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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上三年

    时间倒退回十五分钟前。

    许折光坐在游轮三层,低头透过脚下那面巨大的单向玻璃,俯瞰着大厅里的赌局。

    同样坐在这儿的还有其他大部分监理者。所有人在被邀请上三层的时候都显得十分惊讶——他们坐在二层的时候可是一直没有发觉,头顶居然是这样一面能够将整个大厅一览无余的单向镜。

    三楼的设计十分朴素,像是一个尚未装修的毛胚单间,只在他们所在的中心处设置了座椅和落地灯,别处都是空荡荡的黑暗。

    因此这里的光线也亮堂不到哪里去,似乎这儿被建造出来最大的作用就是像这样居高临下地窥视着大厅。

    是的,“窥视”。

    许折光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小时候,龙之州分部宿舍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翻修,每间宿舍都装上了独立空调;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疑心空调黑黢黢的出风口里面是不是藏着一双眼睛,窥视着自己。

    这种不存在的窥视连带着他对房梁上的老鼠、地缝里的蟑螂的恐惧一起,构成了许折光并不多有趣的童年里所有困在幽暗阴窄处的不安,现在倒好,自己成了空调里的那双眼睛、房梁上的那只老鼠了。

    不过好在老鼠不只自己一只。他转头看了看其他监理者,想到。

    大概是因为极少在外出头露面的缘故,别人往往只听说他学识渊博、涵养深厚,还生得一副好容貌,便擅自将自己想象成李太白那般从容潇洒,被褐怀玉的风雅文人,殊不知自己称得上是个典型的“书呆子”,做起事来不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也算得上笨拙二字:就是读书,他也没觉得自己比别人优秀到了哪儿去。

    他这种人不读书,还能干嘛呢?这就像一个以切瓜为生的瓜贩子,突然受到旁人夸奖其刀法精湛一样——带着自己早就习以为常的平凡技能被大书特书般的惶恐。

    这次他不知怎的就被安排成了赌局的监理者,许折光心里其实很紧张,生怕赌局过程中出了什么事,自己却又无力挽狂澜,就跟五年前来樱岛的那次一样,只能傻傻地呆站在原地。

    许折光想到这里,自嘲一笑:或许真的像唐老那时说的一样,这其中还真有让自己过来了结一桩心事的考虑在里面吧,这么看来自己倒是公费出差了一回。

    他的确很紧张,但不仅是因为赌局,更因为他听说这次赌局伊势神宫也会参与。

    同僚们提起这事的时候大多抱着不屑的口吻:一个赌局的举办权还要跟其他人一起分享,这樱岛分部也太不能成事了!

    自己那时候虽然也跟着摇头,心里却暗暗开心:这么一来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呢!

    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她现在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长高,性格有没有温柔一点?是否听说过自己的情况?他现在可不是那时候被她取笑“跑都不会跑”的傻小子了噢!

    只是想到出发前又被柳平泼了盆冷水,许折光就皱起了眉头。

    那家伙说樱岛的巫女在16周岁之后都会被雪藏在神社内部不予示人。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偏偏马上就要上飞机了,也没办法查阅相关的资料,只能一路从头忐忑到尾,连飞机的几次颠簸都被他无视了过去,甚至得了邻座一个转机去狮城的不知名调查员一句“定力过人”的评价,弄得许折光颇为尴尬。到了樱岛再想想,反而倒觉得自己关心则乱,柳平那厮八成是欺自己取乐;要不就是看了什么讲樱岛神道的电视剧而对此信以为真——他是做得出来这种事情的。

    等到上了游轮,许折光拿出了十二分的眼力,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大厅出入的人员,生怕眨两下眼就漏过了某人。

    说来也好笑,在龙之州的时候,他通读百家典籍,自认已经放下了那个只有,也很可能只会有一面之缘的姑娘了,谁曾想避来避去,终究是自欺而已。

    赌局进行了这么久,她却还是没有出现,难道真的是缘分已尽了吗?莫非那时旁人打趣的那句“谁知两隔天涯,便再难寻觅”竟是一句谶言!?

