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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雨出嫁

    蔺秋雨的名字是蔺八爷给起的,听说她出生那年秋雨连绵,荞麦在穗上长出了芽,豌豆腐烂在田地里,蔺家台子家家户户颗粒无收。父亲认为她不吉祥,有灾运,要丢弃,是她母亲用儿子娶媳妇之事相逼,才留下了她的一条命。

    她的命其实也几乎是蔺家台子所有姑娘的命。

    蔺家台子太穷了,给儿子娶不起媳妇,就拿女儿换。只要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不管女儿多大都要出嫁,给儿子换媳妇,以便继承香火。于是,不是李家的女儿换蔺家的女儿,就是蔺家的女儿换李家的女儿,换来换去,姑娘们成了蔺家台子独立于世的另一种“货币”。而儿子多女儿少的人家就到更远更穷的亲戚那里定一门娃娃亲,等儿女们到了适婚的年龄,迎进门,也算是一桩婚事。

    蔺秋雨出嫁给他哥哥换亲的那天是腊八节,正下着一场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雪花被风吹着在村子的上空打着旋,像有千万只白蛾在旋着灯火飞。突然,风停了,哗——地一声,千万只白蛾一起向火扑去,在火中噼里啪啦响着,像极了蔺秋雨家门口响起的鞭炮声。

    蔺秋雨穿着火红的大棉袄、棉裤,让她十二岁娇小的身体显得十分臃肿,头上系着一块桃红色的纱巾,她脸白的像雪下在了脸上没有融化,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悲是喜还是伤,眼睛里空洞洞的,没有装进一点东西。接亲的人,看热闹的乡亲,男女老少围在她的周围,嘻嘻哈哈议论着,说笑着。他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像开着一朵金露梅,盛开着供人观赏。蔺秋雨低着头走到马前,一跃跳上了马背,像极了飞向火的白蛾。

    月亮掌,是出蔺家台子的必经之路,出了月亮掌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冬天的月亮掌有月官的寒气和月光的虚幻。李菊菊和李旭川站在月亮掌上等着蔺秋雨,他们要送她最后一程。蔺秋雨骑在马上,远远地向他们两个招了招手,消失在了风雪中,那红红的,巧小的影子,那么孤独,又那么悲壮。

    眼泪在李菊菊的眼眶里打转,突然她拉着细细的嗓音唱:“擀长扎着清水缸,又想娘家又想庄。擀长扎着醋缸里,心在娘家的路上哩……”

    蔺秋雨听着风雪里传来的山歌,两滴泪在她空洞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被风吹着落在了草原上,那个地方来年长出了一棵野棉花,有宽大的叶子,美丽的花朵。

    李菊菊看着渐渐消逝在草原尽头的蔺秋雨说:“离开月亮掌就离太阳近了。”

    李旭川说:“离开月亮掌,月光里就不再有故乡了。”

    李菊菊问:“啥是故乡?”

    李旭川说:“就是把过去留下来的地方。”

    ……

    蔺秋雨嫁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听说那里也有草原,也还是牧马的地方。此后,李菊菊和李旭川再也没有见过蔺秋雨,也从来没有打听过关于她的消息,他们只想在想起她的时候,她仍然是那个微微笑着摘野棉花的小姑娘。人生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会给我们一些东西,有的人,一次分别就足够,此去人海茫茫,各自风雨,各自怀念。

    蔺秋雨出嫁后的有天晚上,李旭川和妹妹正在炕上对着油灯写字,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他的名字,李旭川忙到院子里看,院子里一片漆黑,李旭川还没看清是谁,就被人一把抓住衣领提了起来。

    “王八羔子,你把菊菊引到哪里去了?”

    李旭川这才看清,来人是李菊菊的父亲李茂林。

    “我不知道啊,不在我家。”

    “这几天菊菊就和你去过月亮掌,不是你教唆,今天能跑吗?啊!”

