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其他小说 » 王的马 » 第十八章 苍白的秋

第十八章 苍白的秋

    麦子杏黄了,妮子有了身孕,先是头晕、乏力、呕吐,过了几天就对吃的提不起兴趣,一天到晚只想睡觉。李旭阳以为生病了,赶紧请来继宗爸给妮子搭脉。继宗爸搭完脉笑嬉嬉地说:“旭阳,是喜脉,你要当父亲了!”李旭阳一听高兴地一把握住了妮子的手,妮子脸一红赶紧把手抽了回去。继宗爸看了,哈哈笑了起来。

    李旭阳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李旭阳母亲听了,双手合十在胸前,边作揖边对着尖山寺的方向说:“送子娘娘显灵了,送子娘娘显灵了……”

    这天晚上,李旭阳母亲做了一些妮子平时最爱吃的菜,然后让李旭川叫来了李旭平和蔺小兰。大家又像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样,坐在炕上,围着炕桌边吃饭边聊天,都为妮子的怀孕而兴高采烈。

    李旭阳母亲一个劲给妮子夹菜:“妮,你多吃孩子才能长胖,明年给咱李家生个胖乎乎的小子。你们还别说,这尖山寺的娘娘就是显灵,今年尖山寺会戏的时候我只在心里默默祷告了一下,你们看,这就怀上了。”

    玲玲对李旭霞说:“那明年我们是不是就多一个弟弟了?”

    李旭川笑着说:“是你弟弟,旭霞吗,要当姑姑。”

    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李旭阳对蔺小兰一直心怀芥蒂,见玲玲这么说,心里就不愉快,说:“这看按什么辈分叫呢。”

    蔺小兰一听,夹菜的筷子抖了一下,笑容也凝在了脸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旭平把筷子往桌上一墩,拉起蔺小兰的手就要走。

    蔺小兰抬起头笑着看了一眼李旭平说:“大哥又没说错话,这辈分还不是都让我们女人给弄乱了?再说,有辈分才是一家人吗,对吧?”

    “对对对,有辈分才是一家人,管它呢,怎么叫,都是亲。来来来吃饭,吃饭,小兰你也多吃点。”李旭阳母亲赶紧给蔺小兰夹了一筷菜,另一只手伸到桌子下面,狠狠掐了一把李旭阳。

    妮子也在桌子下面狠狠掐了一把李旭阳。李旭阳疼得憋红了脸,只在那里吸气,李旭川和李旭亮看见了就在那里偷笑。李旭阳母亲、妮子、蔺小兰见李旭川和李旭亮在偷笑,也憋不住了,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李旭阳两只手在两条腿上直摸来摸去,嘴里啊啊啊吸着气,大家一看又哄堂大笑起来。

    饭吃完了,妮子要去洗锅、洗碗,李旭阳母亲赶紧拦住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子,给我生孙子,厨房的事我来弄。还有啊,你也别做饭了,到饭点了就到我这里来吃,老大做的那饭不能叫饭。”

    蔺小兰拦住要下炕的李旭阳母亲说:“我来收拾吧。”

    李旭霞跳下炕说:“二嫂,我给你帮忙。”

    蔺小兰和李旭霞到厨房收拾东西去了,李旭川和玲玲姐弟三个就跑到院子里玩捉迷藏。李旭阳母亲问李旭亮:“这学堂的事,德厚怎么说?这眼看着就要收麦子了。”

    “学区校长说还要等县教育局的批文,还说学区也没有多余的老师,学堂怕是要关门了。”

    “唉,这样的话,旭川和旭霞又被打回原形了?春兰妈怎么样了?”

