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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八爷逝世

    “七月白露八月麦,八月白露早种麦”,一过七月中旬,蔺家台子人赶着牲口,顶着雾,开始播种麦子了。满山满洼,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百十头大家畜在田地的夹缝挤过,二条沟的湿地被牛马的铁蹄剖开一道泥浆四溅的沟。李菊菊的爸爸拽着长鞭杆驱赶着牧群,李菊菊和她姐姐在沟边耕地,两头犏牛抬着一根木杠,木杠拖着柳腰瘦身的李菊菊,百十斤重的铁犁一过,汹涌的泥花哗哗跳动,铺开。等收工从烟嘴峰上下来时,李菊菊像是一坨会走的泥。这泥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等地种完了,李菊菊就只剩一副骨架了。

    李旭川每次看到李菊菊走向烟嘴峰,就怕她再也回不来了,但每次都能看到她像风中的狗尾草一样,轻飘飘扛着步犁走回来。李菊菊的父亲扬着长鞭一脸得意,骑着马跟在李菊菊的身后,像是奴隶主在赶奴隶。李旭川看着他健壮魁梧的身子,像是看到了一堆狗屎,胃里就有一种想吐的冲动。蔺家台子人看着他趾气高扬的样子,暗地里骂:“戴着面具进棺材呢——死不要脸。”

    天下雨了,李菊菊的父亲躺在炕上在茶罐里熬着喝一种名叫淫羊藿的草,听说能补阳,这种草在蔺家台子草原上到处都是,一簇一簇很是繁茂。除了李菊菊的父亲李茂林,蔺家台子人从来没有人熬着喝这种草,他们暗地里笑李茂林,说:“这草药真补“鞭”,你看他那鞭,把女儿的阴气全抽走了。”

    李菊菊在头上戴着一个草编的斗笠,在烟雨中立在草原上,像是田地里的稻草人。在这农忙的季节,只有天阴下雨不能播种的天气,李茂林才让她去放牧,她倒是很喜欢在这种天气里放牧,站在雨里,再怎么哭,也没有人能看得清。

    李旭川坐在学堂里,看着窗外的雨,如一道帘子,档在学堂和烟嘴峰之间,他感到很孤独,学堂里那么多人,郎朗的读书声,大声喧哗的打闹声,对他来说像是一个不声不响的世界。他要听草原上的山歌,细细的嗓音,悠长婉转的调调。

    又是个雨天,李旭川没有去学堂,他站在烟嘴峰上看着雨中的李菊菊,雨裹着她,像在慢慢吞噬她,辽阔的草原在雨中沉睡,李菊菊也像在沉睡,沉睡在她的梦中。李旭川轻轻来到她的身后,看着远处的雨雾没说一句话。李菊菊一动不动,只轻轻地说:“我还能走出去吗?”

    “能!”

    “真能?”

    “一定能!”

    “回去吧。”

    李旭川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雨里,看着畜群在雨中啃食青草。李菊菊回过头,流着泪大声喊:“走啊!走啊!”

    李旭川慢慢转过身,在雨中没有回头。

    此后,李菊菊再也没有在烟嘴峰上出现过。

    秋播快结束的时候,却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田地里到处是水,人和牲口根本进不了地。没办法,家家户户把牲口赶进草原,就聚在一起唠嗑。

    蔺德厚和李旭亮在蔺八爷的炕上一边抽烟,一边听蔺八爷说他过去的故事。蔺八爷说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是第一次见盐官川道里黄了的麦子,齐腰的麦子金黄金黄,一片连着一片,望不到头,像是黄色的草原,风一吹那股麦香就能把人吹醉。那时候他就想,如果蔺家台子每家有这样的几亩麦子,该多好啊,这样就不用饿肚子,到外面要饭了。他做梦都梦到蔺家台子的草原全变成了金黄的麦子。

    蔺德厚听他父亲这么说心里想:为什么就不能把草原变成金黄的呢,牧不是牧,农不是农,饿不死也富不了,这么多的畜群要是全部用来务庄稼,也怕是不至于挨饿吧?产量低就广种,又不缺牲口。天晴后不如动员家家户户去开荒,在原来的耕种面积上再扩大耕种面积,反正草原大也是浪费,先解决了吃的问题,其他的可以慢慢发展。

    蔺德厚怕他的想法父亲不同意,就没有说,等父亲睡着了,他和李旭亮来到他的屋子里,把他的想法给李旭亮说了一遍。

    李旭亮思考了一会说:“德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方法可行,为什么老先人没干?”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先人不敢大量开荒的原因是怕“书冢”被挖出来?”

