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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间小野道风

    一树是被透过叶隙打在眼睛上的阳光晃醒的。

    “唔……”他慢慢地将眼睛眯开一条小缝,打量了一圈外界的环境。

    “这里是……树林?”他的大脑迅速清醒,调整到最佳状态,不断的思考着:“看上去是落叶阔叶林,温度大概在……15度左右?”

    “中高纬度地区的疏林,光照良好、湿度良好、物种多样性……”一树看着一只松鼠“嗖”的一声窜上了树冠:“嗯……良好。

    他伸手抓了一把脑袋旁边的泥土放在眼前研究,却很遗憾的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毕竟不是专业人士。

    “周围不像是有水源的样子,无法判断南北半球,倒没感觉到有什么危险,这种地带也不会出现猛兽。”一树想到这里,干脆坐了起来,顺便拍醒旁边的七海。

    “嗯?”七海像大睡了一觉后被叫醒,揉着眼睛就扔出了四个问题:“怎么了,这里是哪儿,我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

    “这都是我想知道的。”一树十分冷静地说:“在这之前,先回想一下记忆里最后的情景,是不是盯着一张麻将,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好像是。”七海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牌面还记得吗?”一树慢慢引导着。

    “牌面?”七海想了一下:“好像是……三索?”

    一树站了起来,一边拍着衣服上粘着的树叶和泥土一边说:“不出所料,我们都是在注视着麻将的时候丧失意识的,然后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是哪?”七海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不知道。”一树也给了一个很现实的答案:“我甚至不能确定这里是不是地球。”

    “你开玩笑的吧?”七海诧异道:“我们总不可能在异世界吧……等等,难道我们穿越了!?”

    “那倒没有。”一树显然是对现在的情况有了一定猜测:“嘴唇没有干渴的感觉,瞳孔也很适应现在的光照条件,基本能排除趁着我们失去意识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可能性。”

    “再加上短期记忆跟长期记忆都没有问题,判断力和逻辑推理能力也没有下降,说明不太可能是穿越——这副身体可都是我们自己的呢。”一树摸着后脖颈:“连衣服上的标签都一模一样。”

    “难道我们被催眠了?”七海提出了个比较靠谱的猜想。

    “很有可能。”一树打了个响指:“FAIU不就喜欢搞这种玩意儿吗,在入职测试的时候……哦,我忘了你那时候没体验过这项测试。”

    他笑了笑:“不管怎样,以FAIU的技术水平加上一些催眠上的暗示,我想是可能做到的。”

    即便如此,一树仍是惊讶于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他没有经历过什么清醒梦,但现在的情况就好像他戴上了一个感觉可以以假乱真的FC+头盔,来到了系统预设的一个场景里一样,无论是树干粗糙的触感、青草芬芳的味道、风吹过耳畔的声音还是眼前的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的真实,真实的令人恐惧。

    这意味着如果一树失去了现有的所有记忆,他将以一个全新的身份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直到什么地方出错——一树一向秉持的看法就是无论通过什么手段,都不可能让一个五感正常的人类在一个人为制造出来的,虚假的世界里生活而不被发觉。

    这不得不让他重新思考着所有的可能性,毕竟这是涉及到自我认知的事情,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他可能会从精神层面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江川一树这个身份。

    “这里是森林吧。”知道了这里只不过是个虚拟世界后,七海不仅没有慌乱,反倒略显兴奋地说道:“真厉害啊,这不就是免费旅游吗?”

    “比起目的地。”一树掰下几根树枝,试图把它们捆成一把:“我觉得旅途中的景色更有意思一些。”

    “是啦,你是个坚定的绕路主义者嘛。”七海当然知道一树并不是在抒发自己的哲学素养,这句话正是字面意思:“有一次甚至绕到了大阪湾岸呢,不得不打车回去。”

    “但也看到了很不错的景致不是吗?”一树也想起了那次绕路,沿途经过了许多平时不会经过的地方,看到了平日绝不会看见的景色,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横贯某丁目的某条不知名河堤上的夕阳,夕阳映着远处中央区林立的高楼大厦,这边又偏偏是低矮的平房,就好像隔在了现代和传统两个世界之间一般,使人联想到世纪、时代之类的词语。

    “嘿,嘿!”七海的手掌在眼前晃来晃去:“在想什么呢,这么投入?”