    “还没有回来,听说手术很顺利,现在要在县医院住院治疗,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回来。”

    李旭阳母亲还想问什么,话到嘴边没有问,她知道蔺春兰母亲住院的事对李旭亮的打击很大。她知道她这儿子嘴硬心软,虽然在她跟前不肯承认喜欢蔺春兰的事,但她知道他有多么喜欢蔺家那个丫头。人生总有意外会在意外的时候降临,人生也总有一些为而不能的遗憾。

    李旭阳母亲暗暗叹了口气对李旭阳说:“老大,妮子怀孕了,地里的活就不要让她再干了,秋收的时候还是让老三给你帮帮忙,旭川现在不上学堂,我这边不是太吃力。”

    他又对李旭平说:“老二,你忙完了,也给你大哥帮一把。”

    李旭亮和李旭平都点了点头。

    蔺小兰和李旭霞收拾完厨房,大家坐了一会都回屋歇息了。

    等孩子们都走了,李旭阳母亲坐在脚地的椅子上对着中堂说:“他爸,我要抱孙子了,我们有孙子了。”说完一个人坐在那里暗自流泪。

    李旭亮躺在炕上没有一点睡意,眼前总是闪现着那天的情景:他靠在墙上感到万念俱灰,一切的一切在现实面前如此苍白,他连救她母亲的能力都没有,他还能给她什么?他感觉自己在一直往下坠,直要坠入地狱。这时候,张和平和曹家男人走进了卫生院,那男人用油渍渍的手,把一大把钱递到蔺春兰父亲手上。蔺春兰父亲双手颤抖着接过钱,回头看了看病房的门,蔺春兰没有出来。

    班车的喇叭声在卫生院门外的街道上响了起来,蔺小春、蔺德厚和卫生院的大夫赶紧推着蔺春兰母亲往门外走。蔺春兰和他父亲一路小跑着也跟了去,他想跑过去帮忙却怎么也迈不开一步。等他软绵绵走到车前的时候,蔺春兰母亲已经被扶上了车。蔺春兰坐在靠车窗的座位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石像,没有灵魂,也没有血肉。车要走的时候,蔺春兰从车窗里伸出头对他说:“旭亮哥,马交给你了。”他不知道他点没点头,反正没有说一句话,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他感到了曹家男人嘲笑的眼光。

    李旭亮一想到那曹家男人嘲笑的眼光,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怒火:“他妈的,真他妈的不要脸,趁人之危的小人,小人!”

    但怒火过后就是无尽的空虚感和无力感,他在这空虚和无力中夜夜难眠,夜夜无眠。

    “白蹄乌”在他屋后的柴房里吃着草料,不时会传来它的响鼻声,只有它的声音让他觉得,一切还如当初,未曾走远。

    李旭川看着三哥翻来覆去不能安睡的样子,心里无比难过,他又想起了他曾梦过的那个梦,梦里三哥和春兰姐依偎着坐在烟嘴峰上。老人说,梦都是反的,难道真是反的?那我要作一个什么样的梦才能让这一切起死回生?让所有爱的人梦想成真?

    他想起了李菊菊,自从曹老先生逝世后,他走到哪里李菊菊都默默陪着,也不和他说话,看似很平淡,其实他知道她很焦虑,不光是为了他,也为她自己。他们躺在山梁上的时候,李菊菊会哭,他没有安慰过一次,两个有伤口的人,都知道彼此的伤口在流血,却都无动于衷。他们知道,他们的伤没有什么能治愈,流出去的血,和在他们体内流着的血一样,都是困在岁月里的河流,流不出这个草原。他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李菊菊系着红纱巾朝他笑。

    李菊菊对着秋夜无法入眠,两个姐姐走了之后父亲再没有用鞭子打过她,但她走到哪里都能感到父亲的一双眼睛在身后盯着她,她像被关进笼子里的小鸟,看似自由却飞不出鸟笼,看似被人宠着,却离自己想要的蓝天更远了。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她像是一个要逃离追杀的兔子,岁月就是悬在她头顶的刀,每一次日落,她就离刀近一步,而她又知道她再怎么逃也逃不过岁月。她的身体在慢慢发生着变化,胸脯渐渐隆起来了,臀也丰满了起来,经期也一月一次准确无误地来到了,这一切都像是刀砍在她身上的伤,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她用布条紧紧缠住胸脯,可仍然挡不住两个**越长越大,她跑的时候,**就像两只兔子在胸前蹦跳,她也像提着刀的岁月,在追杀它们,她不想长大,她还不愿长大。可父亲、弟弟都在她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推着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她一心想要逃离的生活。