    许折光苦闷地敲着绒椅的扶手,眼睛看着赌局,却是一点儿也没往脑子里放。耳朵听着其他人讨论筹码形势、点数优劣,自己却只是机械地点头,像龙之州宿舍架子上放的那个点头娃娃似的。

    旁边的监理者突然倒吸一口气,他被吓了一跳,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只好也跟着吸气,低头一看,原来是赌局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慢慢走向赌桌。只是看两边那些黑西装的神情,似乎这人的出现早就在赌局的意料之中了。

    然后,就好像魔鬼压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天枰上似的,事态渐渐地向失控的那端倾斜。

    先是那个疯子在赌桌前面手舞足蹈,接着又拿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玻璃球,还没说几句话,就失心疯般地举起玻璃球往地上一砸。

    那玻璃球看着也不像什么生化武器,赌局上的五位选手却纷纷失去意识,大葱似的瘫软在地。

    “这下大条了!”许折光顿时大惊,要知道自己可不是来免费看戏的,监理者监理者,自然有一重监理的职责在内。

    他先是转头,想要观察黑西装们的反应,生怕又是自己小题大做。却发现黑西装们早就混着人潮跑了下去。

    “嘶……玩真的啊?”许折光心里又是一突,赶紧往大厅赶。

    心乱如麻之下,许折光不知走上了哪条楼梯,绕来绕去全是一模一样的船舱,一模一样的走廊,就是找不着大厅的方向,也看不到工作人员的身影。于是心中愈发焦急,下意识地抬手想看方向,却想起来手表早就被赌局收走了,只好在岔道口随便选了个方向,往那儿奔去。

    许折光跑了两三分钟,觉得口干舌燥。脚下的硬底布鞋踏在走廊松软的地毯上没有什么响声,反倒是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似的,在胸腔里咚咚地砸,声震如雷,砸得他眼冒金星,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好停下来,气喘吁吁地扶着墙上的消防箱,想要缓两口气。

    休息没两秒,一股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爆炸把许折光震了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

    还没来得及嘲慨自己的失态,前方转角就杀出来四五个气势汹汹,浑身武装的可疑人员,对方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么个大活人,一时间停在了原地,跟许折光对峙了起来。

    这给了许折光观察的时间,虽然他所观察到的东西无济于现状,甚至雪上加霜:这队人无疑是有备而来,上身领口内鼓起至臃肿的纯黑布料大概是防弹衣,腿部插着一把墨绿色的军刀,腰间别着一把看不出型号的手枪,唯一唯一暴露在外的凶狠眼神就差没把“来意不善”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从他们的动作也能看出这队人的训练有素,杀伐果断——一队训练不怎么有素,杀伐不那么果断的人是不会在跟陌生人相遇几秒钟之内就仅凭一个眼色,就从腰间抽出手枪瞄准他的。

    或许自己要死了,这种死法真是无能又没面子。其实自己的命并不值得多少价码——要不是FAIU收养了自己,他连这个文绉绉的名字都不会有,更别提现在全身拎去称量最为值钱的,也就是自己仅有的一肚子墨水了。

    墨水,墨水能值多少钱?它不似贪官污吏的脑满肠肥:最不讲究的屠户见了也要恶心;也不似英雄豪杰的任侠之气:恶贯满盈的歹人见了也自叹一声不如。秀才一身穷酸骨气,两袖清风,于己,是胸中的学富五车,于人,却还不如兜里的黄金三两。

    作为赌局的监理者,许折光知道他是不合格的。陈申现在生死未卜,自己却在船上迷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别说调查员了,真正的许折光恐怕连个普通人都比不过吧。

