看顾林时,果然发现他身上有着许多逃亡的人的影子,比如从不谈及自己的身世,对家乡之类的话语也特别敏感。而在邻近沙漠边缘的几天,更多人怀的是快要到家的亲切之感,平时谈论的话题也不再是种种奇闻异事,而是和各自家庭的闲事有关了。这时顾林总是一个人,躲在离驼队很远的黄沙之中,望着看不到边际的天空,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