    秋日的夜有些喧闹,响河子边的石头上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里唠嗑,河边的青蛙鼓着脖子“呱呱呱”地叫着;卧在杨树下的牛群一边反刍着草料,一边摇着脖子,脖子上的棒铃“叮当叮当”地响;田野里的夜蚂蚱、蟋蟀也不停地在鸣叫,晚风吹过麦田,麦芒撞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在月光的清辉里此起彼伏,若大的世界里,那些无声的,不能入睡的人们,在等待着清晨和世界一起醒来,混在人群里,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静静等待着岁月的宣判。

    二条沟的麦子终于黄了,但并没有想像中的大丰收,和石坂沟、大坡梁的麦子一样,只长到大人膝盖处就再没有长长,麦穗也只有小母指大小,人们多少有点失望,但还是高高兴兴整家出动去收割。

    二条沟、石坂沟、大坡梁上又到处是蔺家台子的男女老少,他们蹲在田地里一镰刀一镰刀像蚕啃食桑叶,一片一片的麦子变成了一捆一捆的麦捆,麦捆又变成了大小不一的麦垛。等田野里最后一块麦子倒在地里的时候,他们披星戴月像蚂蚁搬家一样,赶着牲口一驮一驮往家里驮麦捆,满山遍野全是人和牲口来来往往。麦场里更是人声鼎沸,卸麦子的,摞麦摞的,用连枷打麦种的,田野四面八方的人群来到这里又到这里走向四面八方,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蔺春兰母亲回到蔺家台子的时候,麦子已经全部上场了,她看起来比原来瘦弱,但比以前白净了很多。蔺春兰也瘦了,却变黑了,她一回家就跑到场里帮蔺小春和蔺德厚打麦种子,她抡起连枷像是拼命三郎,直逼得蔺小春和蔺德厚一步一步往后退,不一会就汗流浃背。

    场里的人看了直笑着说:“还是县城的饭硬,你看春兰像头牛一样。”蔺春兰也不说话,挥得连枷像风车一样转,“啪啪啪”一下一下打在铺开的麦子上面,蔺小春和蔺德厚看她那样子也不敢问话,只得跟着她把连枷挥成了风车。

    晚上,李旭阳母亲提了几颗鸡蛋去看望蔺春兰母亲,正屋的脚地上站满了人,有问蔺春兰母亲病况的,有问县城是什么样子的。蔺春兰母亲靠着被子坐在炕上向来看望她的人不停地道谢:“太麻烦你们了,好多了。”蔺春兰的父亲坐在脚地上的椅子上给来人滔滔不绝说着县城里的样子:“马路平得像我们的场,比杨镇的路要宽很多很多;还有很多的楼房,迷迷麻麻数不清;还有啊,城里的人啊,不管男女老少,都长得白白净净的……”听着的人一脸的羡慕。

    李旭阳母亲站在门外挤不进去,站在那里听蔺春兰父亲说城里的事。蔺春兰出门去厨房给水壶添水,看见李旭阳母亲在站在门口,赶忙接过鸡蛋说:“李姨,太麻烦你们了,旭亮哥忙前忙后的,旭川帮我们家照看牲口,你来我们都感激不尽,还拿什么东西。”

    “傻孩子,看你说的啥话,俗话说:“远亲房近邻居,亲不过的对门子。”你们家这么大的事,我们出那点力算啥呢,你妈怎么样了?”

    “好多了,伤口愈合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那就好,真是想不到的祸事,你也遭了罪了,看瘦成啥了。你和你妈好好休息,我就不进去了,改天我再来看你妈,今天人太多,你赶紧忙去。”

    “李姨,等场里的活忙完我再来谢你们。”

    “谢什么啊,赶紧忙你的去。”

    李旭阳母亲回到家,李旭亮在院子里修连枷,她坐在门槛上说:“人真多,没挤进去,过两天你再去看看,春兰又瘦又黑。”

    “您去看了就行了,我不去。”

    “死犟!”