    屋里的人听见院子里这么大的动静,都一起跑到院子里,一看,李旭川被李茂林从衣领上像提一只水桶一样提着,李茂林两只眼睛睁得跟牛眼睛一样大,咬牙切齿盯着李旭川。

    李旭亮冲过去一把抓住李茂林的手腕,使劲一拧,李茂林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从手腕迅速传到手臂一直传到肩膀上,他赶紧松开了抓李旭川的手。李旭川“嗵”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李旭川母亲哭骂道:“他李爸,你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呢吗?半夜三更你跑上门,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你凭什么打人?”

    “你问你家旭川干的好事。”

    “旭川,怎么回事?你实话实说,有三哥在你不要害怕。”

    “我真的不知道菊菊在哪里。”

    “李爸,怎么回事,菊菊在哪里你问旭川干什么,这跟旭川有什么关系?”

    “怎么回事,秋雨走的那天,不知你家旭川在月亮掌上给我们家菊菊说了些什么话。今天,我打了她一巴掌,就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以前可不敢这样。你说,不是你们家旭川教唆的还是什么原因,我不找他算账,找谁?”

    “啥?我们家旭川教唆菊菊,你看他的样子像吗?你们家菊菊不欺负他算好的了。咋?女人娃娃打够了,想打我们家旭川?”李旭川母亲说完“呸”了一声。

    “李爸不是我说你,你这都活了一把年纪了,还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谁能不跑?”

    “要你管,又没打你的女人,你想打还没。”

    “你……”李旭亮气得脖子上青筯暴起,举起拳头正要打。

    突然,蔺德厚领着一群人走了进来,对李茂林说:“还有心思在这里胡闹,赶紧叫上亲房的年轻人到竹茬沟那里去找,我和旭亮几个人到月亮掌、二条沟那里去找,磨坊爷已经带着几个人去景东梁了,天寒地冻,又没吃东西,还浑身是伤,你真是作孽呢。”

    李旭川知道李菊菊会在什么地方,但他不敢说,怕李菊菊找到后会遭到李茂林更为疯狂的虐待。等找人的人打着火把走了,他悄悄拿了一个窝头,摸黑来到了学堂。

    李菊菊听着有人“咯吱咯吱”踏着雪往学堂走来,吓得钻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气。突然,来人在破窗处对着里面轻轻“奥吆——奥吆——”地喊!她知道是李旭川,也就轻轻地应了一声:“奥吆——奥吆——”。

    李旭川向四周看了看从破窗里钻了进去,借着外面雪的亮光他看见李菊菊的脸上青一道紫一道,头发被打散了,胡乱堆在头上,像乌鸦遗弃的废窝,嘴唇也冻得青紫青紫。他赶紧从怀里掏出窝头给李菊菊,李菊菊大口大口吞了起来,吃着吃着把头埋在腿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她用棉袄的袖子左一下右一下拭去眼泪,呆呆地看着学堂角落的黑暗,一言不发。

    “你爸在我家找你,我没敢说你在这里。”

    “全村人就你知道这会在这里吧?”

    “你爸为什么要打你呢?”

    “经常打,没有理由。前天他又逼我,要我向秋雨学,早点嫁人给我弟换亲,我不同意,他就打我。打我我也不同意。”

    “你弟不是才十一岁吗?再说你还有两个姐姐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爸就是烦我。你会让你妹给你换亲吗?”

    “不会,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让我妹给我换亲。”

    “那你二哥,你三哥呢?”

    “我二哥天生哑巴,谁家愿意换?三哥更不会,再说我妹才七岁多。你啥时候回去?”

    “过会就回,等他们快回来的时候我就去八爷家,我爸不敢到八爷家去。”

    “我走了……”

    李旭川从窗子里爬了出来,雪夜里忽有北风吹来,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了下来,扑打在李旭川的身上。远处月亮掌上的火把聚拢后又分散,隐隐传来“菊娃——菊娃——”的喊叫声。

    李旭川这天晚上做了一夜的梦,梦见李菊菊系着红纱巾朝他笑,梦见妹妹李旭霞身后有一只狼在追,还梦见三哥和春兰姐并肩坐在烟嘴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