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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问讯

    老李不记得这是自己被关在安全屋里的第几天,在自己曾经的手下人看管下他无法离开安全屋半步,自然也不知外面的日夜交替,对于时间的麻木加深了他的不安感。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自己原先下属们的阶下囚,只有在被唐老板的副手亲自带人拿下的时候老李才后悔介入了鸦片生意。

    第一次干这个的时候他确实不知道托运的是鸦片,托运人给了他不少额外好处让他不要过问货物是什么,那一阵子他很需要钱:儿子差不多到了该找个媳妇的年纪,在溦京讨个好老婆可不便宜;家乡的老丈人身体不行,除了药钱之外还得留下一笔操办后事的费用。

    后来鸦片在溦京地下世界横行,他也大概猜到了或许正是那位神秘的托运人所为——可他假装不知道,自己只是疏忽大意没有检查这批货物,毕竟他又不是衙门的人没有逢货必查的义务,只要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知道,谁又能查到他这个码头主理人的头上呢?

    如今想来不该心怀侥幸,参与鸦片走私最轻也得是个流刑所以他什么都没有承认,对于一切关于运输链条的询问都以不知道、不清楚搪塞过去。一旦被判流放,要么拖累家人陪自己一同前往流放之地,要么保全家人留在溦京,而他这辈子也将再也见不到他们。

    如今他最为牵挂的便是家里的老婆和儿子,老李是被光复派秘密带走的,家人们或许还不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仍在着急打听他的情况。

    他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他收了的黑钱是不会说谎的。光复派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凭空多出的一笔收入瞒不过遍布派系的耳目。

    不少参与了鸦片买卖的光复派成员都受到了严厉拷打,但他却只是被软禁,他不知道这是否是盟主唐璧给他这个老人一些面子。他每天都在期待着这软禁的日子结束的时候,直到某一天唐璧亲自来到了关押他的安全屋中。

    在唐璧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老李便跟随唐璧的父亲从事谷物贸易了,这个并不高大的光复派盟主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与唐璧敌对。

    唐老板为什么要来呢?为了亲自审问他?还是为了处决他?

    老李不敢自己开口询问这些敏感的话题,他明白自己处于守势。

    唐璧从看守那里要了一张烟纸,从自己的大衣里取出一个金属小盒,那盒子里是他自己用的烟丝。他用烟纸卷了一些烟草,将这支卷烟递给老李,而后亲自划了一根火柴为老李把烟点上。

    唐璧没有询问和案子有关的事情,却只是叙旧。

    他讲了很多年少时跟着父亲学生意的事情,老李很多时候都在场。唐璧聊起了那时码头上吹来的江风、谷物散发出的香气、还有顺利到港时的庆功酒,香气与体感好像伴随着话语在二人身边漾开。

    光复派以外的人对唐璧的印象并不好,他被认为是一个犯罪组织的领导者,一个靠暴力和阴谋发家的暴发户,甚至有些光复派内部的人也并不认可唐璧;但老李这样跟着唐璧很久的人却觉得唐璧可能是这个世上最好的老板。唐璧从不管手底下的人接私活,在手下人犯事之后也会竭力把人捞出来,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古道热肠,在为他人提供帮助时并不求回报——他只想广结善缘,相信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人里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能够帮到他。

    “老李,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唐璧说道。

    这句话是一个提醒。

    “我绝不会亏待站在我这一边的人。”

    “老板,我……我真的不知道那些货里有什么。”

    听到老李的话唐璧只是轻轻一笑,那笑让老李吓得一哆嗦。

    “呵呵呵老李你再这样开玩笑我可就要生气了。”

    这句笑吟吟说出口的话就像是审判,唐璧已经宣告了老李有罪。

    “你儿子最近好像在溦京看婚房?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了么?”

    老李微秃的脑门上已是汗淋淋,他早就知道光复派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逃过唐老板的眼线。

    “他在我们的一家酒楼里做账房是吧?他的工钱、你的工钱、你老婆的工钱加在一起要买下溦京主城区的房子还是挺难的……你最近挺常出入方家银号,莫非收来的那些钱放在那儿?”

    唐璧就像是把猎物逼到角落里的猎人。

    老李现在真想狠狠打自己几拳——他怎么会以为自己可以瞒得过唐老板的?