    一树这才回过神来,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地走神了?这在平时根本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是自己太累了?一树不这么认为,他更倾向于这是催眠的副作用——或许跟这个被构造出来的世界有关。

    一树知道FAIU已经能通过一个看上去蛮大的机器模拟出简单的、没什么细节的虚拟空间出来,并且跟现实的感觉相差无几;但他不能确定这个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构造出来的,不知为何,他自潜意识里抗拒这一想法。

    “没什么,就是感觉怪怪的。”一树皱着眉头道:“下次我走神的时候,五分钟之后再提醒我。”

    “好吧。”七海也不问原因:“我是想说我看到那儿有路,要不要顺着走?”她指着树林前方的一条明显被踩出来的痕迹说道。

    “当然,这或许是我们唯一一个重新接触到人类文明的机会了。”一树说完就率先朝前走去。

    “别吓人了。”七海后脚跟上。

    没走多久两人就发现了一条明显是人为修建的石板路,在多年的风雨侵蚀下黯淡得毫无光泽,上面长满了青苔之类的附生植物,踩上去滑不溜秋的,一步没站稳就容易大摔一跤。

    踏上几乎要与树根融为一体的石板路,走了有小二十分钟后,一树和七海翻过山坡,再一个静谧的山谷中看到了这条石板路所通往的目的地——

    一座高大的城堡。

    城堡占地面积并不大,与其说是中世纪欧洲的领主们的军事堡垒,不如说更像是文艺复兴后兴起的花园城堡,有着哥特式的大理石尖拱和肋架拱顶,侧塔上则是彩色玻璃和镀着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圆顶,引人注目地反射着阳光。

    城堡有着一扇看上去就很厚重的铁制大门,一树费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推开一条勉强够人钻进去的缝隙,这还是因为大门内侧没有被闸住,不然弄个攻城锤来都没辙。

    “呼……呼……”走进城堡主厅,一树随便挑了张长椅就一屁股坐下,气喘吁吁地说:“哈……我再也不想住城堡了。”

    “笨,住得起城堡的人当然是有仆人负责干这些事情的呀。”七海拍了拍长椅上的灰尘,坐在一树旁边:“自己一个人的话,从早上开始打扫的话,打扫完就估计该吃晚饭了吧。”

    “虽然是这样,但我不太习惯跟别人住在一起。”一树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自己家的卫生,还是要自己来打扫好一点。”

    七海白眼,家里的家务几乎都是一树包的这不假,但绝不是因为他多么勤快,只不过是受不了家里乱七八糟的样子罢了。

    “不过女仆的话……”一树捏着下巴,打量着七海。

    七海挥了挥拳头:“哈?你想怎样?”

    “没怎样。”一树笑:“嗯……但是德古拉伯爵不就是一个人住在大城堡里吗,他要怎么打扫卫生呢?”

    “大概因为是吸血鬼,所以制造不了什么垃圾吧?”七海猜测着。

    “不应该啊。”一树表示不能理解:“你想啊,吸血的时候总会滴到地上吧、他不可能用吸管吸血吧?想象这么一副景象:优雅高贵的德古拉伯爵在吸完血之后,走到厨房拿出抹布跪在地上擦拭着血迹,而为了不弄脏披风和西服他还特意卷起了裤腿……”

    “哈哈哈哈。”七海被逗笑了:“什么嘛,这个德古拉也太持家了吧!”

