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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党争

    从雅座望去,可以看到刚才看戏的勾栏瓦肆。

    那里又一次人声鼎沸,似乎是下一出戏又开演了;而金吾和与他们冲突的那些人早已不在现场。

    范岳是第一次看那出戏,他和范如洛没有抢到前方的位子,而如洛又不像范岳这样站在后排也能看到舞台,范岳便一把将她抱起来——对于一介武夫来说抱起这么一个小女孩并不费力。

    对于戏中人他却可能比另外几人更熟悉。

    李沐的原型秦慕礼是东华国的将领,不过东华朝廷一直试图淡化她的存在。在重文轻武的东华,任何对武将的称颂都被文官政府看作是极其危险的信号,更不要说秦慕礼身上还有其他的标记:女将、越族、未婚、对现内阁的执政不置可否……

    她是个不安定分子,也是才华横溢的统帅。

    最初不过是东华朝廷为了安抚异族、彰显国内团结一致而编制了一支由国内各族混编的军团,兵部认为刚从军校学成的秦慕礼没有根基、容易控制而让她成为了其中一个千人队的指挥官,可她不知通过什么手段逐渐在整支军团建立了威信,原本被当作仪仗队的杂牌军逐渐被训练成了东华国纪律最严明的军团。

    东华缺少马匹,在与北方戎狄部族的冲突中总因此而落于下风;过去一百多年里东华国总是通过高价购买马匹与游牧对抗却总居于下风,而秦慕礼则彻底放弃战马转而倚仗着忠诚而悍勇的异族士兵,组建了以来长枪、火枪和弩的大方阵,辅以开创性的运河后勤、坞堡防线,她和她带领的军队摧枯拉朽般在八年内横扫北方,内迁到东华北部的马上民族要么被赶回了更北方的草原,要么归降东华成了东方王国新的民族。

    对于同样常年与马上民族冲突的大夏国来说她的战略具有启发意义,大夏北部边境地区的诸侯纷纷效仿建立起效仿东华国步兵方阵用以对抗北方的骑手。

    “这么有名的人为什么我此前没有听人说起过?”范如洛眨巴着她可爱的眼睛问道,在场的人里她是唯一不知道秦慕礼的人。

    “大夏诸侯自然不愿意承认战术是学习东国的——哪怕私底下他们早就把这个战术称为东国方阵了。而且东华朝廷仗还没打完就想着把她雪藏起来。”

    范岳说着,好像是想到了自己一样轻轻叹了口气,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都是忠臣良将的宿命。

    拥有救国的名望、军队的忠诚、民众的崇拜,这样的将领下一步就是剑履不趋、赞拜不名、加九赐、开府仪同三司了吧——东华朝廷也害怕秦慕礼真的心生谋逆夺位之心,在北方战事尚未完全平定前就把她调回溦京,给了她一个和范岳相似的、位高而无权的虚职。

    “不过也是好事情,据说她才三十来岁,要是她真的谋反夺位成了东华女王,那说不定真的会像戏里唱的那样和大夏争霸呢。”范岳的说法好像是安慰自己一样。

    “原来如此,所以金吾才说不允许演出那部戏啊。”这时候范如洛的一句话好像点醒了周围几个人一样。即便用了李沐这个假名,所有观众也都明白这是在称颂秦慕礼,而朝廷并不希望她在民间有那么高的威望,自然不会希望这部戏继续上演。

    鹭雅看了看那个看上去稚气未脱的妹妹,对她的才思留下了好印象。她总听人说范氏天生就是权术动物,现在看来所言不虚。

    “你们也看了那出戏?”听到众人提到戏,一旁的那个女子好像又产生了兴趣。

    “那个什么复中原的戏?”