    那可是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在光复派如同半神一样的唐老板。

    唐璧刚才的叙旧或许有一些怀念旧情的意思在,但他是个做事情的时候可以抛开感情的人——他在让老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如说正是因为重感情所以唐璧才知道如何拿捏老李,他能查到老李的钱存在哪一家银号,也能够轻易操弄老李妻儿的性命。

    老李从来没有见过唐老板杀人,但他知道唐老板杀人不见血,哪怕未曾动刀也有许多人因他而死,甚至有时死是最好的结局,唐老板有许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

    “你也不想去‘洗墨池’清洗一下吧?”唐璧说道,“洗墨池”三个字让老李背后汗毛竖起,那个不祥的名字背后有着光复派最酷烈的正义。

    而在威胁之后是唐璧的柔情。

    他不会追问老李收的那些黑钱,他知道像老李这样的派系老臣若非手头紧张绝不会做背叛他、背叛光复派的事情。唐璧绝非一个冷酷之人,他会把感情变成一种武器。

    唐璧答应会帮老李的儿子找一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妻子;李家人可以继续在光复派的产业里工作,他们的工钱和前程都不会受到影响;老李丈人的药已经有人送去了,跟着一起去的还有光复派的遗嘱执行人——他会为老人的后事做提前准备。

    老李小小世界里的每一个人所遇到的麻烦好像都逃不过唐璧的眼睛,每一个人都被唐璧安排的明明白白。

    当唐璧把对老李每一个家人的安排告知后,他眼前的老李早已老泪纵横。

    那不仅仅是出于感激的眼泪,也是出于恐惧的眼泪。

    老李发现自己就像老板笼中的鸟,一举一动都无法逃脱唐璧的眼睛;而他所有的幸福或者不幸也仅仅仰赖于唐璧的一句话、一个念头。

    他不该妄图欺骗一个无所不能的神。

    老李向前方跪倒在地,唐璧身后的护卫本想阻拦却被唐璧出手阻止,他接受了老李的朝拜,他接受了老李的歉意和悔罪,这也就意味着老李得到了唐璧的宽恕。

    “所以不要说不知道,”唐璧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柔情,他看着老李的目光与看着一具尸体无异,“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否则的话……”

    唐璧还没有将威胁说出口,老李便边流泪边点头如捣蒜。

    即便老李并不知道整条货运链条的全貌,他只需要提供与他有关的托运人和提货人的信息就已经足够。托运人认识的方式、接头的地点、关于他身份的其他线索,提货人的长相、人数,甚至离开之后去的方向,老李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如今在他眼里至高无上的唐璧,他明白对于光复派的大部分人来说无条件的信任唐璧就是最好的选择。

    唐璧立刻将老李供述出的托运人名字派人告知御史台,同时派人调查起这些不同名义的托运人和提货人之间的关联。托运鸦片的是几个不同的小商户,很显然是背后主使之人为了掩人耳目而分散出去的手套;但鸦片买卖这种事情有着掉脑袋的风险,主谋和掩护者都会顾虑其中风险,因此表面上的托运人必定是主使者信得过的人。好在光复派在溦京底层社会拥有庞大的信息网络,有些官方没有留下痕迹和线索的事情他们有能力查到。

    是夜,老李的家人仍旧毫无头绪却竭力打听家中男主人的下落。

    家门被推开了,老李的儿子明明记得门已锁上;直到见到来人正是失踪数日的老李后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向老李汹涌而来的是自家老婆的抱怨和儿子关切的询问。

    这一幕让他觉得百感交集,虽然只是几日却好像经历了数年一般漫长,而他能够回应家人的只有一个拥抱。

    “先吃饭。”他说道。

    老李的家人虽然已经吃过了晚饭,但老李失踪以来他的老婆孩子心始终吊着没有吃下多少,如今老李回来之后便陪着他一起吃些。

    老李妻儿都在光复派的地方工作,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释太多他们也能猜到一二。老李失踪第二天他们就去向光复派的大人物们求助,可那些大人物要么不见他俩,即使见面也只是搪塞,这时候老李的家人便猜测老李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或者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让老李放松了些,至少之后他对两人说的话不会让他俩太过惊讶。

    他准备一边吃饭一边把自己之前做的事情、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之后要做的事情告诉家人。这只是传达,而不是征询意见,已经发生的无可改变,将要发生的已下定决心。

    唐璧或许是出于同情,又或许有老李无法理解的打算,他让老李留下供述之后便放他回家,让他陪伴自己的家人几天,也在这几天里把与他接头的托运人及提货人钓出来。若是能协助抓到关系人对老李而言是大功一件,届时带着抓获的人犯前往投案想必可以轻判不少。虽说他在这起案子所扮演的角色判个流放甚至死刑都有可能,但自首加举发配合光复派的暗中运作,最后有机会判个流刑中最轻的流五百里。

    但无论怎样轻判,对于老李来说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家人——甚至一别就是永别。这几天的相聚已是唐璧的施舍,若是他直接将老李扭送官府,那老李只剩下死路一条。

    老李对家人讲述的很平静,而在最初的震惊之后他的家人们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对于这样的普通人来说除了承担责任没有别的选择。

    “若是流放的话,”一直沉默聆听着的老李儿子此时开口说道,“我们一家就搬家到流放地去吧。”

    “但你们都是在溦京做工的,那里苦寒之地……”

    老李刚发话便被他老婆打断。

    “有手有脚,到哪儿都死不了……他娘的,你个大男人一脸哭丧的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