    这些年来种种无端的赞誉套在许折光头上,让深知不配的他反而越来越自惭,旁人的赞赏对他来说不啻于一剂绞心的毒药,越是赞誉,他越是否认,越是逃避——可笑的是,自己每次想反驳时,嘴巴就像挂了铅似的,张也张不开,闭也闭不上,久而久之这层铅也就溶进了许折光这个个体之内,像一把枷锁一样束缚着自己。

    许折光就是一个进城的乡下人,货铺里的导购小姐给他戴上一顶光鲜亮丽的羊绒帽,但他反而从落地镜上看到了自己身上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粗布衣衫,于是愈发自卑。

    他同时拥着自我的骄傲和超我的批判——却是畸形的骄傲和畸形的批判,头顶这顶摘不得的帽子是他的骄傲,代表着旁人对自己的认可;心中被帽子放大的自卑是他的批判,无时无刻在告诫自己:你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优秀,你除了看过几本书之外一无是处。他便不断地在骄傲和批判之间循环,最终他骨子里的自卑推了批判一把,使批判占据了上风,牢牢地压制住了骄傲,“许折光”这个形象在他心里也就越来越向一名演悲情戏的弄臣倾去:

    比一名演悲情戏的弄臣更可悲的是,弄臣认识到自己的演出是可笑的;比一名演悲情戏的弄臣更可笑的是,弄臣意识到自己的认识是可悲的。他比普通人看得更深,却终究没有看破那一层薄壁,因此他不如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乐观,也不如看破红尘的智者豁达,成为了挣扎在人世间,陷入了一个避无可避的自我认知陷阱里的,可笑又可悲的弄臣。

    无能为力。

    许折光再一次无能为力,幸运的是,他早已经历过这种无能为力,不幸的是,这次他发现,这种无能为力的悲愤,不管过了多久都无法克服。

    只是没有见到她,有点可惜。许折光跪在地上,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看着脸前正对着自己的黑得发亮的枪口,闭上了眼睛。

    “只是有点可惜。”他微不可闻地喃喃道。

    这就是死亡临近的感觉吗?许折光很茫然,他也曾试想过自己会如何死去。豪迈地力战而死想必不会发生,下雨打滑磕到后脑勺又未免太过滑稽,那么自己将会如何结束这个一文不名的生命呢?在江南小镇的一个冬夜里孤独终老,还是在临江阁楼上迎风赋诗,再一头栽进满载明月的江流?

    他的确妄想过这种酸掉牙的死亡方式,也曾幻想死前的自己一定要么是杜宾圣“洗心依冥漠之都,稽首仰鸿蒙之境”的豁达;要么是恽子居“四瀛茫茫,日月何遒,目眢心忳,已矣谁俦”的悲痛;不然就是洒落如光风霁月,壮怀而歌地慷慨赴义,哪里会是现在这般茫然无措?

    浮白载笔,还没来得及留下什么不废江河,自己就要身与名俱灭了,空有满腹闳识孤怀,然却少有铿金霏玉之音,无怪乎唐老说自己是头只吃草不挤奶的牛——都说他敛学汲意是想一鸣惊人,可只有许折光自己才知道,他委实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非是不愿,实是不能也。

    想到这里,许折光心里无端地迸发出一股狠劲:自己不说有什么蹈锋饮血之能,也不能就这么窝囊的死了——好歹自己是龙之州分部的人呢!做不成欺霜傲雪的寒梅,至少不要当一株蔫头耷脑的狗尾巴草!自己说什么也要在这些人身上留下点印子。

    许折光使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个踉跄从地上弹起来,往为首那人的枪口上撞去。或许是因为过度运动导致的肌肉酸痛,这孤注一掷的撞击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迅捷,对方看上去也并非对这殊死一搏完全没有预料,只见手臂肌肉一绷紧,就要扣下扳机。

    却道:穷途背水,破釜未必功成;义无反顾,沉舟唯有一搏!许折光生死之间的一个飞扑本是唐捐之功,但或许有时候,就是这小小的一点努力,改变了整个局面。

    许折光一个笨拙如野鸭扑腾般的飞扑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他成功抢在为首那位开出枪来之前,撞掉了他的手枪,手枪划了一个抛物线,重重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地毯上。

    许折光仰面倒在地上,有心要捡那把手枪,但他的余光看到其他几人已经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了自己,于是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到此为止了。”

    “刷刷!”

