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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学堂声声

    曹老先生除了教孩子们《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外,也教一些《方根术》的基础知识。有时也让孩子们写写毛笔字,看不出是什么体,曹老先生在一张纸上写一个字,贴在墙上,孩子就照着写,今天像颜体明天又像《张迁碑》,一天一个样。晨读的时候二十几个娃娃们跟着他摇头晃脑,大声喊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喧闹无比。有几个年长的老人经常搬个马扎子坐在桃树下边听边唠嗑,孩子们声音大了他们也就提高嗓门喊着说话,孩子们一安静他们也就静悄悄探头探脑看曹老先生在什么,有时候看见在写字,有时候看见在打盹,有时候在听孩子背诵……。

    李旭川坐在教室的最后边,用的桌子是家里的炕桌,写字的时候更像是趴在地上。他前面坐着比他小的孩子,但奇怪的是他们用的都是家里的大方桌、高背椅,他每每抬头看木板上的字的时候,总是要绕过前面几张桌子的桌脚,才能看见木板上写的是什么。曹老先生见他老是探头探脑,又不时俯身在地上,急匆匆在本子上写字,显得十分焦急。他来到李旭川身边,看见他满脸的小汗珠,眼睛像觅食时的麻雀,慌乱而警惕,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十分宽大,显然是他父亲或他哥哥的旧衣,人十分瘦弱,面部泛黄,嘴唇渗白,眼眶深陷,一双手不安地在身服上搓来搓去。曹老先生摸了摸他的头说:“不要急,慢慢抄,字不多。你要是看不见就往前挪挪?”

    “先生,我个高,就坐这吧!”

    此后,曹老先生就立了两块木板,有一块总留着前一天的字,这样李旭川就有更多的时间抄写字了,上课不再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眼神里渐渐透出了自信和倔强。他写的字是全学堂最好的,背诵起来也是畅畅如流水,课间休息的时候不是在打扫学堂的卫生就是帮曹老先生提水,整理房间。慢慢曹老先生就让李旭川帮他盯一盯孩子,给其他孩子教着写一写字,闲时给李旭川教一些四书五经,骈文赋词。李旭川吃苦好学,但毕竟启智太迟,学习难免要靠勤补拙,李旭川自己也知道,总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跟着曹老先生的步子走,几月后竟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俨然成了曹老先生的副手,孩子们的头儿。孩子们整天跟在他后面“旭川哥——旭川哥——”地叫。李旭川的脸上有了笑容,原来他的笑容很好看,大大地裂开嘴巴,露着牙,眼睛就变成了一道细细的月牙状的缝。

    转眼,秋天到了。蔺家台子的秋天无疑是最美丽的,蓝蓝的天空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像是织成的毛毯,黄色的水荷包花在山泉或沟底处成片成片地迎着微风摇曳;蒲公英像是撒在草原上的黄金粒,在阳光下闪着金光;黄的牛群,白的羊群,红、黑的骡马群,三五一群在草原的每个山梁沟垴里悠闲地啃食着青草;牧人骑着骏马,挥着马鞭,风一般在草原上飞奔;洋麦抽穗了,像草原上一片一片的湖泊,风一吹,麦穗波浪一样荡来荡去;豌豆开花了,遍地翻飞着像白的粉的蝴蝶;田埂地头站着尚未出嫁的姑娘,拉着细细的嗓子唱着山歌:“瓢子开花瓣瓣白,说下一月看三回。一月看了两回半,想断肠子心想烂……”

    ……

    但,这也意味着蔺家台子最忙的季节也到了,除了襁褓中的婴儿,久病在床的病人,每个人都开始日夜忙碌了起来。太小的孩子放羊,喂家里的猪,稍大点的就跟着大人们进到田地里收割洋麦,豌豆;老人也帮着赶牲口,从山梁里往回家驮庄稼。这时候蔺家台子的村道总是被骡马踩出尺余的尘土,驮队一过,人畜浑身披着一层薄土,分不清谁是谁。