    因为城堡建造在山谷背阳侧的缘故,内部十分凉快。但刚才毕竟顶着大太阳(正门外并无荫蔽)出了那么多汗,这么一会儿也还是热的要命。一树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笑:“说不定这座城堡的主人也是这样,受不了一天二十三个小时都要用来打扫卫生所以离开了呢。”

    主厅废弃却不显破旧,从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和随处可见的木雕摆件和白玉瓷器中可以想象到这座城堡昔日的繁华,而头顶悬挂着的那顶华丽无比的枝形水晶吊灯则彰显着城堡主人的雄厚财力。

    桌子上摆着的一个木雕小羊深受七海的喜爱,特别是那双羊类特有的,仿佛对世间一切事物都不在意因此显得蠢萌的眼神雕刻得十分传神,她甚至试图让一树记下这个小羊的模样,回FAIU后做一个出来,但瞥了一眼右手食指后,她很明智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个木雕从气质上来说与这个华丽的正厅有些格格不入,或许其中有什么故事?一树不知道,他也没打算在一个虚构出来的世界里探究这种细枝末节,趁着现在把城堡探索一遍才是正道,不知道要在这里边待多久,说不得今天难免要借宿一回。

    两人踏上主厅前端两条螺旋向上的旋转楼梯,一般来说正墙上挂着的都是城堡主人的肖像画,但这里挂着的却是一副丑的要死的抽象画,一树除了感慨城堡主人的审美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二楼的结构要更复杂一些,至少不是一条走廊两端客房的酒店格局,而是一个房间连着一个房间的分散式布局。

    第一个房间是个普通的空房间,里面除了两张空空如也的大书柜之外别无他物。

    再往里走是一条很短的走廊,左侧是浴室,右侧是一件杂物间。

    让人有些不舒服的是右侧的杂物间,里面堆满了一模一样的人形木雕,脸被雕得扭曲无比,让人怀疑雕刻师是不是精神方面有什么问题。

    再往前走就到了城堡的中庭,这也是城堡里为数不多能享受到阳光直射的地方,四角是四座宏伟的石雕王座,几乎要与城堡的尖塔一样高了,奇怪的是只有东南角的那个王座上雕有座像,其他三个都只是单纯的王座。

    中庭再往里走就是城堡的后侧,廊道里的第一扇门上用粉笔之类的东西画着一串天蓝色的柳絮。

    “这啥啊,柳絮?”一树摸了一下这个柳絮,并不掉色:“柳下惠?灞桥柳?牛柳?”

    “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七海上前一把把门推开,还未迈步进房,就呆呆的站定在了原地。

    “怎么了?”一树把目光投向屋内,然后看到了同样令他不知该作何反应的一幕。

    “二位好啊。”一头直立的牛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前摊开着一张红布,上面摆放着签筒、罗盘之类的风水道具。

    “今日真是燥热呢,你说是吗,江川一树先生和神代七海小姐?”它笑眯眯地说,天知道一树是怎么从一头牛的脸上读出笑意的。

    一树在这一瞬间就有了猜测,这或许是赌局方面派来的人,以这种方式进入到了这个世界中,就像FC+里一树的形象是个鸭子一样,在这里他的形象就是一头牛。

    这个形象有什么深意吗?门口的柳絮又代表着什么?中庭的四个王座是否也另含信息?

    在想到“FAIU或许可以随意改动他们所见的场景”这一可能性的时候一树就下意识的思考起了前面所看到的这几个意象的内涵,嘴上倒还是问了一句:“你是谁,你为什么知道我们的名字?”

    问出这句话后一树自己都想吐槽自己,这简直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问法了吧,就跟一百个杂兵里面有五十个会说的“什么!?”和十个boss里面有九个会说的“你竟敢!”一样,属于是礼节性的“你好”了。

    “我吗?”那头牛咧开嘴巴,露出了一个超他妈瘆人的微笑:“如你们所见,我是一头牛。”

    “是吗,我还真没看出来。”一树说着反话,牵着七海坐到了红布前面的两个蒲团上,打算跟它好好交流一下。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二位的名字?”牛微笑不变:“我知道的可远不止名字。”

    “这算什么回答啊?”七海不满于这莫名其妙的家伙:“难道你想说你是先知吗?”