    “哈哈,亏你想得出来,传说都是人编造的。”

    “你想,今年有寄养牲口的人给我们口粮,是不用去要饭了,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寄养了呢?是不是还得挨饿?我看不如试试,如果成就成,不成大不了再撂荒,一半年又是草原。”

    “不给八爷说说?”

    “不说,等成了再说。”

    第二天,蔺德厚就通知家家户户,天气晴了,种完地,就去开荒,谁家开的算谁家的,能开多大开多大。但也不能乱开,就在二条沟两山向阳土肥的地方开。村里人一听都高兴坏了,很多人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害怕政府不允许没敢干。

    蔺八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二条沟两山上已到处是开垦的新田地,泥土的味道在草原的上空像山雾一样飘荡。他叫来蔺德厚,甩手就是一巴掌,骂道:“你混帐,你这是害乡亲们啊!这样会让后辈儿孙永无抬头之日啊,儿!”

    许多年以后蔺德厚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打他一巴掌,才知道什么是永无抬头之日。

    李菊菊的父亲为了多抢一些地,下雨天也不让李菊菊放牧了,全家人出动赶着牲口去开荒地,铁犁走过,翻起一片泥花,等天气晴了,泥花成了石头般的泥块,他只得让李菊菊和她姐姐又赶上牲口再犁上一遍。每天早出晚归,李菊菊本就羸弱的身子,一下子跨了,一头翻倒在犁沟里。李茂林熬了一些淫羊藿让她喝了,仅仅让她在炕上躺了两天,就又让她去开荒。李菊菊的大叔实在看不过眼,说了李茂林几句,李菊菊才在家里又休息了几天。

    李菊菊休息的几天里,李旭川去看过李菊菊一次,李菊菊黄黄的脸上全无一点血色,嘴唇上和手上全是一道一道的口子,只有两只眼睛透着一股子的不屈。

    李菊菊看着李旭川问:“我还能出去吗?”

    李旭川红着眼睛说:“能!”

    李菊菊流着泪笑了。

    这天,天又下起了雨,李茂林早早起床收拾农具,叫李菊菊的两个姐姐去开荒。李菊菊母亲说:“地够种了,又下着雨,你让娃在家歇一天吗!”

    “你懂个屁,啥叫够种了,你看哪家不是十亩八亩地开,你们家才几亩?雨天没人去才能抢个好地,知道不?去耕去,一冬闲着呢,慢慢歇。”

    李菊菊的姐姐赶着牲口出了门,天快黑的时候却不见两个回家,李菊菊母亲不放心,跑到地头一看,农具和牲口都在,却不见人影。她慌了,沿着山顶到处喊着叫,却只有山谷中一声声的回音。天黑了,仿佛到处都有人,又到处没有人,她只得连滚带爬跑回了家。家里黑灯瞎火,李茂林在院子里正在骂李菊菊:“你短死的就装,要不是你大叔求情,早把你两鞭子。”

    李菊菊母亲过去一把抱住李茂林的腿大骂:“老东西,盼盼和迎迎没了,你再把我们娘俩全打死,你的眼就亮了。”

    李茂林一脚踢开李菊菊母亲:“啥叫没了?”