    “对,姑娘也看过?”司星问道,但小秋脸上一丝不快的表情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问。

    “我还以为在你们大夏人眼里这部戏就是一出垃圾。”小秋说道,“当然,在我眼里它确实是垃圾。”

    鹭雅也附和着从各种历史细节上把这出戏批驳一番,倒让小秋对这个英俊的女孩心生亲切。

    “光复派资助的东西总是这么粗制滥造。”小秋说道,又一次听到的“光复派”这个词引起了在座另外四人的注意。

    第一次听到是从金吾的口中,第二次听到先前掌柜和小秋聊天的时候,这已经是第三次。

    “光复派是什么?”快人快语又充满好奇心的范如洛代表另外几人问出了问题。

    如果说关于东华的社会文化风俗那几个大夏国人还能通过风闻和书籍有所了解的话,那么对于东华阴影中行走的派系他们便无从得知。

    东华国内学术繁荣,学派林立,不同的学派百家争鸣,这种意见之争不仅在学堂之上,甚至因为官员们各自的师承和理念而蔓延到了朝堂之上。东华又是一个多元王国,几乎在每一个热点问题上都存在着观点对立又无法互相说服的群体:农业与工业、本土利益与海外利益、文官与武官、华族为主与各族共治……小小的溦京城里,朝野上下十几个派系连横合纵,逐渐形成了三个庞大的联盟。

    主张回到过去华帝国辉煌时代的“光复派”与主张成为一个崭新之国的“维新派”几乎在所有议题上怀着针锋相对的姿态。

    光复派的理念里带着一种浪漫的复古与怀旧因而得到了不少文人秀才的支持,而维新派则渴望对现状进行颠覆式的革新而受到商人和技官们的欢迎。被两方夹在中间的是试图维持现状的“秩序派”,由于手段的温和与对另外两派理念的调和,其实力远胜于另外两个激进派系之和,事实上任何一个不参与派系纷争而安于现状的人都可以被视为秩序派的一员,而另外两个派系虽然都想颠覆秩序派的地位,可他们彼此之间的敌视却更甚于对现有秩序的仇恨,因而秩序派得以长期掌控朝堂勉强支撑起东华国的稳定,可是他们也明白无论光复派还是维新派都在一步步蚕食着秩序派的势力范围。

    在这三派之中,又以光复派的手段最为凶烈,溦京坊间一直传闻城中七成的青楼和赌坊都是光复派的产业,他们出资创作宣扬光复派理念的剧作诗词,他们以招募码头脚夫和商店伙计的名义豢养打手,对于秩序派和维新派由于爱惜自己干净的羽毛而不敢公然踏入的地下世界,光复派毫不犹豫地接收了过来。

    即便偶尔会抓走一部分触犯刑律的光复派成员,但他们大部分产业在明面上仍是合法的,那些地下世界空出来的份额很快也会有其他人填补上去;再加上光复派的一些主张确实在朝野都得到了很高的支持,以至于这一派系始终是掌权的秩序派眼中难以去除的心头患。

    就算只是听着小秋的介绍,众人也能感受到她非常厌恶光复派这个团体。

    “他们就是一个流氓帮派!”小秋借着酒劲痛骂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糊弄这么多老百姓的。”

    司星为她斟了一杯酒,在小秋的推荐下他们最后选了一壶“婆罗洲”。

    琥珀色的酒液沿着细长的壶口流出,注满了小秋手中天青色的瓷盏。酒浆散发出浓烈的香料味,晚风吹过,让香气在亭台上弥散开来。入口除了香料的辛辣之外,菠萝酸甜的口感在口中弥散,与揽月楼或是酸甜或是甜辣口味的菜肴很相配。

    或许是微醺之后醉意涌上,小秋也不复此前的严肃端庄。

    她身体微斜倚靠着一旁的栏杆,头冠让她觉得不太舒适便摘了下来,一头及肩的乱发披散而下,似乎她刚才只是随意的把头发塞进了头冠里似的。

    那件宽大的襕袍穿在她娇小的身躯上显得不太合身,她的脸很稚嫩,看上去比范如洛大不了几岁,只是言谈之中却好似心怀忧国忧民之志一般,而脸上一抹始终抹不去的忧郁与她并不相配。

