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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理想与现实

    码头的各项票证送来后的几天里,御史中丞舒光把所有留在京城的御史都派去协助林秋离追查鸦片案。

    四个御史跟随林秋离进入书房的刹那就因堆成几座小山的文书而感到一阵胃疼,看来连续熬几个夜是少不了的,这么多文书哪怕用牛车也要两辆才能装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御史台也让他们赞叹林秋离找来的协力者的本事。

    单证不一、数量畸高、或是在多个批次中多次出现的商户都是值得怀疑的重点,御史们负责把这些异常票证找出来,而林秋离则会进一步判断追查哪些。众御史只知道是为了追查鸦片走私案,林秋离已经掌握的线索和推测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同僚,案情的进展除了林秋离本人之外只有舒光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

    她仍心存侥幸,希望能找到丁泊明并没有参与其中、或者只是一个参与者而非首犯的证明。她不明白丁泊明这个能达到入阁级别的官员为何需要参与到鸦片交易里。正如范温如和唐璧说的那样,有许多既稳定又安全的赚钱方式,铤而走险贩卖鸦片是退无可退的亡命之徒才会做的选择;而工部接触的工程油水甚多,哪怕放在六部之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肥差,丁泊明这样的聪明人应该很容易就可以大发横财才是。

    虽说动机对于能否定罪不构成影响,但不查明动机对于她而言便不算查完了一件案子。

    此时的丁泊明对于自己被御史台盯上仍不知晓,他的心思在雅集之上。

    东华的诗人、画家、散文家、史家大多隶属于光复派或对光复派心存同情,以致于过往雅集都有些浪漫怀旧的情绪基调;可今年维新派意外非常活跃。

    异域奇珍、偏远边区的鸟兽作物、还有溦京城的工匠们所作的物件都让参加雅集之人大开眼界。虽说仍有些守旧文人坚称那些都是奇技淫巧,可不参与党争的中间派都被维新派带来的这些新奇东西吸引过去。

    丁泊明感受到了风向的变化。

    往年被视为华都风雅的“曲水流觞”如今已成为一群文人的自娱自乐,就像一个由顶层文人所组成的社交圈,通过彼此相和来维持这个群体的存在;最受欢迎的文人是像范岳、空止禅师这样的异邦来客,因为他们带来的文化都是新鲜的、东华的名流们平时见不到的;而对于东华本土文人们的创作早已让雅集参加者们感到审美疲劳。

    就连司星与鹭雅都已对雅集产生了疲倦之意,那个东华文人的圈子他们挤不进去便索性离开,两人也像范岳一样决定去城市打发时间,直到雅集最后一日再来露个脸便是。禅师今天打算去拜访溦京名刹建国寺便与二人顺路同行。借着东华雅集来东华国寻访古刹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可惜范岳和范如洛已经启程回大夏,不然还可以约着他们一道走走。

    坐船逆流而上缓缓而行,二人发现溦河原来并不是一直那么繁忙,早上可以看到它慢慢苏醒的样子,行走的商贩、渡口的工人、还有在路上做着早点的小摊,烙饼与甜汤散发出来质朴而醇厚的香气,让鹭雅忍不住叫船靠岸后买了些吃食,顺便询问同船的空止禅师是否也要吃一些。

    早市对于鹭雅来说颇为新鲜。大夏国的年轻贵族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反倒是干体力活的民众早上必须吃些东西;鹭雅唯一能在早上吃食的机会就是早上定省时向家中长辈进献点心,长辈又赏给她吃才行。今天这一早被甜汤馍与肉干的香气所包围,或许这早市才是东华国最吸引她的地方。

    她感慨于把鸡蛋浸在酱油和茶叶煮的汁中调味是天才般的创举,并希望能让空止禅师也尝一尝这茶叶蛋的滋味,并且打包票说这鸡蛋是无雄之蛋吃了也不算杀生。空止禅师却说不吃鸡蛋并非为了戒除杀业,而是为了戒绝口腹之欲,若非行将饿死便不该吃这贪嘴之物——虽然他一边吃着又甜又腻的油炸糕一边说这话多少有些缺乏说服力。

    自三人同船来到溦京以后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相处,空止禅师对溦京繁华不吝赞美,纵使繁华于他这样的人而言都是过眼云尘,可繁荣总比贫穷好,充裕总比稀缺好,能让民众过上好日子的朝廷总比带着民众挨饿的朝廷要好。他这样的僧人虽可以安贫乐道,但他知道在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是无法弘扬佛法的,佛寺的修建、僧伽的供养,这些都需要居士们出钱出物出地。