    就在这时,他听见脑后传来一阵衣物跟空气急速摩擦的声音,许折光下意识地往上看,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乓!”

    他听见脑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然后一名巫女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双手呈八相式握着一把细长的太刀。高挑舒展的身姿,优美流畅的动作,跟自己比起来不啻云泥之别,堪称同一动作的更佳诠释。

    她的左腕在空中一扭,长刀出鞘,霎时间狭小的走廊之内竟满是刀光——空中居合,唯有天资卓越,且身体协调性、呼吸节奏、发力和柔韧性配合得登峰造极之武者方能使出的刀法,要是柳平在这里,看到自己曾认为没有人能够做到的这一幕,一定会大吃一惊。

    但许折光没有。

    他根本就没有在意过什么刀法,什么气息。他只是看着这位绑着单马尾的年轻巫女从自己的整个视野飞过,像是从自己的整颗心脏飞过,已经被牛头马面锁链勾住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着她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侧脸,看着她马尾上一如既往绑得一丝不苟的发绳。

    许折光干燥破皮的嘴唇翕动,吐出一个名字,轻如鼻息,仿佛怕大声呼喊会惊破了这层沤珠槿艳。忽然,他发现自己看不清她的模样了——原来他早已泪流满面。

    巫女振刀入鞘,回头看向许折光,露出了一个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笑颜:“……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打不过跑都不会跑么?”

    许折光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来回应这场阔别多年的重逢:轻浮难动人心,沉缅自绝多情,他好像被现实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把心境搅得天翻地覆,真真儿是如遭雷击般的呆立在那儿,海风生机勃勃地从破碎的舷窗外吹进来,吹到许折光脸上,让他一时间又想哭又想笑,不知如何是好。

    情如蛟龙:卷掠巫山,腾跃沧海,却偏偏在一朵念念不忘的野花上撞了个满怀。只是单方离恨半掩门,一厢情愿空流水;却也厌明月无情、罗幕单薄,也羡那燕子相倚成对,扑翎成双。

    他看着沁山雨的脸。

    她变了,变得更好看了,长得更高了,头发更长了。

    她又好像没变,眼神还是那么清冽,眼波依旧是一汪山涧里的叮咚清泉,只是眉峰愈加挺立,有如山崖上的一支孤竹,把秀丽的脸庞衬托出了一缕活灵活现的英气。

    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现在的尴尬局面。

    他想到了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想到了汪彦章的“别语寄丁宁。如今能间隔,几长亭?”,还想到了晏同叔的“画阁魂消,高楼目断,斜阳只送平波远。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

    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许折光真想告诉她,离愁无穷无尽,相思却何止地角天涯。

    可是他不知道秦句是否太过自说自话,不知道汪词是否太过直截了当,不知道晏阙是否太过名过其实。

    其实,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究竟重几分。

    巫女到底不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如花笑靥绽放了两秒不到就被迅速收到了平时那个清冷的面皮里,静静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一言不发。

    如果那个整日和她拌嘴的白风铃在这儿,就会惊讶地发现,巫女远没有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

    她的右手藏在绯袴后面,悄悄捏着绯袴的褶痕,同时眼神飘忽,偶有正面撞上许折光目光的,就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弹开视线——种种迹象都在表明,这个平日在伊势神宫以严厉公正著称的典狱司,这个身经百战,拔刀杀人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斩鬼巫女,此时此刻,在紧张。

    但许折光看不出,非但看不出,还比对方要紧张得多。

    他嗫嚅了几句,吐出了两个字:“……好刀!”

