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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人生如戏

    春天的蔺家台子是富足的,在田埂地畔和草原的侧峰处都长满了羊角菜,在开水里一淖,再炒几个鸡蛋,两者拌在一起,倒一点点油,翠黄脆生,这是每年春天大自然给蔺家台子人的首场大宴席;第二场大宴席就是五蕨点炖粉条,五蕨点有一股谈谈的苦药味,但和粉条在一起一炖就变得十分可口美味;当乌龙头在树上长出一点点小嫩芽的时候,摘下来开水微微一淖,切成两半,和鸡蛋一炒便是第三场宴席。这时候的蔺家台子人都是满屋芬芳,口齿盈香,比起年关,这时候更像是蔺家台子人的年。等斜蒿、苦菜、荠荠菜都齐刷刷长满了山梁的时候,夏天就来了。

    夏天的草原,草肥水美,山沟的草甸里长满了野花,像是爱情的乐园,周围全是健壮的叫驴、脬牛、儿马,它们悠闲地看着野花丛,那些情期的草驴、䧳牛、母马,从山坡上走进花丛里,草驴会张着嘴啊呃——啊——地叫,母马安安静静但也会翘起尾巴,这时候会有叫驴、儿马凑到它们跟前,围着转几圈,一跃就骑了上去。马和驴的杂交就是骡子,不管是公骡还是母骡它们都是不孕不育的。因此,一到交配季节,草原上是很少看到公骡的,它们早早被赶到了一起,有专门的人在看管,虽然它们不孕不育但力气大,能耕能驮,是蔺家台子每家不可或缺的主要牲畜。同样被管起来的还有蔺春兰家的“白蹄乌”,蔺春兰父亲认为,全草原还没有一匹马配得上“白蹄乌”,“白蹄乌”是王的马,它注定是不凡的,是要为王而战的。所谓王,就要承担所有人的梦想。蔺家台子所有人的梦想是什么呢?所有人都在追逐,但没有人说得清,李旭川总结了八个字:“联通外界,摆脱贫困。”

    蔺春兰在他父亲的眼里也是“白蹄乌”,蔺家台子没有一个小伙子能配得上她,她今年十七岁,这在蔺家台子早就是当母亲的年龄了,有很多人家都上门去提过亲,蔺春兰父亲一一推掉了,蔺春兰也一个个回绝了。蔺春兰父亲要一心一意把女儿嫁到杨镇,蔺春兰却早就心有所属,父女二人行动一致,却是二心。

    草原上畜群的繁殖活动正如火如荼,杨镇的大戏也开始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把戏楼围得水泄不通,戏场里人头攒动,看戏的、卖东西的,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无比热闹。今年杨镇请的仍然是秦州县县剧团,唱的也还是那几本戏,《二进宫》《三滴血》《五典坡》《窦娥冤》《火焰驹》等等,演员也还是那些演员,他们一出场,戏场最前面的老人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谁最拿手的是那折戏也是一清二楚。这些老人都提着马扎子或小板凳,他们坐在那里从戏头看到戏尾,看得津津有味。老人身后站着中年男女,他们站着看戏也看人,碰到亲戚或多年不见的朋友就聚在一起唠嗑,台上二胡、板胡低沉悠扬的凑乐更像是为他们的重逢在诉衷肠。中年人的外面就是一些二十开外的小伙子、小姑娘,他们眼睛到处瞟,像猎人也像猎物,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小伙子看到漂亮的姑娘就在人群的缝隙里盯着看,姑娘看到帅小伙瞟一眼就赶紧低下头,脸红心跳在那里很是扭捏;也有一个村子里的,平时互相瞟来瞟去的,这时候就站在一起像一对情侣;也有去年戏场里互相瞟过的,又像从没见过一样互相又瞟来瞟去。杨镇的混混们看到漂亮的姑娘就围在人家姑娘的身边,挤来挤去,有些胆大的就偷偷摸来摸去,姑娘们不敢喊叫,身子就往老人堆里挤,眼睛往心仪的小伙子这边瞧,小伙子早就无影无踪了;也有的姑娘就这样被混混们挤到麦草垛的背后,任凭抚弄。还有些是家长暗地里和谋人、亲戚安排在戏场里互相见面的;那些平时就互有不当关系的,晚场戏的时候他们就跑到戏楼对面的山林里鬼混。这戏场更像草原草甸子的乐园,满是暧昧,满是情欲。一场戏下来就多了几对夫妻,也多了几个不知爹是谁的孩儿,更多的是多了很多夜不能眠的少男少女。台子上演着忠烈离合,台子下演着情欲春心。

    李旭亮是个戏迷,杨镇大戏他每年都要去看,白场、晚场都看,他不站在戏场里看,是远远坐在戏楼对面的山坡上看,那里视野开阔,又安静,唯一让他难堪的是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总会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和低低切切的絮语喘息,每当这时他就脸红心跳,戏也就看不下去了。他只得白天在山坡上看,晚上就挤在老人堆来看。

    这天晚上,李旭亮看戏看得正入神,蔺春兰悄悄来到了他身边。

    “你一个来的?你又不懂戏,凑啥热闹。”

    “看把你能地,就你懂,我和我妈一起来的,她说今天要演《五典坡》,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最爱看这个戏。”

    “她人呢?”李旭亮站起来在人群里找蔺春兰母亲。

    “别找了,小心人家骂你,图你个子小呢!”