    麦子上场了,虎口里夺粮的日子算是告一段落了,秋未也就到了。这时候,男人们赶上牲口,扛上步犁去翻耕麦茬地,女人和孩子就去收割豌豆、胡麻等秋田。这是一段相对轻松的日子,遇上天气不好的日子,休息的在家休息,放牧的就去放牧。

    牛耳草也抽穗了,像高粱一样密实高大,它从草原一直长到村子里,长满了村子里的巷巷道道,学堂湮没在牛耳草丛中,荒凉而冷清。李旭川和李菊菊坐在烟嘴峰上,也湮没在牛耳草丛中,风从他们头顶吹过,牛耳草顺着风把他们埋在了里边。

    李菊菊问:“还有希望吗?”

    李旭川摇了摇头。

    李菊菊又问:“我还能出去吗?”

    李旭川点点头说:“能!”

    李菊菊笑了,她站起身,扒开牛耳草一步一步向草原走去,李旭川跟在她后面,一步一步也向草原走去。草原还是那个草原,绿的草、蓝的天、黄的花,还有盘旋的山鹰,还有李菊菊细长婉转的山歌:“镰刀老了人乏了,谁把太阳绑下了,死烟魂的日头哥,迟迟上来早早落……”

    妮子的弟弟旺平要结婚了,妮子想要回家去帮忙,冷小奎让人捎话不让妮子来,李旭阳母亲也怕路远骑马颠簸出什么事,没有让妮子去,打发李旭阳和李旭亮两个去冷家沟帮忙。李旭阳问母亲拿什么东西去,李旭阳母亲说:“今年庄稼长势不好,但数量多,加上寄养牲口的口粮,挨饿是不会了,带几只羊再拿些荞面吧!你姨父那里靠林吃饭,野物不缺,带几只羊席上添添,也是个排面问题。”

    李旭阳和李旭亮赶着羊,驮着荞面就去冷家沟帮忙去了。

    他们走后的第二天,蔺春兰父亲和蔺小春提着一包点心来找李旭亮,一是感谢李旭亮在桥头的出手相助和在卫生院的跑前跑后,二是感谢旭川帮他们照顾牲口,也顺道给李阳亮还钱。

    李旭亮母亲说:“隔壁邻居地,互相帮帮应该的,感谢啥呢。”

    蔺春兰的父亲说:“他姨,这次真亏了旭亮了,年纪轻轻办事不但心细而且果断,心地也善良,是个好孩子。本来要早点登门道谢的,他妈刚回来身子还有点虚,再加上正赶上农活正忙,一直拖到现在,实在是不好意思。”

    “看他蔺爸说的啥话,隔着一条河的对门子,还专门谢啥呢,您这么多年还少帮我们李家啊?平时看个吉日,安土念经,还不是您一直当自己家的事情来办?”

    “说起来惭愧,以前认为自己是个艺人,十里八村还算个人物,这次出了事才知道,我那面子一文不值,马阴山和咱就隔一道沟,平日里谁家不去?就这虎生家,我也去过几次,你看他翻脸不认情,还闹出了人命。他姨,凡事还是乡亲亲啊!”

    “那帮人我看就是坏良心,不从理上来,横行霸道,结果怎么样,自食其果吧?因果报应谁说是假的?”

    “那我把旭亮的钱放您这里,这钱是他借朱三爷的,尽早给人家还了吧!”

    “其实不急的,他家牲口在我这寄养着呢,大不了顶了口粮了。你先拿上给春兰妈买药吧。”

    “不怕您笑话,杨镇曹家借的钱还有余头,够用了。他姨,您忙吧,旭亮回来了我再来道谢。”说完就和蔺小春出门回家去了。

    李旭亮母亲送蔺小春父子两出了门,看着他们过了桥,才返回了屋里。她看着桌子上的钱,心里五味杂陈,这世间再珍贵的东西在它面前都会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