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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春兰出嫁

    蔺春兰出嫁了,正月初八,天降大雪。这一天李旭亮记了一辈子。

    雪那么轻盈,那么脆弱,在风中却像一支支的箭矢,落在这苍茫的大地上,万物被虐杀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废墟,在这废墟之上,一场离别在鞭炮声中,显得无比喜庆。

    蔺春兰家,蔺春兰父亲、张和平、磨坊爷、以及蔺春兰的几个叔叔在正屋的炕上商议事宜;杨镇接亲的几个人坐在地桌旁唠嗑;蔺春兰母亲和蔺小兰、兰花做了几碗鸡蛋汤,煎了一盆油饼端在正屋里,大家一人端了一碗汤吃了一个油饼,只等蔺春兰上马出发了。蔺春兰的父亲和蔺小春把蔺春兰的嫁妆装在了两个大木箱里,两床红面子的被子,两套衣服,一套单衣,一套夹衣,两面镜子,两把梳子,两个洗脸盆,两个电壶,还有一些零星的东西。

    蔺春兰身穿着一身红棉袄,头上系着一条红色的纱巾,脚上穿着一双红面白底的千层底布鞋,在雪中像燃烧的火焰,杨镇接亲的人,送她的左邻右舍和亲房朋友都围在她的身边,像碾冬场的人站在火边烤火。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站在河的对岸,指着她在评头论足,有人羡慕,有人唏嘘,有人欢喜,有人带忧,乱哄哄无比吵闹。

    蔺春兰静静地站着,脸上轻施了一层淡粉,似有似无,就像她此刻眼中的忧伤。她透过人群双眼看着河对岸李阳亮家的门,门开着,但李旭亮没有露面,既不来辞别,也没有过来帮忙。匆匆忙忙,沸沸扬扬的人群里,她孤独的像一朵掉下枝头的金露梅,李旭亮家的院子像是被水荷包花包围的一汪清水,能看清所有,又看不清所有。

    她看着身边忙忙碌碌的人群,感到无比悲哀。世人所求也无非愿得一人之心,共度余生罢了,偏偏这一人之心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触手可及,却也多是一场虚妄,空欢喜,徒悲切。有多少有情之人,因这副皮囊之饱饥而天各一方,互成陌路,熙熙攘攘赴的全是一场人生之梦。人生最大的伤痛,莫过于为爱舍爱,最伤的离别,莫过于深爱中的强装欢颜。

    人生会有相见时,只是物非人也非,到时候只怕是又一次的擦肩而过吧?她期待着李旭阳能够出来,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她知道今天一别,往事就是彼此人生中最为珍贵的东西了,往后余生,他们都将是过客,再深情的追忆,都抵不过岁月如流。

    蔺春兰迟迟不肯上马,看着头发斑白的父亲和体弱消瘦母亲,不由得流下了泪,她泪眼濛濛隔着红纱巾,雪白的世界变成了红色的,像夕阳时的晚霞。她转身向四周看了看,依依不舍中骑上“白蹄乌”向响水河的桥上走去,到桥子上她向水磨的地方看去,她想起了她坐在那里对着夜空独自伤心的夜,想起了李旭亮挥着马鞭像天降的神兵,将马阴山人打回了门前。她顺着河道向月亮掌的方向走去,每走几步她都回头往后看看,他身后跟着蔺小春和她家的亲房亲戚,再后面是驮着嫁妆的马匹和杨镇接亲的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向月亮掌走去。

    蔺春兰每回头一次,心就碎一次,父母越来越远,村庄也越来越远了,她的过去也越来越远了,她所盼的人仍然没有出现。等走到月亮掌的时候,白茫茫的草原一下子让她想起了无数的过往,她想起了春风中驰马过草原的惬意,夏季摘水荷包花戴在头上的羞涩,秋季农忙时的劳累,冬季有什么呢?她想到了离别,和空白的余生。想起了她和李旭亮在草原上的欢声笑语,想起了她靠在李旭亮后背上一起套马,唱山歌的样子。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人生哪有圆满,能有半满就已是幸福了,见与不见,曾经都在里,在每一棵草的根里,它们会随着春风归来,也会随着冬雪隐藏,但它们就是它们,无可替代。

    天空飘起了雪花,一朵一朵落在了蔺春兰红色的衣服上,纱巾上。“白蹄乌”突然拐出大路向草原奔去,接亲的人惊了,都想要去追。

    蔺小春说:“马儿也知道她要离开了,要带她再跑一次,让她去吧!”

    “白蹄乌”像箭一般在白茫茫的草原上飞奔,从一个山梁跑到另一个山梁。蔺春兰像一团红艳艳的火焰,在雪原上窜来窜去。雪突然像从天空倾倒了下来,在天地之间挂了一道雪的帷幕,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白茫茫的雪和在山梁中飘来飘去的那团红艳艳的火焰。

    “白蹄乌”一直向白箭石梁的方向跑去,蔺春兰紧贴在马身上,迎面的雪像刀一像打在她的脸上,她脸上满是泪痕,只有她知道她的“白蹄乌”要干吗,它知道她要告别的是谁,可他们曾经常去的地方并没有他的影子,她死心了,拍了拍马的脖子说:“回吧,他不会来的。”

    可马儿没有回头,冲进白茫茫的雪里向白箭石梁跑去,她的心突然快速地跳了起来,她知道马儿的灵性,尤其是“白蹄乌”灵性要强于常人的,它绝不会无缘无故做无缘无故的事的,难道旭亮哥真的在草原上?

    白箭石梁近了,马儿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看见山梁顶上坐着一个人,在大雪中一动不动,像白箭石垒成的一座石堆,没有灵魂的石堆,死亡之石垒成的石堆。

    这个人,蔺春兰再也熟悉不过了,他变成石头,哪怕变成灰她都认识。她跳下马,疯了般向山梁顶跑去。

    “旭亮哥——,旭亮哥——”她跑着,哭喊着,跌倒了,爬起来,跌倒了,又爬了起来。

    李旭亮在凌晨就坐在这里了,他除了逃离,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他坐在这蔺家台子死亡的山梁上,想要埋葬自己,除了埋葬他也无路可走。遗忘一个人或者遗忘自己的过去,都是刮骨疗伤,都是死而后生之路,死亡是最好的解药,他要在这死亡中间,再死一次。他细细回想了一遍他和蔺春兰的往昔,算是告别了,接下来他就要一个人慢慢埋葬,他知道他不死,他痛苦,还有一个人也痛苦。

    他把自己坐成了死亡的石头,寒冷让他慢慢失去了知觉,他却听到了蔺春兰在喊他,他认为是幻听,可明显就在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看见蔺春兰一身红衣,满脸的泪水站在他的面前。他向四周一看,白茫茫一片,十步之内看不见任何东西,他身上的雪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他看着眼前的蔺春兰,心如千刀刮,两行泪不由自己流了出来。

    蔺春兰走向前,轻轻拍掉李旭亮身上的雪,哭着说:“旭亮哥,回家吧,你的心我懂,我的心你也懂,这一别,你我就是亲人了,你要好好待自己,你往后在草原上经历的一切都有我的一份,这里才是我的家。”

    李旭亮站起身,擦干了眼泪,笑着说:“春兰,我送你。”

    蔺春兰也擦干了眼泪,笑着说:“好!”

    蔺春兰和李旭亮骑上“白蹄乌”在草原上飞奔,蔺春兰紧紧靠在李旭亮的后背上,泪水在风雪中一滴一滴随着风舞的雪花飘向了无垠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