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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踏出树洞,意味着永久离开向死亡预支过时间作为定金的坟墓,选择活着走上曾经没走完的怨憎之路。

    夜出饮露啖苦,晨伏忆人思甜。

    幽狼的杂食特性让虚弱的卡洛斯可以食用野果草胚等素食充饥,但幽狼独特的唾液一旦遇到果酸就会产生一种莫名苦涩的异味。

    难以下咽,但卡洛斯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吞着野果,仿佛嘴中的苦涩一如心中之苦,已然融入灵魂成为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另一部分,是名为安娜的眷恋。

    在清晨宁静脆弱的梦境中,卡洛斯又再梦到自己即将离开圣城前看见的那滴凝固在少女脸上不愿落下的泪,那滴如朝露般清澈的泪中折射着熊熊燃烧的烈火,而在烈火的余光之下,一个少年强忍着错弑母亲的悲痛伸出了冰冷的手,给与了另一个同样失去母亲的少女活下去的希望。

    以己身之绝望为他人呼唤希望就像一道甜蜜的诅咒,从那一刻起,选择握住少年伸出的手的女孩就一直跟在少年身后,视线再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他走一步,女孩便跟着走一步;他退两步,女孩也退两步;他选择跃入万丈深渊,女孩义无反顾紧随其后,眼中没有丝毫犹豫。

    坚定,却也是一种可怕的盲目。

    女孩选择视男孩的承诺为希望而活,男孩也偷偷以女孩的托付为自己值得活下去的证明。

    男孩还想往前走,是因为想身后的女孩也继续往前走,就像两股把绝望夹在中间的希望,相互间隔着一段距离默默依偎,男孩期望有朝一日女孩能主动走到自己前面,好让自己也尝试一下跟随她脚步的滋味。

    如果路的尽头是这样,倒也不错。

    ‘但那一定是在复仇之后!’

    强烈的恨击碎了绝美的恶梦,卡洛斯悠悠转醒。

    自决定为复仇而活的那一刻,铭刻在卡洛斯灵魂深处身为执行者的意识本能随之开始复苏,而某种非常暴戾的东西似乎也从更深处的阴影中慢慢苏醒,这带给卡洛斯越来越强的力量和越来越难以压制的凶戾。

    卡洛斯不道它是什么,但他需要它。

    身后一直追寻的脚步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卡洛斯都感觉那群脚步的主人和自己擦肩而过。

    在危机四伏的丛林内活着成为卡洛斯唯一的念头,哪怕要承受可怕的代价亦无所谓,为了活下去,弱小的幼狼没得选。

    得益于自己无与伦比的反追踪经验和幽狼得天独厚的隐秘能力,小幽狼总是能巧妙的躲过危险,而为了甩开身后不知是何物的追踪者,卡洛斯要么昼伏夜出,要么藏身在巨树根的烂泥之下只露出半个脑袋,或一整天都泡在河流凸起巨石间隙的水缝中,反正怎么隐蔽怎么躲,无视饥饿、寒冷,孤独和所有类型的不适感只为了能藏得足够隐秘。

    连续追了六天的那些脚步在第七天终于没了音讯,潜藏在沼泽地里的卡洛斯警惕的露出半个脑袋,四处观察确定安全后方才扒着草藤上了岸。

    从沼泽里爬出来的小幽狼看起来像极了一种生活在地底下的肮脏变异鼠类,但对于这一点卡洛斯反倒并不在意,幽狼是很爱干净的野生动物,完全违反幽狼生活习性的行为可以让自己在敌人眼皮底下更好的隐藏。

    经过数天休整,已然完全恢复的卡洛斯立马就开始了狼生中第一次单独狩猎。

    曾经追逐虹兔的路上有大哥的身影,如今独剩卡洛斯孤身一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小幽狼已不是过去赢弱的自己,不再需要依靠大哥的追逐去预判虹兔的拐点。

    无声潜伏至猎物的极限警戒范围后猛然启动,受惊的虹兔逃不过10米便被擒住。

    不远处几只虹兔幼崽惊叫着四下逃散,小幽狼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低头撕扯起早已死在爪下的兔母亲。

    丛林是残酷的,失去母亲庇护的幼崽活不过明天,在拼了命逃亡的这段时日里卡洛斯目睹了世间所能发生的所有和死亡有关的悲剧。

    一只纵云雕在一天内把铃狐的5只幼崽一只只抓走,只能眼睁睁看着的狐妈妈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像刻刀般扎在每一次云雕俯冲时都试图拦截的卡洛斯心中。