    大夏国的四个人无法理解这种情感。

    大夏没有国家,只有诸侯。

    大夏没有黎民,只有家族。

    且不说眼中只有星星的司星,无论范氏叔侄还是鹭雅所关心的只是自己家族的利益而已,对于黎民生计的关注也仅仅局限于自家封地上生活的民众。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个笑话——对于天子来说诸侯国里居住的民众不过是用于犒赏诸侯的财产罢了,与赏给诸侯的金银家畜并没有多少区别。这不仅仅是这几个贵族出于精英教育而心生的偏见,即便是大夏国的平民都时常自认为低贵族一等,夏国的诸侯贵族们从不在乎丰收或是歉收、也不喜欢那些在家政之中动脑经的人,既饿不死也吃不饱的领民才是最好的领民,因为这样的领民只要能有口饭吃就会听话,所谓“饱暖思淫欲”,若是不愁生活的领民多了,他们或许就会积蓄力量威胁到贵族老爷们了。即便有些开明的贵族觉得这种生产方式低效又残酷,作为既得利益者的他们既无实力也无强烈的欲望去改变这一切,只是空怀牢骚和怜悯而已。

    所以四个人向小秋敬了一杯酒,即使是范如洛也稍许喝了一些,即便他们不理解、即便知道东华也有种种弊端,可眼前之人身上怀着的某种被称为风骨的东西是确实存在的。

    小秋也早已知晓眼前四个人是西国来客,对于东华内部的事情她不愿透漏太多,她只是为了在等待朋友到来的时候不至于无聊才会参与到一旁几人的谈话里,除了偶尔骂两句光复派之外她向众人介绍了不少溦京城好玩的地方。

    范如洛虽有着超越她年龄的成熟但仍然还是孩子的身体。当小秋提到晚上有放天灯的时候她还很兴奋的想要去看看,可仍未到亥时她便已昏昏欲睡。

    一想到第二天还要早起参加雅集的范岳便提出早点散场回旅社休息,司星与鹭雅二人则也打算赶往丁郎中安排的住处下榻,几人约定于明日雅集相聚之后再择机一同游览溦京。

    四个异邦人在谢过了小秋之后便下楼结账离去,此时溦京的大街小巷仍是一片喧闹,其中尤以通往王城的御街和横跨溦水两岸的螮蝀桥最为灯火辉煌。

    小秋喜欢看晚上的万家灯火,那是这座城市仍旧充满活力的证明,即便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之处始终有阴影和罪恶徘徊着,但她仍旧爱它的生命力。

    时至晚秋,夜里的风凉了起来,也早已过了晚饭的时点,露天的亭台只剩下了她一个客人,她开始带着醉意起舞,不同于女子那种柔美的舞姿,她跳起的是家乡祭祀时候的傩舞,像是在祈祷什么一般。这舞她只喜欢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跳,因为这不需要有人欣赏,它是献给上天和神明的舞蹈。

    只是终究抵不过醉意,脚下舞步纷乱起来,双腿互相磕绊着,让她随时都像是要摔倒一样。

    可她没有摔倒,一条纤细却有力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肢。

    映入小秋眼中的是一张风华绝代的女子的脸。

    消瘦、锐利、苍白、明艳,可眼里却写着似水温柔。在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东华,她却将头发削到耳朵那么短,耳垂上挂着一对充满异域风情的蓝宝石耳坠。

    与一身公服的小秋相比,面前女子身着的紫色褙子显得舒适随和得多;能用昂贵的紫色布料制作常服则透漏着衣服主人那低调的傲慢——这种紫色靠从海螺中提炼的紫色染料所印染,过去只有东华王族和受到王家赏赐紫色布匹的名臣才能穿的上,即便现在都属于千金难买的奢侈品。

    “秋离,你又喝醉了?”女人开口了,带着沙哑和沉稳的声音。

    “是你迟到了,慕礼。”站直了之后的小秋不客气地答道,她理了理凌乱地长发,露出了耳垂上挂着地一对红宝石耳坠。

    在看到这对耳坠的时候,面前女人的嘴角用旁人难以察觉的角度微微挑起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