    刚说完这两个字,他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说什么不好,非要整成梁山好汉举义聚首的氛围干什么?再说了,“好刀”而非“好刀法”,对方会不会以为自己在嘲讽她技止乎器?

    其实自己刚刚犹豫的是到底要说“好刀!”还是“好剑!”。因为许折光听说伊势神宫里有把很像汉剑的刀,但他也听说樱岛是管剑叫刀,刀剑不分的,于是心里拿不定主意,只是想到“好剑!”听上去容易被误会,再加上不小心跟巫女对视了半秒,心里一紧,“好刀”便脱口而出了。

    “呵。”巫女第二次笑了,这次不似先前那般漫溢的感情流露,而是最简单最平常的浅浅一笑,幅度不大,但这笑从嘴角牵到眼角,把眼睛拉成了一道细缝——这开心确实是发乎内心的。

    “她的名字是‘天下秋’。”巫女的语气里也带了一丝笑意。

    “好……好名字!”许折光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句写秋的典故:“不觉新凉似水,相思两鬓如霜……”

    他有点心虚,不知道巫女有没有听出他话里这番藏在秋风后的小心思。

    巫女又笑了一下,没有接话,这让许折光显得愈发踌躇。

    突然,她抓住了许折光的右手:“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我带你回大厅。”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巫女跑了起来。

    “‘叙旧’么?”许折光一边机械地跑,一边在心里念叨:“这至少说明她还记得我,但‘叙旧’的话……会不会自然而然地就定性成了‘老友重逢’了呢?”

    如果每个词语都代表着一块地的话,“友谊”这个词必定是最宽广最无边无际的那片草原,古往今来,隔绝了多少“爱慕”和“敬仰”,又有多少“相思”只能借“友谊”之口沉淀成酒盏里的一抹苦涩,顺着喉管直通向心脏,蜷缩在心脏深处。不予示人?

    巫女哪知道许折光心里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挑了道最短的路线就带着许折光往赌局大厅跑去。

    她这次是作为安保人员跟望川花一同登上游轮的。说是安保,其实只是保卫赌局选手和监理者的安危,不负责场地警戒跟巡逻,那是黑西装的职责。因此她的出动,代表着赌局出现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然而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在赌局上的权限还没有到能够了解吹石直哉与乡田达也的秘密计划的等级。

    游轮同层另一侧,同样解决完一支潜上船的神秘小队的,另一位负责安保的巫女挑了挑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伊势神宫的神主入江代一郎缓缓吐出一口气,振刀入鞘:“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不过?”【望川花】风间桐轻车熟路地倾过身去,从神主狩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

    白风铃并无佩刀,这把刀是为了任务从刀祠借出来的,名字很有特点,叫万象平波。

    “不过我怀疑……”神主并未对她这有过于亲密之嫌的举动做出什么特别反应:“这些人可能跟我们一直在追查的,私自引动事件的那个【组织】有关。”

    风间桐皱着眉头:“他们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吗?”

    自胥方高中事件过后,伊势神宫就再也没有找到这个可能存在的组织的任何活动踪迹,再加上事件的幕后黑手辻堂大吾又极为符合神宫追查的,去年年末奈良杀人案的凶手特征,于是这个甚至还未经确认的神秘“组织”就被认定为无害了——他们一度认为根本没有什么组织,只是辻堂大吾的行动力特别强,让人误以为是多人犯案而已。

    神主摇头:“现在看来估计是蛰伏起来了而已,你瞧这阵状多大。”

    他想了想,小声地对风间桐说:“刚刚赌局上出现了一名身份不明的男人,砸了个绿色的玻璃球,江川他们就晕过去了。”

    “还有这事?”风间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心中忽然一动:“绿色的玻璃球?有多大?”