    学堂因在村南的路口,来来往往的驮队从早晨到晚上络绎不绝地在门口走过,骡马蹄声“哒哒,哒哒……”如鼓锤在鼓上行走,急促而密集;跟在驮队后面的村民喊着号子,也和左邻右舍大声打着招呼,互诉着今年的收成,十分喧嚣。学堂淹在这声浪中,闭着门窗也听不清曹老先生的话。上课的孩子也一天比一天少起来,有的要帮家里看羊,有的要给家里割麦,有的要给家里人送饭……

    这天,曹老先生正在讲课,李旭阳提着马鞭从门里冲了进来,照着李旭川劈头盖脸“啪——啪——”一顿乱打。李旭川哭喊着在教室里乱跑,李旭阳在后边一鞭一鞭又狠又准抽在李旭川的身上,边抽边骂:“我让你避心闲,我让你避心闲,老年人都说:“麦子黄,绣女请下床”,全家人忙得鬼摧火呢,你倒好,吃饱喝足在这里亏人呢,你看看这屋子里哪个和你一样大?你也不知道个羞耻,爸让你害死了,你还想累死家里人吗,你这个不要脸的……”李旭川被打得脸上、背上全是血。曹老先生吓得只在那里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孩子们都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哭泣。

    蔺春兰父女正好驮着洋麦经过学堂,听见里面一片哭声,吓坏了,赶紧撂下牲口跑进来,一看,李旭川已经被打得趴在地上抽搐,曹老先生脸色苍白地瘫坐在讲台上。蔺春兰父亲冲过去一把从后腰抱住李旭阳,大喊:“旭阳,你疯了吗?春兰——,春兰——,赶紧去叫旭亮。”蔺春兰转身赶紧向李旭亮家跑去,跑到半路正碰上赶着骡子要上地的李旭亮。

    “旭亮哥,快,快,旭阳哥在学堂打旭川。”

    “啥?你把这个驴……”话到嘴边觉得不当就没有骂出口。丢下骡子冲进学堂。

    李旭川还躺在地上,满脸惊恐地看着李旭阳,脸上身上全是血。李旭阳眼睛睁得圆鼓鼓的,嘴里喘着粗气,挥着手里的马鞭还要打,只是被春兰的父亲拦腰抱着挣不脱身。

    李旭亮看了李旭阳一眼,没有说一句话,扶起地上的李旭川,抱着走出学堂。站在门口的蔺春兰看见两行泪从李旭亮的脸上流了下来,“吧嗒”一声滴在了尘土里,像心碎裂的声音,也像天地崩裂的声音。同时,这滴泪也滴在了她十六岁的梦里。

    李旭川被抱回家后,母亲和妹妹用驴油涂抹他身上的鞭伤,在床上整整躺了十天才缓过身子来。母亲说在他躺着的这十天里,大哥和三哥把家分了。大哥在马棚边上搭了两间房,一个人搬了出去,家里现有的土地和畜群分走了四分之一。

    李旭川听了,哭着给母亲说:“妈,这学我不上了,让大哥搬回来吧,他一个人怎么过啊!”

    “他是怕我们连累他,给你哥在冷家沟说的亲事也一拖再拖,如果不是你姨家的姑娘,怕是早就黄了。分出去也好,他少些拖累,早点成家。你也不要再多想,还是上你的学去,曹老先生说你是个读书的料子,家里有你三哥,你二哥和我呢!秋忙完了,让你妹也跟着你上学去。”

    “真的,妈,太好了,学堂里还没几个女娃娃呢!”

    “是你三哥的意思。”

    李旭川推了一下他妹妹李旭霞说:“我可要管你了,以后对我态度好点。”

    李旭霞笑着说:“妈,你看他,还要管我。”

    “你们俩从小掐,我管不住。”

    冬天来了,学堂里突然拥挤起来,很多人家把自家的姑娘也送来识字,她们都梳着长长的辫子,红红的脸颊上有被风吹裂的细口子,双手粗糙而布满了冻疮,从油漆亮光的衣袖外肿得像黑面馒头,额前的刘海散乱地覆盖在脸上。分明是十四五的年纪,看起来像饱经风霜中年妇女。她们都是怯生生地坐在弟弟妹妹的身边,或挤在别人的桌子上,跟着曹老先生念《百家姓》。

