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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回路无门

    蔺春兰一行人到杨镇的时候,雪还在下,曹家院子里搭着一个帐篷,里面摆了十桌席,席是最时兴的十全流水席。这“十全”席是有钱人家婚丧嫁娶时才做的,一般要在事情的前一天,搭好席棚,摆好八仙桌,摆好碗碟盘好火炉,煮好肉,切好菜,蒸好馍就待开席了。干事当天,厨师用泥垒成一溜子长锅台,大大小小坐着蒸锅、炖菜锅和砂罐。点火升灶,火苗从头向尾流窜,活力逐次减弱,前面的火口炒煎,中间的火口蒸炖,尾部的火口保温。

    十全席一般是“六肉四菜”,“六肉”为:大红、小红、大酥、肘子、鸡肉、肉丸子;“四菜”为:菠菜、白菜、黄花菜、豆芽。第一道是鸡,鸡音同“吉”,以示大吉大利。第二道菜是肘,肘谐音同“手”,以示执手相敬。第三道菜是白菜,白菜寓意百财,以示四季发财。第四道菜是大红,亦喻政权,以示官运亨通。第五道菜是酥肉,酥谐音“舒”,以示生活幸福。第六道菜是菠菜,菠菜绿意盎然,以示平平安安。第七道菜是黄花,黄花菜意喻花样年华,前程似锦。第八道菜是小红,小红意喻日子顺顺当当,红红火火。第九道是豆芽,豆芽形似“如意”,以示万事如意。第十道菜是丸子,丸同“完”,以示完美圆满。

    菜摆放的位置也是有讲究的,中间一排从左到右依次是鸡肉、肘子、肉丸、大酥,四菜占据四角的位置,菠菜和豆芽、黄花菜和白菜成对角线排列,菠菜和黄花菜居上,即所谓“上青下白”。“小红”放在最上面一排的中间,坐“上席”者前面,即所谓“压席”;最下面一排中间的位置则由“大红”占据。

    曹家肯花血本用这“十全”来招待娘家人和亲戚,一方面是曹家唯一一个儿子的婚事,大操大办也是乡俗,另一方面当然是给那些不肯嫁女儿给他儿子曹朝的人看的。

    蔺春兰的新房是东厢房,炕上铺着鸳鸯戏水大红缎面被子,一组梨木三屉炕柜,炕柜顶放着两个桃红色杨木板箱,脚地上摆着一套梨木条桌和方桌,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中堂。

    蔺春兰坐在炕上,头顶着纱巾,有几分羞涩,几分不安。自从和李旭亮分别后,她心里突然敞开了,郁在她心里的一块心病不存在了,她知道他和李旭亮并没有走向分别即是陌路,这是她想要全心全意好好活下去的动力,所以她现在对她目前所面对的一切都更像是例行公事一般,不喜也不悲,心无波澜。

    坐在一旁陪媳妇的就是张和平的妻子,因为认识多年的原因,她也不怎么拘束,两个人低声说说笑笑。

    外面坐席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喝酒划拳、供席吆喝的声音和后厨妇女们说闲话、唠嗑的声响混在一起,吵吵闹闹无比欢腾。曹家父母穿着一身喜庆的衣裳,满脸堆着笑,不停给客人敬酒。曹朝跟在父母的后面笑嘻嘻地看着客人喝酒,觉得无聊了,就跑到新房里来看蔺春兰。坐在炕沿上,看着蔺春兰傻傻地笑,不时用手去扯蔺春兰头上的纱巾。

    张和平的妻子笑着打一下他的手说:“不要乱动,纱巾晚上才能揭开,去外面忙去,以后天天看。”

    曹朝很是听话,到院子里又看父母敬酒去了。

    下午,蔺小春坐完席向蔺春兰辞别要返回蔺家台子,蔺春兰低声哭了一会,说:“哥,常和爸妈来看我,以后爸妈就全靠你了。”

    “你也照顾好自己,不要太犟,以后可没人再包庇你。”

    “知道了。你们早点回吧,路滑,慢慢走。哥,那件事,你给爸妈说说,我就这一桩心愿。”

    “放心,我会说的。”

    蔺小春他们走了之后,坐席的人也渐渐散了。天黑了,杨镇的少年挤了一屋子准备掐媳妇。曹家父给少年一一敬了酒说:“曹朝不要闹,各位请回吧。”一屋子的少年一听,“噢——”地一声一哄而散。

    等扫完炕,拜完堂,所有人都走了。曹朝笑嘻嘻地往蔺春兰身边挤,蔺春兰吓得直往炕旮旯躲,一边躲一边说:“累了,早点睡啊。”曹朝不理不睬仍旧往她身上挤,她只好到处躲,躲着躲着,曹朝不挤了,脱光了衣服,钻到被子里睡了。蔺春兰在炕旮旯缩着身子坐着不敢睡,可太累了,后半夜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曹朝悄悄起来,扑在了她的身上,用手撕开她的衣裳……

    事后,曹朝喘着粗气,嘿嘿地傻笑,笑着笑着竟睡着了,蔺春兰躺在炕上,看着无尽的黑夜,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她的双眼涌出,浸湿了枕巾、枕头和被子。

    蔺小春回到家的时候天快黑了,他父母坐在炕上发呆,见他回来了,他母亲急急地问:“春兰咋样,没有哭吧?”