    戏台上正唱:“薛郎夫一去无音讯,寒窑里哭坏女钗裙……”

    戏已演到《探窑》一折,台上母女俩凄凄惨惨,好是伤心。蔺春兰也红着眼睛在那里抹泪,她拿眼去偷瞟李旭亮,见李旭亮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她不知道他是为戏所感动还是已是曲中人,她羡慕王宝钏,三击掌寒窑十八年等来了薛平贵的凤官霞披,我愿为王宝钏,可谁肯为薛平贵呢?旭亮哥愿意吗?

    李旭亮此刻也是心如刀剐,蔺春兰愿为王宝钏,我却终难成薛平贵,蔺春兰在蔺家台子受苦十七年,如今已成娉婷佳人,我一个牧马的汉子如何登殿为王,予以她凤官霞披,荣华富贵?驰马草原,尔侬我侬,只是想像中的浪漫,什么深情能不败给现实的不堪?饥不果腹的柴米油盐,不应该是她的未来,她的未来,即使不能荣华富贵,也不应当是贫乏窘困。喜欢一个人,她过得好,我便好,人生如戏,曲中曲,人中人,曲终人散梦已醒,何处再寻梦中人?

    戏终的时候已是半夜,李旭亮跟在蔺春兰和她母亲身后,蔺春兰骑着“白蹄乌”踏着月色,像是奔赴月官的嫦娥。李旭亮回头望着来时的路,在黑夜中无比幽深,山沟中流水淙淙,两旁山上林木森森,马蹄声在夜色中,一声一声像大地开裂的声响。

    戏到第三天就是最后一天了,蔺春兰的父亲来到了杨镇张姓好友家,张姓好友说曹家儿子又相了几次亲,都没有相成,说是儿子自从见过春兰后,不愿再相亲,看来是儿子看上春兰了,前两天又央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家春兰又不是找不到对象,没这么磕碜人的。要不是我那地方实在没有出路,谁愿意把姑娘嫁给一个傻子,他曹家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还是给我再参酌参酌。”

    “你也回去考虑考虑,曹家那油坊真是富得流油,就那么一个儿子,将来还不都是春兰的?春兰来看演没?”

    “来的呢,八成又和她妈在戏场。过会我去跟她妈说一说,看她妈的意见,也要让春兰知道呢,毕竟大了。”

    “也好。”

    蔺春兰父亲在戏场找到母女俩后,把曹家的事说了一遍,蔺春兰母亲气地脸都紫了。“他们当初看不上,现在儿子找不到对象了就吃回头草?再有钱也不嫁,对着秃子骂和尚——明欺负人呢。”

    蔺春兰听了眼圈一红转身走了。她躲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会,就走向山坡来找李旭亮。李旭亮见她眼圈红红的,不知道怎么了,还以为是杨镇的几个混混欺负她了,就在腰上解下马鞭提在手里问:“那个混头欺负你了,走,你给我指走,我把他娃的命就要了。”蔺春兰一看又感动又好笑。

    “没人欺负我,我又不到那圈圈里去。”

    “那咋了?”

    “那曹家又托人来问我。”

    李旭亮一听头就嗡的一声,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才一个晚上,就要人生海海,各奔东西了?

    “不是上回没看上吗?”他一边往腰里缠马鞭一边假装平静地问。

    “他们就是恶心人来的,人穷气短,让不是人的人欺负。”

    是啊,人穷气短,我不能让她短一辈子,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她的幸福,想到这,李旭亮忽然释怀了,他微微地笑了。

    蔺春兰见李旭亮笑了,心直怦怦跳,脸也一下子红透了,转身就跑了。

    “桂英并非薄情女,此心耿耿誓不移……”李旭亮听了一怔,想,人生若真能如戏,自己愿为李彦贵,唱个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惜,人生真就是人生,没有预设的结局。

    年少时总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她的幸福,但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幸福是什么,他所成全的或许才是她的苦难。而这一切要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参透,到幡然醒悟了,人生也到了尽头,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白首回头时的悔和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