    “你去看去。”

    “我不去,天黑成啥了,你赶紧做饭去,过一会就回来了,能跑到哪里去。”

    李菊菊母亲从地上爬了起来,到厨房去做饭。

    他们饭吃完了,还不见两个孩子回来,李茂林才慌了,赶紧叫上李菊菊大叔、二叔往二条沟跑,又让儿子强强去请蔺德厚帮忙叫人。

    他们从晚上一直找到第二天晚天,走遍了蔺家台子所有的地方,没有见到她俩的任何踪迹。第三天,他们兵分三路又找了两天,还是没有找到人。

    李菊菊的两个姐姐从此就没有了下落,有人说是让狼吃了,有人说是让李茂林给逼走了。

    自从李菊菊的两个姐姐失踪了之后,李茂林就再也没有打过李菊菊,但李菊菊却变得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沉默。

    初冬的时候,蔺八爷的病变得严重了,削瘦的脸被白的胡须和白的头发裹着,像白箭石梁上的石头,双眼也迷迷蒙蒙,人一会清醒一会沉睡,继宗爸开了几副中药不见好转,就让蔺德厚去杨镇请张大夫。杨镇的张大夫和朱三爷正好是邻居,张大夫从蔺家台子回来后给朱三爷说:“八爷怕是熬不过冬了。”朱三爷次日赶上牲口,驮着冬季寄养牲口的口粮来看蔺八爷。他到李旭亮家卸下了口粮便和李旭亮一起来到了蔺八爷家。

    蔺八爷和朱三爷握着手,两个人都颤巍巍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相互之间握着手,偶尔变换一下手指头,他们这样握着握着就开始流泪,过了一会两个人竟然都笑了。李旭亮知道这是他们之间的手语,是骡马市场“牙行”之间的暗语交流方式,他被他们之间的这种无声的交流所感动。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知己吧,无声无息却胜过了千言万语,相爱的人一眼更是万年,只有求偶的驴子才会嘶叫不停。

    他想起了蔺春兰骑着“白蹄乌”,头上插着几朵金露梅,挥着马鞭在阳光中回眸的样子,那回眸时的深情,和他心里埋藏着的一模一样;水荷包花像天上银河里的星星铺满了草原,他和她却看上了同一朵花,那花朵里有一颗水珠,里面是两个人的面孔;马儿也似乎懂得他们的心,无边无际的草原,他们总会相遇。这一切多像此时蔺八爷和朱三爷相握在一起的手啊,他想如果在他耄耋之年,也能有一只手这样握着自己,那该是怎么样的幸福啊,他看着两个老人的手,眼睛不由地湿润了。

    他想起前两天,蔺春兰骑马立在山顶上,看着二条沟新开垦出来的田地问他:“那些被埋的草还能不能等到春天?”

    当一个人用“等”来对抗命运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和命运妥协。他想说:“其实春天一直都在,只是等她的人,站在雪里。”

    他明白十八岁对蔺春兰意味着什么,也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弟、妹尚小而母亲年事已高,一眼到头的未来,没处安放爱的巢窝。她站在雪里,他亦被雪所埋,雪不融,就是无尽的寒夜,怎么忍心,她身衣单薄,寒风漫漫?经过寒夜的彼此大概都面目全非,谁能不败岁月?

    他说:“春天会来,不过长出的是麦子。”

    蔺春兰说:“麦子也好啊。”

    说完她骑马向远处跑去,只一瞬间,便消失在山梁的后面。

    是啊,麦子也好啊,春天里的麦子。他策马扬鞭向蔺春兰追去,他在风中闻到了麦子的香味,那是他梦里嘴角的味道。

    朱三爷回家后的第三天,蔺八爷去世了。

    下葬那天,北风像一群牦牛踏过草原,所过之处黄土漫天,响水河边的杨树呜——呜——的地响,像是悲痛的哭声。景东梁上已是枯草一片,坟地里蒿草像河滩的蒹葭,茂密地像一堵墙,人走进去,全无了踪影,只有咔嚓咔嚓的声音响成一片。

    蔺家台子人立在风中默默看着棺柩缓缓落入了土中,好像夕阳落下了烟嘴峰。李菊菊牙咬着嘴唇,一滴一滴的泪水从脸上流到蒿草里,这个护她的老人再也不能护她了,她瘦瘦的身子往直里站了站,像要把自己站成钢铁的样子。李旭川扶着曹老先生眼睛里透着悲伤,蔺八爷坟地的不远处就是他父亲的坟地,两个要改变他命运的人都静静躺在了地下。很多很多的人都想起了什么,都又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只是觉得心空了一块,轻飘飘不知要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