    蔺春兰也来上学了,她就和李旭川兄妹共用一张桌子。她和其他的姑娘似乎不一样,她脖颈修长,眼睛被覆了长睫毛,迷蒙而又幽深,她的柔滑的刘海下是两弯微蹙的细细的眉毛,绛紫色的衮了青边的夹袄勾勒出袅袅婷婷的身材。

    李菊菊也来了,她和其他姑娘也不一样,没有梳辫子,而是把头发绾成了一个发髻,和一脸的稚气十分不相配,眼角向上斜着,像是秦腔里旦角的凤眼,小嘴向前嘟着,娇滴滴地扭着腰,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她和他弟弟李强强坐在李旭川的前边,李旭川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发髻上的红头绳和一那双饱满的耳垂。

    曹老先生讲课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把冻红的手压在屁股底下,双脚搓着取暖。曹老先生一出门,她们就把头挤在一起嘻嘻哈哈说笑打闹。每当这时,蔺春兰就给李旭霞讲她的“白蹄乌”,并时不时向李旭霞打听李旭亮的事情,李旭霞也似乎非常乐意讲她三哥的事,总是喋喋不休,且事无巨细,有时候明显就是夸大其词,但蔺春兰一点都不怀疑,一脸的敬佩之神,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书桌出神。

    李菊菊和李旭川倒是很安静。李旭川自从被大哥打了之后,变得沉默了,一有空闲就会拿出本子写写记记,偶尔会看着李菊菊的后背出神,会想起他和李明、李菊菊、蔺秋雨一起牧马时的情景:李菊菊最活泛,主意特别多,喜欢坐在山梁上对着景东梁打山歌:“对山的光棍你不要吼,娘家叫我过十五。”惹得对面山上的放羊娃齐茬茬喊:“五月五的红头绳,年时缠你到如今,十八缠到十九了,藏就不能丢手了。”“哈哈哈哈……”四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李明会夸张地笑着在草地上滚来滚去,一不小心会滚一身牛粪,然后追着李旭川满草原跑。蔺秋雨比较文静,总是微微笑着,找一些野棉花叶子给李明擦身上的牛粪,李菊菊就在旁边“奥吆——奥吆——”喊着戏弄一番。李旭川家时常断粮,李菊菊就给他拿几个荞面窝窝,这时候李明和蔺秋雨也就在旁边“奥吆——奥吆——”刮着脸羞。

    他们都喜欢躺在山梁上,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鹰在天空盘旋,有时候山鹰是白嘴黑翅,有时候是黑嘴杂毛;有时候是晴空万里,有时候是蓝天白云;有时候有微风,有时候是烈阳;从一个山梁躺到另一个山梁,追着山鹰躺,马儿在他们的身边啃着青草,也啃着他们的年华,躺着躺着长大了,躺着躺着就散了。李明去了景东马场,蔺秋雨要给他的哥哥换亲,李旭川进了学堂,只有李菊菊一个人还在牧马,每天走过学堂的时候,她会趴在窗子上往里看,有时候看曹老先生,有时候看李旭川,嘴里“奥吆——奥吆——”喊着,朝山的方向努努嘴,跑开了。

    这次李菊菊来学堂是挨了父亲的几鞭子换来的,所以她也很安静,就像是躺在山梁上看鹰盘旋。

    蔺家台子的冬天太冷了,曹老先生抱着个手炉,声音冻得发抖,学堂窗户上的牛皮纸裂开了缝,风裹着雪粒从纸缝里冲进学堂,打在孩子的脸上、手上,像细针在扎。实在冻得受不了了,就站起来跺脚搓手,或在学堂前的空地里绕着桃树转圈跑。没几天很多孩子的手就被冻裂了,满手的口子,血水混着脓水在手背上结了痂,像乌龟的壳。曹老先生一看这不行,这是让孩子遭罪,和蔺德厚一商量,暂且放假,来年开春再开学。

    冬至这天,曹老先生回老家了,学堂上了门锁。李菊菊在学堂周围久久徘徊不愿离去,大雪像一块白布从高空罩了下来,罩在李菊菊的身上,罩在她十二岁的岁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