    溦京城里许多两个年轻人第一次见到的新鲜玩意儿,禅师却像早已见过一般泰然处之,他的修养与渊博学识也让司星和鹭雅觉得这位老禅师过去在红尘之时应该生在非富即贵之家,一个离家修行的苦行僧绝不会像他这般见识广泛。但两人也因此更为疑惑,若是曾生于繁华,又如何跑去云梦这么个蛮荒之地当个僧人的——这个爱吃油炸糕的老和尚也不像是真正看破红尘的模样。

    司星和鹭雅点评雅集上遇到的各个东华人物时,空止禅师只是微笑着在一旁听着,偶尔听到两人的见解会点一点头。当两人谈到东华党争的时候一致表现了对维新派的好感,他们的理念中有着身在大夏的他们从未想到过的创造力,海外航线和工商业繁荣带来的新奇事物让他们觉得不虚此行。和想象中文人聚会的雅集相比,维新派给雅集增添了一层“博物会”的模样;而看向未来也远比看向过去更有魅力。空止禅师在这个时候难得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没有什么光复派,也没有什么维新派。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司星以为他会说些“诸法无常”、“如露亦如电”之类的佛学理解,可是禅师的解读却很现实。

    光复派那浪漫怀旧的理念背后是失意的文人、渴望政治权力的大地主、溦京的劳动阶层和掌握东华本土贸易的内贸商人。

    而维新派那改革国家的宏大叙事背后则是大工商业领袖、被文官政府排挤的武官、海外贸易的远洋商人以及想要从东华政坛华族压倒性的权力中分一杯羹的国内各异族。

    表面上看这两派拥有水火不容的理念,实际上都是当前文官政府的反对者;他们或是在如今东华体制中的失意之人,或是拥有了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影响力却没有得到与其匹配的政治权力,每一派都野心勃勃的盯着秩序派手中的权柄,他们是如今东华的既得利益者,而新贵们若要瓜分权力不可能从其他新贵手中得到,只能从老人们手中夺取。

    所以无论光复派还是维新派,他们所要做的都是从掌权者手里拿下属于自己的那块油炸糕而已。

    这番言论让司星和鹭雅感到惊讶。禅师说的不难理解,若是二人多思考一阵子也能想到,只是没料到这些话会从一个僧人口中说出来。而空止禅师只用了在雅集上几天的时间就把每个派系背后支持者的身份都搞清楚了,更让人觉得这个和尚有识人的本事。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话对了半句,”禅师说道,“因义而忘利的君子确实有,但利却是君子和小人都喜爱的。圣君明主何以为圣明?因其治下天下小民皆可得利。”

    鹭雅点了点头:大夏不乏清廉而高尚的天子,可却没有一个被中原百姓称颂;反倒是那些治水拓荒的名吏、减免赋税徭役的枭雄被民众建祠纪念。

    “禅师,冒昧一问,”司星为禅师斟茶道,“大师平日里真有精心参禅吗?”

    “见众生受苦却不想着身体力行地利乐有情,这样的僧人能得道么?”空止禅师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地说道。

    司星自知论辩赢不了他便也就此作罢,可一旁的鹭雅却满心好奇。

    她不断追问禅师对东华见到的种种事物的见解,而禅师也一一耐心回答。自遁入空门以来他一直为寺里的僧人们讲课,这让他习惯了为人师的角色。传道授业解惑会让他心情安适,像他这样经历过大悲大喜、世事无常的人,生死并非大事,但在死之前能让自己的经历帮一帮后辈们也是好的。

    司星虽不提问,也在一旁听的饶有兴致。禅师讲述着推理的逻辑、立论的方式、辩论的技巧,这些仿佛与佛学有关,却又有各自独立的价值。对于面前这两个年轻人来说,与其对他们灌输,不如教会他们方法让他们自行感受这世上的万物。

    越是靠近溦京城中心的螮蝀桥,河上的船只便越密集,三人所搭乘的船只也不得不放缓了速度,这也是司星和鹭雅第一次见识到溦京白天的热闹。

    那不同于夜晚的休闲,溦京白天的繁忙里带着焦躁和催促,码头和沿岸吆喝声此起彼伏,在这局促之中司星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阵不安。

    此前见到过的金吾们白天便已出现在了码头上,时不时对着船夫、下船的乘客或者带着货物的脚夫们盘查询问,三人刚来溦京的时没有这些。

    三个异邦人对于溦京的动荡并无兴趣,只希望不要惹祸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