    “先知不敢当。”那头牛居然还谦虚了一下:“我只是算出来的罢了。”

    “算出来的?”

    一树看着红布上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你是说算卦?”

    “然也!”牛摇头晃脑:“占卜、卦算均为在下所长,为了方便交谈,二位可以叫我卜算子。”

    “哈哈,好吧。”一树乐了,也学着它的口吻说道:“那么卜算子,你既然已经算到了我们会在此时此刻来到这里,摆出这些玩意儿又是所为何如啊?”

    “你既然已经猜到了,又何必我说呢?”卜算子一摊蹄子。

    “哈哈哈。”一树这次是真的笑了:“见过求着别人算命的,还没见过求着别人算命的。”

    “江先生此言差矣。”卜算子摇头道:“算命自然是要诚心自愿才行,二位若是想,我也可以替二位算一算,但要说我在这儿就是为了给二位算命的那可就错了。”

    “鄙姓江川,谢谢。”一树挑了挑眉:“然后你说你不是来给我们算命的?”

    “不是。”卜算子摇头。

    “可你又是个算命的。”七海接道。

    “正是。”卜算子点头。

    “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卜算子拿起签筒摇了摇:“不知二位有没有抽过签呢?”

    “抽签?”一树有些惊讶,他虽然猜到了这头牛让他们干的估计是跟算命差不多的东西,但没想到是抽签这种形式。

    七海想了想:“抽过啊。”

    “嗯?”

    一树这一听,瞬间就分析开了,他可没见过七海抽过签,也不太可能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去抽的签,那么就是要诈这家伙咯,莫非是让他辨明这话的真假,再说“其实我没有抽过签啦,你这都算不出来吗?这有点老套路了吧?

    一树还在思考,不曾想别人根本就没有怀疑:“噢,是吗,那么上一次抽到的签是什么呢?”

    一树竖起了耳朵,他也想听听七海的回答。

    “饺子王将。”七海说。

    “咳咳!”一树差点一口水呛死自己。好像确实抽过啊!这不就是他们俩跟时章去大阪玩的时候,不知道吃什么就用抽签的形式来决定的那件事吗?这也算抽签!?

    “饺子王将?”卜算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呆滞的神情,然后它看了一眼一树,果断地选择忽略这回事:“嗯,其实我就是想请二位抽一个签而已。”

    “嗯,不会抽出的签上写的是我们的死法吧?”一树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十分恐怖的话。

    “江川先生说笑了,我又不是变态杀人魔,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卜算子笑。

    “是啊,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呢。”一树原话奉还:“专程在这儿等着我们就为了让我们抽个签,你这个牵有什么魔力不成?”

    “是和普通的牵不太一样。”卜算子承认。

    “哦?”

    “签筒里有上上签一支、上签四支、中上签五支、中签七支、中下签五支、下签四支、下下签一支,共27支。”卜算子说道:“签筒和寻常的签筒并无不同,只不过在抽签时要抽三根签。”

    “三根签?”

    “是的,一根对应过去,一根对应现在,一根对应将来。”卜算子摇了摇放在旁边的蒲扇:“三签事毕即功成,绝不多抽一签。”

    “这种抽签确实闻所未闻。”一树说道:“你的签准吗?”

    卜算子又笑了:“大抵是准的。”

    “大抵?那就是有可能不准咯?”七海抓字眼。

    “是的,我想没有谁敢说自己的签一定是准的。”

    “那好吧,那就来抽一抽。”一树拉起右手袖子,抓住签筒轻轻摇动:“现在抽的是过去签是吧?”

