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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咀嚼岁月

    李从良母亲身体恢复了后,总喜欢和村里的一些老人坐在响水河边的石头上说家长里短,她总是苦着一张脸对人说她的可怜,论蔺小兰和李旭平的不是,道他们的是非。这天,她见蔺小兰和李旭阳母亲骑着马在一起,嘴里哼了一声,低着头给几个老人说:“人亏心的事要少做呢,这李家寡妇当自己的哑巴儿在我家占了多大的便宜,结果呢,老天爷还是有眼呢,你让我儿不安眠,老天爷就让你断后,这不,那老大生了儿子,一岁不到就没了,这就是报应啊!还有那不要脸的骚货,我儿子三年没过就急着寻男人呢,我能让你消停?我人老瞌睡少,我就天天晚上整你,让你们啥都干不了,还想生个娃,给我的孙子冷眼相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没门。”

    “人家在另屋睡的呢,想干啥就干啥,你咋干涉?”

    “我人老,但耳不聋,只要他们有一点点动静,我就对着窗口子乱骂。这不,让我给骂歇火了,再没有听见过有什么动静。”

    “那动静得有多大,你都能听到?”

    “那骚货一干那事就像害了癌症,嗯嗯啊啊老远都能听到,多少年了我还能不清楚!。”

    “哈哈哈,你真是成精了。”

    “反正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不让我好过,我就不让你好过。”

    “你啊,人家小兰对你也好的呢,没有引上娃娃一走了之,给你也是吃喝不少。”

    “那还不是贪图我那一院房,几亩好地?”

    ……

    李从良母亲只要坐在石头上,总要把这些话说给旁人听,说着说着,这些话就在村里传开了,那些老少爷们在茶余饭后就拿蔺小兰的事当荤段子。平时嫉妒蔺小兰的那些女人站在村路上指着蔺小兰捂嘴窃笑,不怀好意的那些光棍汉盯着她的胸和臀看,口里嗯嗯啊啊乱叫。

    蔺小兰得知这些不入流的话竟然是从李从良母亲嘴里传出去的后,十分愤怒,她想和李旭平搬到外面去住,远离那个是非之地和那个是非之人。可转念又一想,自己走了李从良母亲势必会落个没人照看的下场,自己也会落个不但不贞而且不孝的名声。自己倒是不在乎这些,可孩子总会长大的,他们会怎么想,会理解她吗?就算是理解也要受村里人的流言和侮辱。再说,她如果真要搬走,李从良母亲一定不会让她带孩子走的,到时候难免就要骨肉分离,离开了她的孩子,谁来养活他们,谁能给他们爱?就算李从良母亲爱孩子,也没有能力照顾他们,何况她只是把孩子们当成报复她的工具。

    蔺小兰想,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的,只有时间最为公平,好的坏的到最后都会销声隐迹。可事态却变得越来越离谱,村里人连她最私密的事都知道了。她开始以为是她和李旭平两人在外边偷欢的时候被什么人看到了,后来听得,这些也都是李从良母亲的口里传出去的。她这才知道,原来李从良的母亲从她嫁给李从良的时候就经常偷窥她的私事。

    她觉得简直不可理喻。这天晚上,她让孩子们出去玩,然后对李从良母亲说:“妈,原来我以为是我不守寡,你恨我,现在我才知道,你那不是恨,你那是心里有病。你以为你说的那些话是在丢我的脸吗?那是在丢你们李家的脸,丢你儿子的脸,丢你孙子的脸,你这是在丢你自己的脸。”

    “我咋了?我又咋了?我一个老婆子,儿子死的死,不管地不管,你这是没欺负够?引个男人霸我家的房院,田地,还不够,还要来欺负我是不是?我说啥了?身正不怕影斜,还不是你自己不正?”李从良母亲一脸无辜地盯着蔺小兰又哭又骂。

    蔺小兰看着泪水在李从良母亲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流动的样子,感到十分悲哀和可憎。她知道她斗不过这个内心和面貌一样丑陋的女人,她突然明白了何道所说难是什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她此生最大的难。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仿佛看到了老了的自己,她感到自己也十分悲哀和可憎。

    李旭平对村里人议论蔺小兰身体隐私部位的言论十分气愤,回家拿了一把砍刀,追着那些人一顿乱砍,那些人吓得哇哇大叫,四离五散到处乱跑,有几个跑得慢的手上和腿上被砍了几道口子,血流了一地。李旭平像疯了一样,撵着追,那些人鬼哭狼嚎,一起跑进李旭阳母亲的家里。