    “我回来的时候又哭了一会,从小到大,没见她这么哭过。”

    “都是我造的孽啊!”蔺春兰母亲说完把被子捂在头上哭了起来。

    蔺小春和父亲静静地坐着,他们觉得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心里也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夜色越来越黑,他们望着屋外,像两堆白箭石梁上的石头,在冬的夜里,浑身透出一股寒气,那是从心里散发出来的寒气。

    蔺小春轻叹了一口气说:“春兰想把马送给旭亮,你们知道的吧?我回来的时候,她说这是她唯一的心愿。”

    “晚上送过去吧。”

    蔺小春把“白蹄乌”拴到了李旭亮屋后的柴房里,轻轻拍了几下马的脖子,叹了一口气,悄悄回家了。

    李旭亮送蔺春兰出了月亮掌后,站在山梁顶上看着一身红的蔺春兰慢慢消失在了漫天的风雪中。他仰面躺在雪里,任凭如箭般的雪花,射在他的身上,每一片雪花如刀般扎在他的心上。他就这样静静躺着,一直躺到天黑,一直到白皑皑的雪被夜的黑吞没,黑白的世界完全成了黑的世界。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眼前全是一片红色。

    李旭亮母亲、李旭川、李旭霞见他回来了,都舒了一口气,不敢去问他。李旭亮母亲做了一碗鸡蛋汤让李旭川端进屋给李旭亮喝,李旭亮也没说什么,端起汤咕嘟咕嘟几口喝完了,他把碗递给李旭川说:“让妈再弄两碗。”

    李旭亮母亲做了一碗端到屋里,见李旭亮木讷讷的,说:“喝完早点睡吧,火无终日旺,花无百日红,该散的迟早要散,你这样子也是撕衣服补裤子——于事无补。”

    李旭亮笑着说:“妈,你是尖山寺去多了吧,净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又没咋啊,到外面转了一圈,走地远了。”

    李旭亮母亲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回屋睡觉去了。

    李旭亮喝完汤,倒头便睡,身子被炕一暖,白天冻僵的身子渐渐缓和来了,全身麻酥酥的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身上跑。他太累了,心身都疲惫到了极点,身子一动也动不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渐渐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他突然醒了过来,侧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果然屋后的柴房里有马打响鼻的声音,他听出来了,是“白蹄乌”的声响,他翻起身,披上衣服跑到柴房一看,“白蹄乌”拴在马槽上打着响鼻,见他来了,用头在他的身上蹭。李旭亮在马槽里添了些草料,抚着马的脖子,头顶在马的头上,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蔺春兰一晚上没有睡着,天麻麻亮的时候昏昏沉沉刚睡着,曹朝母亲站在窗外“嗯嗯嗯”地直干咳,蔺春兰知道这是叫她起床呢,赶紧起身穿上衣服,洗完脸,开始收拾屋子,打扫院子里的卫生。

    曹朝母亲偷偷看蔺春兰,见她眼红红的,脖子上也有些红印,心里暗自窃喜,心想:“儿子不傻啊,还是知道男女这事的!”想到这,竟嘿嘿笑出了声。

    蔺春兰一听这“嘿嘿”的笑声,想起了昨晚曹朝“嘿嘿”笑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害怕。

    曹朝母亲见蔺春兰扫完院子了,说:“春兰,早上做点汤,把昨天的剩菜热热吃了。”

    蔺春兰应了一声就去厨房做饭去了。

    曹朝母亲哧溜一下钻进了新房,曹朝正睡得香,她过去轻轻翻开了蔺春兰盖的被子,见被褥上干干净净,又翻了翻曹朝睡的地方,也是干干净净,心里顿时就上了火。气冲冲走出房子到正屋里推醒正在睡觉的曹朝父亲,压着声音说:“你还睡呢,这蔺家的货怕是个二手货。”

    “你去看了?”

    “看了,干干净净,那东西能擦干净,血总擦不干净吧?”

    “曹朝昨晚成了?”

    “我看她脖子上有几块红印,八成是成了。”

    “妈的,蔺家狗日的,竟欺负到我头上了。”

    “早就听说这蔺家的和村里的一个眉来眼去,看来是真的啊。这丑事要是传出去,我们曹家的脸往哪放?”

    “只要曹朝成了事,日子还长着呢,这账慢慢算。”

    两人低声说话的一会时间,蔺春兰已经做好了饭,端在正屋的地桌上说:“爸妈,吃饭了,曹朝叫不叫呢?”