    “正是。”

    一根签轻巧地从签筒里跳了出来,落在地上。

    果不其然。

    那头牛没有说谎,确实和普通的签不太一样,太不一样了。

    因为就在一树低头拿起那根签,还未来得及读签文的时候,周遭的光影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换,抬头便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一间和室之内。

    ……

    一树跪坐在蒲团上,正对着落地窗外,草坪之上,缓缓沉入院墙的落日。

    这是一间客厅,茶几上放着两杯余温不再的苦麦茶,两片茶叶卷成尖儿在浅褐色的茶水里沉沉浮浮。

    从玄关处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听到来人脱去皮鞋、将其放在鞋架上,踩上一双拖鞋往客厅走来。

    “沙啦啦。”

    客厅的拉门被拉开,脚步声在门口停了片刻,然后继续走进屋内。

    “在看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一树直觉上感觉出男人只是这么一问,其实并不关心回答是什么。

    “夕阳。”

    一树——或者说现在一树所看到的的视角的主人仍然跪坐在蒲团上,双眼看着外面的夕阳,并未对男人的归家有什么表示。

    对语气敏感的人可以从说这四个字(ゆうかた,两人的所有对话都是以樱岛语进行的,下文不再说明)的语气中那微妙的日常感发觉出这个声音的主人跟身后的男人是一对夫妻,只不过一树有些惊讶于“她”的声音相比之下是如此年轻,是男人疲惫的嗓音让他像是个四十岁的中年人的缘故也说不定。

    “你没接她?”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被扔到沙发上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公文包。

    “我跟老师说了今天会稍微晚点,麻烦她放学后照看一下那孩子。”

    女人的用词有些奇怪,从对话上来看这说的应该是去学校接孩子的事情。可哪个母亲会用“那孩子”来称呼自己的孩子?

    “怎么?”男人不知从哪里拿到一罐可乐或是啤酒,“啪嚓”一声拉开了拉环,随即涌上二氧化碳的声音。

    “……”一树的视角仍看着院子外的天空,但他能感觉到,这个视角的主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幅景致之上了:“我们需要谈谈。”

    “下次吧,我很累。”男人的拒绝迅疾而坚定得自然而然,身后又是掀起沙发垫子翻找的声音,跟着男人的一阵嘟哝:“遥控器哪去了?”

    “我们越来越没有交谈的机会了。”女人说这话时并不带什么情绪,是很好地隐藏住了?还是根本就懒得带上那些虚假的语气?

    “嗯?什么意思?”男人并不是很在意女人的话,他只是随口一问。

    “以前我们会一起坐在狭小的房间里看电视,那时候的我们至少还会笑。”女人说的很慢,不是那种需要斟酌遣词造句的慢,而是悲哀的、缅怀的慢,就像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所浸染了一般。

    “现在我们搬到了更大的房子,买了更大的电视,却再也不会一起看电视,一起笑了。”女人慢慢地吐出了她的后半句,不再是平静如一潭死水的情绪,而竟如杯中的茶叶,细微地晃动着,她想到了什么呢?

    电视机“啪嗒”一声被打开,里面传来了综艺的声音,喧吵而热闹,热闹的跟这个家格格不入。

    男人很明显没有仔细听女人的话:“哦……没办法,我很忙。”

    他躺到了沙发上,调整了一下坐姿,缺了一根弹簧的沙发靠背被带着发出了海绵摩擦的声音,就像他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这三个字一样,摩擦着自己每日每夜渺小的生活——

    “我很忙”。

    当然,他当然很忙。

    忙得每天回来时都疲惫不堪,忙得有时甚至要在会社通宵加班,忙得每次热了好几次晚饭却还不见他的人影时,给他打电话,却都被转到语音信箱。

    “是吗?”女人转过了头,一树也终于看到了男人的模样: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微张着的嘴,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和乱糟糟的头发都有力地印证了“他很忙”这一事实,一如以往的每一个工作日和要加班的非工作日。

    男人的西装领口被随意扯开,领带像一片受潮的长条形薯片一样软趴趴地从搭着的左手腋下垂到沙发上,西装外套在进门时的那个停顿中已被脱下,一半搁在茶几上,一半耷拉在地板上,男人也懒得捡。

    “忙着去见她(彼女)?”女人说。

    “你什么意思?”男人的声音瞬间就带上了几分本该被疲惫击倒的精神气:“你在怀疑我?”他的语气有些急切,盖过了电视里的综艺声。

    “今天上午,那个女孩子找到这里来了。”女人不紧不慢地说:“你还没告诉她你已经成家了吧?还是跟她说现在已经离婚了?”

