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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守夜

    大年三十傍晚,李旭川兄弟四人去祖坟里“接纸”。他们穿着孝衫,手里端着一个盘,里边放着服好的纸,香、蜡、冥票,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着黄酒、茶水。到了坟地,上香点蜡,然后奠酒茶,烧冥票,磕头行礼。回到家中把纸按辈分大小排在桌子上,上香点蜡,摆上献果、献饭,算是把先人接回了家,一起过个年。今年,李旭川父亲新逝,他母亲除了在桌上摆了几个窝头和一碗黄酒外,还摆了几个皱皱巴巴的苹果,外加一个炒鸡蛋,她一边摆一边抹着泪说:“你爸辛苦一辈子,没有吃过什么好饭,死了我们还是给他吃这样的饭,可怜啊。”

    李旭阳听母亲这样说,瞟了李旭川一眼,李旭川赶紧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李旭川母亲烙了几个荞面馍馍,烤了几个洋芋,捞了一大碗淹白菜,烧了一锅浆水糊糊,就算是一家人的年夜饭了。吃完饭,就开始“守夜”。

    炕上,李旭川母亲坐在炕旮旯,拿着针线给李旭霞缝补裤子,李旭川和李旭霞头对着头玩石子,李旭亮和李旭平打着手势啊啊啊地唠嗑,李旭阳坐在条桌旁的椅子吸烟。

    一炷香还没完,外面忽然飘起了雪,一片一片打在窗纸上。李旭川母亲说:“俗话说:“冬干湿年,憋破麦篅。”看来明年是个好年。”

    “今年冬天可不干,下了好几场大雪呢!妈,今年外面咋去呢?”

    李旭阳说的去外面就是正月初三后,去蔺家台子以外的地方要饭。

    蔺家台子是个很独特的地方,虽有着杨镇最大的耕种面积和辽阔的草原。但因为海拔高,土壤瘠薄,不利于农作物生长,只能种些豌豆、蚕豆、荞麦、洋麦等,产量也低而不稳,年年春天广种,夏秋欠收。三天年一过,家家户户少粮断炊,只能年关全村人倾巢出动,到外边伸手乞讨。他们像广种庄稼一样,一家人分成好几队,如撒下的豌豆一样,遍布在周村邻镇,从正月一直乞讨到草原的土地解冻,有些人混了个饥饱,也有些人满载而归。蔺家台子的乞讨始于何时,没有人知道,八爷说从他爷爷辈就已经有了,如此算来,已有百年的历史了。

    每年“守夜”,这件事要作为一件大事来商量,谁去哪里,和谁去,里面大有学问。就像那块地种什么作物才产量最高一样,出不得差错,不然就会颗粒无收。那块地适合种什么,是要经过好几年的倒茬试错之后才能知道。乞讨也一样,要经过许多年的总结才能解开其中的密码,这个是经验,是时间的积累。所以,一个家庭往往由年纪最长的人,根据家庭成员的情况和每条线路的具体情况来分组,只有他们对每条线路上的人情好坏,生活的贫富了然于心,也知道如何搭配成员才能讨得最多。以前都是李旭川的父亲来安排,今年只能由他母亲来安排了。

    李旭川母亲低着头想了一会说:

    “今年你就沿着南沟河到冷家沟那边去,那边都是山山沟沟少有富裕人家,能混个饱就好,实在不行就出山往铁炉乡去吧!顺路到你大姨家去一趟,把你和妮子的亲事靠实了,明年择个日子把事情办了吧!不能再拖了,妮子都十八了。你能等,人家姑娘等不了了。”

    “我一个人去吗?”

    “你把旭霞带上吧,你一个大男人,怕没多少人给你给。”

    “我和旭亮去杨镇,我一个老太婆不怕臊,旭亮跟上我算是混口吃的。”

    “旭平就和旭川去盐官吧!盐官富裕,去个娃娃和一个哑巴,讨到的会多一些,吃完了还能补贴一下家里。这么多年,多亏了旭平,每年他都乞讨得最多,才让我们没有挨饿。没想到,他不能说话的嘴巴倒养活了我们,真是天意弄人。”

    雪在后半夜越下越大,其他人都睡着了。李旭阳和李旭亮盘腿坐在炕上,你一锅我一锅吸着老旱烟,浓浓的烟被屋顶椽眼里的风吹着飘来飘去,像月亮掌上变幻莫测的烟雾,又似鹰嘴梁雷雨时的一片乌云,罩在他俩的头顶。

    李旭阳头发蓬松散乱,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胡子也大概有几月没刮了,显得邋遢不堪,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低着头,左右摇晃着。

    “大哥,你不要记恨旭川,爸的事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我,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揽那活,爸就不会出这事。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没有记恨他,我也对不起你们,长兄如父,按理说,父亲走了,我应该照顾你们,可我却丢下了你们。”

    “大哥,你不能这么想,我们弟兄四个,能成家一个是一个。妈这里有我在呢。”

    李旭阳再没有说什么,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就在炕桌上服起新灵纸来。

    李旭亮看着形容憔悴的大哥,心里无比悲痛又无比迷茫,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他真的能撑起这个家吗?他心里没有一点底。自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二哥旭平虽是哑巴,但也不能放弃不管,总得想办法成个家吧,哪怕也是个有缺欠的,那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强吧!旭川体弱又要上学,妹妹尚小不能帮扶点什么,而母亲也已年事已高,家里又如此困难。他突然害怕起来,这路太长了......