    李旭平追到大门口站在门外,喘着粗气,指着那些人啊啊啊直喊。李旭阳母亲从屋里跑出来夺下李旭平手中的砍刀,挥手照着李旭平的脸上打了两巴掌。转身指着院里的那些人说:“你们知道他是个哑巴还欺负他,他有啥好欺负的,来,他咋砍你们,你们就咋砍我。”说着就把砍刀递给了其中的一个人,那人吓得扔下砍刀,一起夺门而出。

    从这以后,村里人再也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到李旭平和蔺小兰面前胡说了,但暗地里仍然把蔺小兰的事当荤段子一遍一遍地演绎,渐渐竟然传得杨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旭平和蔺小兰的生活慢慢变得寡然无味,蔺小兰不爱说话了,两个人无声地除了干家务活就是干农活,他们更像是草原畜群中的一员,只不过畜群在啃食青草,而他们在咀嚼岁月。两人对夫妻之事都谈虎色变,不敢再有任何的想法。他们不是怕被别人说,而是怕因为自己而伤害了另一个人。李旭平拿着砍刀像一头猛兽一样追着砍人的样子让蔺小兰心有余悸,幸亏没有酿成大祸,不然她的后半生会在愧疚和自责中不得安生,她将在蔺家台子再无立足之地。他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彼此的心境和生活,这种相敬如宾的相处,像平静的水面,暗流其实一直在汹涌奔流。

    二条沟漫梁的庄稼全都上场了,草原像一件破旧的衣裳,收割完的田地像大大小小的补丁,布满了草原的沟沟垴垴,风中开始有了丝丝寒意,万物由盛而衰,该准备播种了。

    李菊菊和母亲决定将一些土地租给亲房邻居,或者撂荒一些,她们俩实在没有精力务那么多的田地。李茂林躺在炕上气得咬牙切齿,双眼像要喷出火来,手砸着炕沿高声骂李菊菊的母亲:“嫁汉的,你寻一根绳把我勒死,我死了你再寻个男人就不要种了,我只要有一口气,你不种我让你不得好死,为了那几亩地,我累成这病了,两个女儿都贴上了,你说不种就不种了,不种了一家人喝风屙屁呢吗?”

    “爸,我和我妈实在务不过来,我们种的肯定够我们吃。”

    李茂林不理李菊菊,对着李菊菊母亲喊:“从今年开始让强强也跟上你们下地,不许租,不许荒,听见了没有。”李菊菊母亲没有说话。李茂林随手拿起炕上的茶罐、水杯、柴炉子,往李菊菊母亲的身上砸去。李菊菊母亲一声不吭,躲到院子去了。李茂林手在肚子上一顿乱打,哭着喊着骂着,一直从中午闹到晚上。他见李菊菊母女俩没有松口的意思,就闭着眼睛装睡,半夜,他爬到李菊菊母亲的身边,双手掐住李菊菊母亲的脖子,往炕上使劲地压,李菊菊母亲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双手到处乱拍打,两只脚蹬得炕墙咚咚直响,眼睛越睁越睁大,脸也变成了青紫色。

    隔壁的李菊菊在睡梦中惊醒,冲进屋,黑漆漆啥也看不到,只听得母亲手打脚踢和喉咙里嗬嗬的声音,她一边大声叫着:“妈——妈——”一边摸到炕边往李茂林头上就乱打。李茂林还是不松手,眼看着母亲就要被父亲掐死,李菊菊从方桌上拿起香炉,砸在李茂林的头上,李茂林啊地一声翻倒在炕上。

    李菊菊摸到母亲的手,把母亲从炕上扯了下来。李菊菊母亲软绵绵地倒在脚地上,没有了一丝声响。李菊菊抱着母亲大声哭了起来。李强强也被惊醒了,跑到正屋,点亮灯一看,母亲脸紫得像茄子,父亲躺在炕上满脸是血。他被吓呆了,站在脚地上浑身直发抖。

    李菊菊把母亲平放在脚地上,在她的胸口来回抹,过了好一会,李菊菊的母亲慢慢吐出了一口气,睁开眼,惊恐万状地往门外爬。李菊菊哭喊着拥着母亲走出了屋子,走出了院子,走向无尽的黑夜。

    李茂林见李菊菊母女走了,啊——啊——地大哭着往地下爬,李强强急忙跑过去拦住说:“爸,你掉下来了。”

    “快去追你姐,别让她走了,快啊!”