    她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意,货真价实的:“我想起来了,她说你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件事。真了不起啊,用甜言蜜语哄了那孩子不少次吧,可真辛苦你了,工作了一天之后还要花心思在这上面,今天也很努力了呢。”

    她想起了十年前的自己,正是被他嘴里的甜言蜜语给拴得牢牢的,沉浸在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幸福的未来,不惜跟父母决裂也要跟这个男人一起生活。

    她并不后悔,因为她知道,那个时候的男人——或者说青年,是真的爱她爱得不能自拔,是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他所说的甜言蜜语、未来愿景,都是发自那时候的他的真心。

    那段时光也确确实实是两人最幸福的时光,住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像一块火柴盒。但他们过得开心极了,每天都有因不同的事情而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那是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的,年轻的,放肆的,回不去的笑容。

    她恍惚间看到了那个喜欢穿白色T恤的青年,快乐的躺在沙发上,左手挥舞着遥控器,右手挥舞着啤酒,向自己述说回家路上遇到的好玩的事情,而自己也总是笑着,替他擦拭洒落在沙发上的啤酒沫。

    然后她看到那个青年的身影向苍白的啤酒沫一样消散了,留下来的是充满了啤酒味的,疲惫的男人。

    她想到自己其实不喜欢啤酒的味道,她只是喜欢那个时候的少年。

    男人闭上了眼睛,面容生硬地像一块石头,手掌盖在了仰面朝天花板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我打电话问了你会社的领导,他说从未安排你通宵工作,会社也不允许过夜。”女人想起了男人打的那通说自己要通宵加班的电话,站在现在想想,那时候男人的语气似乎没有什么要加班的沉闷,反而带着一丝雀跃。

    她清楚这恐怕是自己的想象出来的参差,但她却不能停止设想,男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人,从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不是,现在依然不是。要说有什么是这十年他身上一直未变的,恐怕就是这一点了。

    真是讽刺,自己想想中的,男人打电话时的那股不存在的小雀跃都比现在的男人要更接近那个少年的形象,自己是有多忘不了那段时光?女人在心里自嘲。

    原来一直停留在过去的只有我啊。

    少年长大了,他要担负起这个家,担负起房贷、水电柴米油盐的费用、要担负起奶粉钱、教辅书费和学费。他也变得现实,不再大张旗鼓而有神秘兮兮地准备纪念日的礼物;不再抱着自己躺在夏夜的草坪上辨识着星星;不再摸着自己的头,跟自己讲对未来的期待。

    他也不再看夕阳了。

    自己也曾惶恐过,看着少年不断的求职被拒、酗酒、拼命工作而无能为力,只能把这个家收拾得更温馨一些,把晚饭和便当做得更美味一些,把“你回来了”的话语放得更轻柔一些。

    十年前,自己对他说“你回来了”,他会直接冲过来抱起自己转一个圈。

    七年前,自己对他说“你回来了”,他会笑着让自己猜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东西。

    五年前,自己对他说“你回来了”,他会说“我回来了”,然后给自己一朵在路边摘的小花。

    三年前,自己对他说“你回来了”,他会说“嗯”,然后脱鞋,放公文包,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现在“你回来了”和“我回来了”已经不属于这个家的潮流了,自己曾经很喜欢他用行动表达“我回来了”的行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是想听到一声普普通通的“我回来了”都成了奢望。

    “怎么,是觉得在那个女人枕边自己也能得到治愈吗?还是说彻夜工作工作到床上去了?”女人竭尽全力的做出尖酸刻薄的样子,她本来就不擅长这种嘲讽。

    知道这件事后,她感到委屈,感到不可思议,感到被背叛,感到难以置信,感到理所当然,感到自暴自弃,感到不知所措。但现在,她说出这些话时,是抱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她不知道,一树也不知道。