    在秦州县境内一直有这么一个习俗:邻里或亲戚朋友家里若上一年有人去世,大年初一、初二这两天就要先去祭拜亡者,称为烧新灵纸。烧新灵纸的人一般会拿着服好纸,提一些苹果、梨、油饼、罐头、饼干当礼品,一是祭拜亡者,二是拜年送祝福。有新灵的人家,孝子三天年不出门拜年,披麻戴孝,准备好烟酒、水果等款待前来烧新灵纸的人,以示感谢。等大年初三过后,孝子们除去孝服,开始到亲戚朋友家拜年还礼,有些远的亲戚往往要走上一天的路程,遇上不好的天气只得住在亲戚朋友家,第二天才返回家中。因此,这拜年就一直拜到正月十五了。

    李旭川家今年显得比往年热闹、忙碌,李旭阳和李旭亮两个专门负责招待来烧新灵纸的邻里亲朋,旭霞和母亲专门给远道而来的亲朋做饭,旭川和旭平到处打杂,提水、端饭、照看家里的畜群,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初二这天晌午,冷小奎骑着马来烧新灵纸,李旭川母亲从厨房跑出来迎到屋里。

    “他姨父,这么远你太有心了,旭阳说三天年一过就给您拜年去,没想,您倒先来了,这不合适。”

    “他姨,人死为大。再说,这么亲的亲戚要是不来,将来还不让人戳脊梁骨,骂先人?初一我就应该来的,可年三十的一场雪太厚了,路上太滑,耽搁了一天。”

    “你到炕上先暖和暖和,我给您做饭去。”

    “旭阳,你到炕上陪你姨父说说话。”

    她往厨房走的时候悄悄拉了一下旭亮。旭亮跟着母亲来到厨房问:“妈,咋了?”

    “你到春兰家去借两个鸡蛋来,我给你姨父弄个荷包蛋。”

    李旭亮微微笑笑说:“这亲家就是待遇高,比我爸待遇都高。”

    “本来家里粮就不多,再加上这两天来的远路亲戚多,吃光了,实在没有啥好吃的了,总不能给一碗酸菜糊糊吧!我们不能让他低看了不是?如果他看我们过年都吃酸菜糊糊,变心不嫁妮子了咋办?干脆再借点面,今晚他肯定是回不去了,明天早上再给烙个馍馍。”

    “知道了,我这就去借。”

    李旭阳给冷小奎倒了一碗黄酒,就坐在椅子上煨茶,他想问一问妮子又不好意思开口,头也不敢抬一下,一个劲在那里捣茶缸。

    冷小奎喝完黄酒看着李旭阳说:“我听说你另出去了?”

    “嗯,秋天的时候分的家。”

    “有些话我本应跟你妈说的,既然你另起炉灶分家了,也就是一家之主了,那我就给你说。你和妮子从三岁就定的娃娃亲,现在妮子十八岁了,再不娶就嫁不出去了,我们那里又穷,实在养活不起了。还有,你表弟也到了成家的年纪,有些事情不得不提前考虑。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你爸有病几年,我知道你们难。本盼着去年把事情办了,谁想你爸又去世了。按照习俗你爸“一年”不过你不能娶媳妇。这么一算,你明年秋季左右才能结婚,旭阳,那时妮子就十九岁了,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想法,如果明年能娶,我们就等,如果明年不娶或者你不愿娶了,就给姨夫一个准话,给妮子一条活路。”

    李旭阳听得脊背直发凉。他姨父的话听着很温和,但他听得心惊肉跳,至少他听出来了两层意思:一是如果明年他不娶妮子,妮子就要嫁给别人;二是按习俗,妮子从定婚起就是他们李家的人了,她的吃穿用度应该由他们李家出,可他清楚,这么多年他们李家连自个都养活不起,更不要说去接济冷家了。妮子能等到现在,全靠亲情的情份,但这寄养十五年的出穿用度怕是要算在礼金里,他们要拿这一份礼金去给儿子娶媳妇,这也是冷家愿意定娃娃亲的原因。

    “姨父,这么多年连累你们了,明年我和妮子的事一定要办,不管家里多困难,该办的还是要办。”

    正说着,他母亲端着一碗荷包蛋笑嘻嘻地从门里进来了。“他姨父,没啥好吃的,您凑合凑合。”

    “她姨,你这是何苦呢!谁家什么个情况谁还不清楚?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都是为了这后代儿孙。你说,这活着有个什么劲?”

    李旭川母亲听冷小奎这么说,眼圈就红了起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也是对的。

    “刚才我和旭阳把他和妮子的事情说了一下,明年就把事情办了吧!再不敢拖了。”

    “他姨父,这么多年多亏了你们,明年不但要办,还要风风光光地办。”

    冷小奎吃完饭,说了一会闲话,起身要回家。

    李旭川母亲赶紧拦住说:“他姨父,这天都快黑了,您就不要犟了,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去吧!”

    “他姨,等生活都宽畅了,我再来住个十天半月。”

    李旭阳、李旭亮和他母亲送冷小奎翻过月亮掌,夕阳的余晖给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草原上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泽,耀眼而冷冽。李旭川母亲看着冷小奎走远了,蹲在雪地里大哭起来,亲情的温暖和体贴,生活的冷酷和薄凉,冰火两层,在她渐渐老去的体内如万马奔腾,如风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