    她想到了在那间小木屋里无聊至极地站了一个小时的经历,那些碎片好像也是绿色的,而且明明看上去并无特别,却偏偏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其上的光泽即使过了这么久,回忆起来还是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有足球那么大吧。”神主用手比划着大小:“那人用了两只手拿呢。”

    “不对啊?”风间桐后知后觉:“浮生会那边没报告我们这件事啊?”黑西装是浮生会的人,赌局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理应是能从现场浮生会的工作人员那边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

    “其实是吹石直哉,白鹿已司跟浮生会的【飞車】干的。”神主颇为八卦地说道:“我们昨天就收到有可疑人士在侦查船体结构的消息了,但他们商量了一下,认为这很有可能是那个组织的行动,决定引蛇出洞。设了个局把他们引了进来,顺便修改了赌局流程,把其他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结果意外就真的如约而至了。”他摇着头,显然当初是不赞成这个计划的。

    “江川一树跟神代小姑娘可都在那儿呢!”风间桐忧虑道,虽然她不在场,赌局各阶段大致发生的事情她还是知道的:“这饵下得也太大了吧?”

    “不是不能理解。”神主抱怨道:“我也没想到他能在我们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威胁到那五个小家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砸碎了什么玩意儿,也没人跟我交换情报——谁叫我们神宫里没有出个‘谋士’呢?,有什么信息都是他们那儿周转了一遍再给我们看的。”

    他还想说什么,却还是住了嘴。伊势神宫毕竟是第一次跟FAIU、浮生会这么大范围的合作,相互之间配合不过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只是单纯的抱怨几句而已,没有要控诉什么的意思——也只有和她私下在一起的时候,这位伊势神宫的神主才会如此不设防地“口无遮拦”。

    “那现在怎么办?”风间桐有些不安:“监理者可都在大厅那儿呢。”

    “那边不用担心。”神主打断她的担忧:“一点小骚动算不上什么,那些监理者也不是吃素的。”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清理外层甲板的其他敌人,顺便搞清楚爆炸是从哪儿传来的。”他朝船头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先去底层看看吧,罪魁祸首很可能是水雷什么的。”

    忽然,神主的耳朵动了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声音。他警觉地转头看向甲板的扶手,那儿空无一物,除了扶手外的大海——夜晚海面上的能见度很低,船侧的探照灯又没有开启,这会儿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风间桐不明所以,也下意识地做出了警戒的动作。

    神主盯了半晌,转过身摇了摇头:“可能是我听错……”

    “嘭!!”

    突如其来轰鸣声响彻了整个甲板,叠氮化铅和铝粉的碎屑混合在高热的烟尘中,散发着难闻的酸味。

    虽然第一时间护住了自己的要害,望川花还是失去了几秒钟的意识。她撑着墙沿勉强站了起来,一抹鼻子,发现脸上全是都是血,看上去瘆人极了,LPD(长延迟式电气雷管)的效能毕竟不是人的肉体能够硬抗下来的,还好脚下的钢制夹板在爆炸中率先承受了绝大部分动能,并且没有往这边飞来,而是像个飞饼一样插到了右侧的舱壁里。不然自己恐怕已经被一切两半了。

    她不怕死,她也不怕不明不白的死——狱歼道的巫女大多都死得不明不白;她只是怕自己死得丑陋,更怕在他面前死得如此丑陋。

    对了!代一郎呢?望川花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寻找神主的踪迹。

    一道刀光劈开烟尘:“锵!!”