    李强强还要给父亲擦脸上的血,被李茂林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赶紧跑出门外,黑夜里隐隐看见李菊菊和他母亲跌跌撞撞往月亮掌走去,他跑了过去,跟在了她们的身后。

    李茂林躺在炕上,脸上、手上、被子上全是血,他喘着粗气,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看,看着看着他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对着屋后墙喊:“大哥——,大哥——”

    李茂林大哥李大林和李茂林家就一墙之隔,他早就被李菊菊的哭声惊醒了,他当又是李茂林在打李菊菊就没有在意。突然听得李茂林喊叫他,他觉得事情不妙,赶紧穿上衣服跑进来,见李茂林浑身是血,吓了一跳,他找了一块布缠住李茂林头上伤口,又打了一盆水要给李茂林洗脸。李茂林却哭哭啼啼地说:“大哥,你别管我了,赶紧去追菊菊娘母,她们跑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菊菊娘母不想种二条沟的地了,我怕挨饿啊哥,也心疼那么好的地,一时没想开就掐她妈,她们娘母就跑了。”

    “那你的头又是咋回事?”

    “菊菊打的。”

    “菊菊打的?是不是菊菊不打你,你就把她妈掐死了?”

    “我就吓唬一下。”

    “呸!鬼才信,这事我不管,你让强强叫去。”

    “强强早就去了,哥,我求你了,菊菊一走,强强咋办啊?”

    “强强,强强,一天就知道个强强,菊菊和她妈不是人啊?这个家迟早让你弄得四离五散,你都这样了,能不能消停点,能不能收起你的臭脾气。”

    “哥,我知道错了,快点叫人追去吧!我求你了,我给你下跪。”说着就挺着大肚子要爬起来。

    李大林把水盆放在炕上说:“那你自己擦,我去追人,真是造孽啊!”

    李菊菊和母亲在黑夜里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出了月亮掌往暮春沟的方向走了走,又返回月亮掌向草原走去。黑夜的草原像一个无边的黑洞,怎么走也走不出黑暗,像极了她们被囚禁的命运。李菊菊和母亲抱成一团缩在一堆酸刺的后面瑟瑟发抖,草原秋未的午夜,霜花在她们的头发上,衣服上落了薄薄的一层,在黑的夜里透着微微的寒光。李强强站在不远处的草丛中不住地跺脚,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头上、衣服上也都是霜花。李菊菊母亲眼神空空洞洞,仿佛就是这夜的一部分,她静静地看着夜的深处浑身不住地颤抖,李强强跺脚的声响,一下一下像是她的心跳,慌乱而急促,她像被狼咬过的羊,她想要找一个可以保护她的羊群,可她发现,她能依靠的竟是要她保护的两个羊羔,她恐慌而绝望,又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命运。

    她的命不是她的命,两个羊羔的命才是她的命。她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她死了也无关,但她不能和李菊菊离开,两个羊羔的命要绑在一起,他们才能延续子孙。她慌忙紧紧抱住李菊菊说:“菊菊,太冷了,我们回吧!”

    李菊菊惊恐地看了母亲一眼说:“回?回哪里?”

    “回家啊,两口子哪有不打架的,牙和舌头都要磕磕碰碰,何况两个人。”

    “妈,这是打架吗?这是杀人啊!只要走出蔺家台子,总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我们娘母吧,要饭要了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你爸也是要饭要怕了,在气头上下手是重了点,过去就过去了,我们回去吧,不知你爸让你打了,现在怎么样了,要是没人管,可是麻烦了。”

    “妈,你疯了吗?回去?我们让他打了多少年了?谁知道下一次他会怎样对待我们俩,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外边。”

    李菊菊母亲知道她劝是劝不回李菊菊了,她看着远处胖乎乎却羸弱的李强强,没有再言语,一步一步走到李强强身边,说:“强强,我们回吧!”李强强点了点头,又看了看李菊菊便和母亲互相搀扶着慢慢往村里走去。

    李菊菊看着母亲和弟弟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伏在草原上失声痛哭起来,她母亲太了解她了,她也太了解母亲了,母亲知道她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草原,她也知道母亲离不开草原,母亲是被狼驯服的羊,有羊的软弱也有狼的凶狠。而她只是一只羊羔,一只除了母爱一无所有的羊羔,她趴在草丛中哭了很久很久。夜空突然一下子变得更为黑暗了,她知道,黎明要来了,她擦干了泪水,站在山梁上静静地等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村口慢慢向这边传来,李旭川和李旭霞骑着马从月亮掌一晃而过,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黎明的黑里。李菊菊站在山梁上,风吹起她的头发,像要扯着她单薄的身子离开尘世一样。她慢慢转过身,踩着霜花,向村子里走去,朝霞在她的身后像一朵绽放的红花,那红的花像极了她的心里流淌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