    “不叫曹朝,叫往死里饿吗?”曹家母气呼呼地说。

    蔺春兰没说什么,到厢房里去叫曹朝。曹朝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睡得正沉,蔺春兰轻轻推了几下,曹朝翻了个身没了醒来,她又轻轻推了几下,曹朝还是没有醒来,她站在脚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正屋里曹朝母亲喊:“饭都凉了,还吃不吃了啊?”

    蔺春兰听了,使劲推了几把曹朝,不想被走进屋的曹朝母亲看到了。

    曹朝母亲走上前来,一把扯开蔺春兰说:“你干嘛呢,后山旮旯人,只有死力气大,你不怕弄疼吗?”

    蔺春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曹朝母亲走到炕边,用手轻轻推曹朝,嘴在曹朝的脸上亲来亲去说:“我的曹朝,快起来吃饭饭。”

    蔺春兰眼里的泪还没有掉下来,就被这一幕看呆了,她知道曹家母惯儿子,但没想到她溺爱到这种程度了。

    曹朝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看见站在脚地上的蔺春兰,嘿嘿一笑,突然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全身赤条条。蔺春兰惊呆了,忙转过眼去。曹朝母亲竟然没有出门去,而是帮儿子在炕上找内裤。

    蔺春兰完全被曹朝母子的行为震惊了,她知道曹朝是有点傻,但绝对没有傻到没有一点羞耻的地步,这只能说明他们母子已经习以为常了。一个结了婚的儿子当着媳妇的面,赤条条站在母亲的前面,当母亲的竟然毫无羞耻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蔺春兰知道她嫁给曹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但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家庭,她曾想过她的日子,要么就是生育工具,要么就是一辈子被曹家欺负,但至少还向往过有一线生机的生活。现在,她彻底死心了,她感到悲哀,又感到可笑。

    结婚后第三天,蔺春兰做好早饭,就收拾东西准备回蔺家台子“回门”。曹朝母亲走到屋里说:“春兰,十五就要开集了,油坊要好好收拾,你和曹朝就别去了,帮忙收拾油坊,转娘家以后有的是时间。”

    蔺春兰说:“妈,我们早早去,早早就来,晚上我把白天的活赶上。我爸妈肯定准备了宴席,请了亲房,不回去怕让村里人笑话我们。”

    “笑话?你们蔺家干的笑话的事还少吗?”

    “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就直说,我们蔺家干什么笑话事了?”

    “干什么了,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嫁过来才三天,我干什么了?”

    “你心里清楚,给我装什么无辜,我儿子傻,我可不傻。你要回,你一个人回去,曹朝不去。”

    蔺春兰气得浑身直发颤,关上房门一个人哭了起来。

    曹朝的父母没有理会蔺春兰,和曹朝一起去油坊了。

    蔺春兰哭了一会,坐在炕上想了几遍曹朝母亲说的话,觉得十分不解。结婚后自己每天做饭、洗衣服、打扫院子,一样活都没有少过,那一样是笑话了。她突然想起结婚第二天,她做早饭的时候曹朝母亲去过她的房间,出来后就和曹朝父亲低声说着什么。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还是看到什么?难道她进屋是看……,想到这她突然明白了过来。她觉得太好笑了,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在她的心里涌起,她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

    蔺春兰母亲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就在厨房里开始准备“回门”席,两桌“四盘子”,摊了些鸡蛋饼,还炖了一锅鸡汤。蔺春兰的父亲也早早穿上干净的衣服,去请磨坊爷、蔺德厚、蔺小兰,还有蔺春兰的几个叔叔。蔺小春骑着马也早早到暮春沟去接蔺春兰。

    席安好了,请的人也都到了,大家坐在一起唠嗑等蔺春兰,眼看着时近中午了,仍不见蔺春兰到来。蔺春兰母亲站在大门口向月亮掌的方向看,一个人影都没有。蔺小春也等不住了,他骑着马慢悠悠向杨镇的方向走,他想着早点接上早点一起回家,可他都快走到土盆村了,仍不见蔺春兰他们,他心里慌了,又走了约有五里路,还是没有碰到。他知道蔺春兰不来了,他难过又无奈,只得骑着马又返回了蔺家台子,他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大家看到他一个人回来了,知道蔺春兰不来了,不知如何是好。蔺春兰的父亲说:“磨坊他爷,咱开席吧,估计是有啥事耽搁了。”

    磨坊爷端起酒杯说:“来来来,开席。”

    其他人也都应和着说:“来来来,动筷。”吃了一会,大家都散了回家去了。

    蔺春兰父母和蔺小春三个人对着空空的桌子发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屋里静得像空气被冻住了,冷的令人窒息。

    李旭亮骑着“白蹄乌”来到烟嘴峰上,烟嘴峰能看见整个村庄,也能看到月亮掌。一直到天黑,他没见蔺春兰进村,他知道,她回不来了。

    人生在世,谁不曾寄望过来日方长?无数的期许,到最后都成了云烟,在岁月的风里,消逝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