    望川花心中一喜:这一定是他在出刀!她挪动自己不知何时扭到了的脚,想要去帮神主一臂之力。

    烟尘摇摇晃晃,在那一刀过去的好几秒后才四散卷开,露出其后的景象——然而令望川花惊骇非常的是,出刀的并不是神主,而另有其人。

    在充满了血与火味道的的烟尘里,一名头发跟火一样红的红发女子双手持着一把巨大的薙刀,不住地挥砍着,被炸得狼狈不堪的神主则紧闭着一只眼,手上举着风月切的刀鞘勉力抵抗着薙刀上传来的怪力。

    这很不可思议,因为神主的刀法是不弱于任何一位典狱司的,此时却被一个无名女子逼得连刀都拔不出来;再看她的每一招每一势,都不是什么精深得技法,用的却都是最适合的力,劈的都是最适合的角度。同时她的下盘极为稳当,脚步随着身姿的变化而不断调整着重心,说明她的战刀法使用得同样娴熟流畅,甚至从碰撞的结果上能看出来,在力量方面她甚至还要稳压现在的神主一头,就是沁山雨对上了也不见得能占到什么便宜。

    她是谁?

    这个问题只一瞬间就占据了望川花的脑袋,她一直不知道樱岛还有这种水平的女武者。

    望川花有心上前帮忙,无奈脚踝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神主似乎也看出了她此时无力参战,有意识地把战斗拉远,以免伤到望川花——如果这也能称得上战斗的话。

    “没想到一个都没炸死。”女性说话了,跟她那侵略如火、威势凛凛的战刀法不同,她的声音十分普通,既不沙哑也不婉转,就像一把朴素至极的朴刀:“看来还是装药量太少了……也罢,我本来就想痛痛快快战一场。”

    神主骇然的发现对手的攻势一瞬间转变得更为急促,也更加难缠了。如果说刚刚的挥砍还只是让他疲于应对的话,现在的斩击则是红发女子纯粹的力量挥霍——每一次斩击到了末段,她都会强行用手臂顺着挥砍的反方向重新发一次力,停住刀势的同时带动刀刃的收回,并积蓄着下一次斩击的力量。

    神主不能不骇然,从小便受名师教导的他本身在“技”这一方面已经是樱岛数一数二的武者了,自认无论什么流派,什么武技,自己都能看个一二出来。

    但看红发女子的战刀法,却是每一次甩刀都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粗旷不羁中又蕴含着大巧不工般的浑圆自然,犹如一场熊熊不灭的大火,生生不息。更重要的是,自己完全看不出她的出身,甚至对她的刀法也毫无头绪——这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红发女人并没有要拉一会儿家常的意思,转眼间刀势又从凌厉转向诡谲,一勾一提都在神主最难受,最不易阻挡的位置;一扫一劈都在神主换气继力之时,不知不觉就把神主裹挟到了自己的节奏中去。

    这家伙……!

    神主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不仅是因为他看出了目前的窘境,还因为这种阴险诡变绝对不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能够拥有的,这种刀法非一辈子浸淫刀术的老刀鬼用不出来,但先前的力战八方又是极为刚正不阿,没有一点狡秽。因此神主能肯定,她的背后一定有一位极为高明的老师,高明到超出了自己的理解。

    至于神主现在的窘境,就好像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她拉着系在心脏上的生死线而不断舞蹈着。

    他的每一次抬手,每一次阻挡,每一次刀势化解都只能在对方设计好的位置进行,这场舞如若一直这样跳下去,迎接自己的只会是死亡——最多30招后,他将无力抵挡红发女子的下一次斩击,而神主也很清楚,那一次斩击的目标势必是自己的脑袋。

    他不怕死,作为伊势神宫的神主,他早就做好了以身殉职的准备,但他不愿在她面前这样死去,何况作为伊势神宫的神主,他也不想死得这么早,这么……泯然众人。

    入江代一郎心里有点后悔,如果那时候认真听那老头说刀法剑术,是不是现在能再主动一点呢?