    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他跳了起来,作势要扇自己耳光,却终究没有落下那只手,只是快步走到玄关穿鞋,出了家门。

    她期盼着男人的悔过,期盼着能回到哪怕是一点点之前的时光,期盼着这次开诚布公之后事情会发生转变。

    可是没有。

    她也期盼着男人狠狠扇自己一耳光,把自己从这虚拟的梦境中打醒,彻彻底底认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借着这一巴掌想明白某些事情。

    可是也没有。

    男人只是夺门而出,事态向这最僵硬、最无趣、也是最无可辩驳的方向走去。

    他总会回来的,明天还要工作;虽然发生了这些事情,但明天还要工作;虽然今天是两人的纪念日,不论怎样敷衍都从未被遗忘的纪念日,当然现在看来是要破例了——但明天还要工作。

    然而这些话现在说出口,这些情绪向拉开拉环时的啤酒沫般喷涌而出,被时间冷却后又该如何是好呢,只能是化作泡沫消散在夜风中,埋藏到心底。

    她不是个有勇气改变现有生活的人,当年断绝关系已经是她这辈子干过最有勇气的事情了。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她发现他也不是。

    女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是好了,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男人会跟那个女人断绝关系吗?这之后的的生活又会变成怎么样的呢?

    日落月升,每次日月更替迎来的新一天仿佛都只会每况愈下,不再有新的惊喜和改变,就算有,也是向坏的方向滑去。

    不对,是有的。女人突然想到,但是……

    这真的是好的改变吗?

    女人迷茫了,她第一次后悔自己做出了十年前的那个决定,在医院拿到检查结果后,自己不负责任的一句话,却没想到会给这个即将在十年后引爆的,名叫“生活”的炸弹加上一剂不知效用的粉末,或许它会神奇的让炸弹变成一个哑弹,又或许,它只会加大炸弹的当量,最后把一切都炸个粉碎。

    不,它什么都不会做,是炸弹自己选择成为哑弹还是炸个粉碎,它只是一场可能存在的爆炸的牺牲者。

    最后悔,最悲哀,其实是对那个孩子来说的。

    她或许是个好妈妈,他曾经也或许是个好爸爸。

    但现在的这个家庭,现在的两人,都没有做好好好生活的准备,就像战乱中的国家,任何文物珍宝流落到其中都难免被炮火轰碎,而这显然并不是它们的错。

    自己不该领养那个孩子的,女人想。

    如果没有那个孩子,自己或许已经死了吧,不管是心还是身体。女人又想。

    那孩子很懂事,越是懂事,自己就越觉得亏欠她几分。

    “!”女人想到了什么,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手机。

    果然,有好几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发自半小时前的信息:

    “神代女士,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却没有接通,已经过了闭校的时间了,还请尽快前来接小七海。(小七海今天非常乖哦,我给了她一份小奖励,请在接她回家的时候好好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吧^0^)”

    “糟了!”女人连忙拿上钥匙冲出家门,跨上单车就往学校骑去。

    奇怪的是,一树的视角却从此与女人分离,被固定在院子里,望着家门口。

    五分钟后,一辆小货车停在了神代家门口,上面下来一个快递员,手上拿着一捧花。

    他敲着神代家的房门:“神代先生在吗?这里有您当日订的快递,您好?有人在家吗?”

    然后他无奈的摇摇头,把花放上了车,开向另一户收货人的地址。

    小货车轰隆隆地走了,路旁的街灯正好在这个时候亮起,每家每户传来各自不同的饭菜的香味,正如同每户院落里都有不同的生活一般。

    茶早就凉了,凉透了,放在半搭在桌上的西装外套和便宜的罐装啤酒旁边,茶叶卷着尖儿在茶水里打转。

    本来已经应该停了的,但似乎是刚刚快递员敲门敲得太用力,两片茶叶又开始在杯中摇摇晃晃,沉淀得越来越黑的茶水也同样微微晃动着。

    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那两片茶叶终于是碎了。

    苦麦特有的苦涩蔓延在整杯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