    他不知道,他也没时间沉浸在自己的虚幻想象之中。她的刀越来越快,再不做些什么,自己就会干脆利落地死去,连一朵被随手摘下来的花都不如:花好歹还废了采摘者的一番手上功夫呢。

    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反抗能够起到多大的效果,对方的刀法在自己之上,负伤的自己更不是她的对手。

    神主眼光一凛,这次抬手时改撑为挑,花纹繁复的刀鞘跟薙刀的刀刃相互触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并迸发出点点火星——只要神主顺着刀刃把刀递过去,自己的鞘尖就能先对方一步顶到她的喉头。

    但让望川花目眦欲裂的是,红发女子干脆利落地一发力,就干脆利落地压下了神主的刀鞘,然后她干脆利落地一个斜劈,干脆利落地斩下了神主的右臂。

    断臂上的肌肉仍然保持着发力的状态,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死死握着风月切不放。

    断口处喷出大片大片的血,入江代一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扬起一大片木屑灰尘。

    红衣女子并不罢休,一刀就冲着他的眉心捅去。

    飞溅在空中的不止神主的血液,还有被望川花睫毛弹飞的泪珠,断线珠子般地在空中折射着月光,像是一个个小小的万花镜。

    死死用着力的也不止神主的断臂,望川花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咬着嘴唇,即使血液染红了下巴也不在乎,不然她怕自己会就这样晕过去,什么也干不了。

    红发女子并未把她当一回事,刀尖仍是继续冲向神主,誓要把他斩杀当场。

    望川花从腰间取下一个瓷白如骨的小巧铃铛,朝上吐出一口心血,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摇——

    红发女子的刀停住了,她整个人停住了,不仅如此,这一刻,随着铃胆撞击铃壁,声波传遍甲板,似乎连船下的海浪,天上的月亮也一并凝滞住了,随着铃铛声一并溶进了一块澄清粘稠的琥珀里,再不分你我。

    红发女子猛地惊醒,瞪着眼睛看向望川花,却发现她早已失去意识,靠着焦黑的舱壁滑倒在了甲板上,铃铛也滚落到了脚边。

    她心有余悸,又恼怒不已:这个看上去没什么威胁的女人居然差点威胁到了自己!而且她不能确定自己能够如此迅速地醒来是否只是因为她失去意识,脱力而丢下铃铛了而已。

    这是一种耻辱!她这样想着,提着薙刀,缓缓往瘫倒在地上的望川花走去。

    “嗯?”红发女子感觉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人,但她并未停下脚步,反而偏执般地加快了步伐,同时抬起刀尖,瞄准了望川花的右眼。

    “够了。”身后的人说:“束手就擒吧。”

    红发女子头也没回,嗤笑一声:“做梦。”

    “你杀不了她。”身后的女声还是那个平淡到令人厌恶的语气:“因为我在这里。”

    红发女子听罢,恶念一横,上身摆起架势,像投标枪一样把薙刀扔了出去。

    这一击势大力沉,仿佛要把望川花钉到地里面去一样,毫无疑问,吃下这一击的望川花必死无疑,甚至连全尸都保存不下来。

    但就在这一瞬间,那根已经出手的,标枪般的,因为速度过快,动能过大而微微颤动着的薙刀就这样停在了空中,好像已经达到了它的终点,再无法前进哪怕一寸。

    同样难以动弹的还有红发女子本人,她感觉到空气中传来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仿佛山巅上沉睡千万年的冰雪巨龙睁开了一只眼。

    她缓缓回过头,想要看看身后之人到底是谁。

    白,白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白色的衣裙,这仿佛是一个由冰雪揉成的女人,她的美仿佛能够冻结时空。

    而与自己这边艰难动作相对地,她只是轻轻抬起了左手,左手手腕上一个乌黑而棱角分明的手环正泛着幽晦的光泽:“我说了,你杀不了她。”

    还是一样的语气,但配上她的模样,这幅语气突然就变得能够理解了——不如说这样的语气才符合她的气质,红发女子不由得想道。

    “因为我来了。”

    FAIU公认能力极限最深不可测的能力者,3th之一的【女巫】,克洛伊·伊丽莎白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