    而最深的那一道血痕来自于狐妈妈对小幽狼右爪咬下的狠狠一口,这源自身心的双重剧痛终让卡洛斯清醒。

    自己是狼,对方是狐,为狼心善救狐是错,为狐以恶报善,是对。

    想救铃狐的不是幽狼而是人心;铃狐想咬的也并非善心,而是幽狼。

    立场有异,云泥之别,一念之差,善恶易位。

    在自然的规则里,幽狼眼中的铃狐不该是拯救的对象而应该是食物,这才是“对”。

    至于勇敢的幽狼幼崽,在纵云雕眼中同样是食物。

    卡洛斯发现纵云雕似乎缠上了自己,在余下的每一天绞尽脑汁东躲西藏的小幽狼总能偶尔发现它在半空盘旋的身影。

    铃狐母亲痛失全部幼崽后隔天便被羽蛇吞噬,自己的生命连同死去孩儿的血海深仇就这么一起烟消云散。

    没有所谓的复仇史诗,铃狐死得悄无声息,残酷的现实甚至比鸿毛还轻。

    卡洛斯永远不会忘掉被羽蛇毒液麻痹得连银铃般的嘇叫都无法发出的铃狐那流着泪的不甘眼神,但这一次躲在荆棘丛里的小幽狼没有再挺身而出,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同时警惕那天上盘旋的大鸟。

    第三天,在河流凸起乱石的隐蔽缝隙中泡了快20个小时的小幽狼听着一连串脚步声在耳边不断回荡,那时而远去却又时而折返的脚步反反复复折磨着快要被河水泡得发昏的脆弱神经,但卡洛斯硬是顶着刺骨的低温扛到了凌晨。

    待确定烦人的脚步声远去,已然疲惫不堪的小幽狼飞快蹿出石缝,奋力游到河对岸钻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

    余下两天卡洛斯都在高烧不退中孤独度过,所幸找到的一处温暖岩洞内一头受伤的荆熊几天前因伤势过重死在了里面。

    面对正散发着阵阵恶臭的腐朽尸体,感觉自己热得快要燃烧的小幽狼想都没想就咬了下去。

    尽管腐肉非常臭,上面爬满的蛆口感使人作呕,但却是小幽狼这些天最丰盛的大餐。

    ‘你看那蛆,蛋白质是牛肉的五倍,咯嘣脆!鸡肉味!’

    “呕!”

    卡洛斯用从失落纪元文明遗留下来的某段影像内那处在食物链顶端的男人处学来的一句经典语录进行着自我欺骗,仿佛偶像的话会让腐肉变成美味的鸡腿。

    幽狼强大的唾液和胃汁使腐肉中的有害成分几乎被消杀干净,肉类蛋白和脂肪所带来的充足能量使经过两天修整的小幽狼快速好转,遗憾的是还没等卡洛斯病后稍作喘息,烦人的脚步又在远处响起。

    卡洛斯马上蹿出岩洞,果断舍弃了他的“新家”,而洞口外,两具尸体正共同上演着最为戏剧的一幕。

    一只纵云雕僵躺在洞口不远处,身上紧紧缠绕着一条死蛇,小幽狼一眼就认出了它们。

    这沿途一边不停杀戮遇见的生物一边追猎玩弄了自己整整六个日夜的强者,最终和吞掉铃狐的羽蛇同归于尽。

    任从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终究不过落地化作一抹黄土。

    ‘这算是在为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复仇吗?’

    怀揣着这滑稽的想法钻入小树丛,云雕仿佛被命运嘲弄的结局让小幽狼禁不住想起还为人时的自己。

    为人之时,卡洛斯亲历了太多至亲的逝去,他们中有的选择为保护重要的人而死,有的在混乱中错杀于卡洛斯自己之手。

    那时候倔强的卡洛斯还未绝望,他开始以其引以为傲的强大拼尽全力去拯救一切,同时也试图以此拯救自己。

    直至那身不由己的人最终被乱世的洪流所淹没,卡洛斯方才发现原来世间所有的悲剧都未曾因自己的强大有丝毫改变。

    从那一刻起,往日无声的亡灵被卡洛斯哀戚的绝望所唤醒,开始无休止的在其心中悲鸣,长久的精神折磨之下,卡洛斯学会了以滑稽掩饰伤痛,以复仇清洗罪孽,即便是死于己手之人,只要己身一死即可谢罪。

    唯独那乱世的洪流,仅凭一人又该如何抵挡?

    最终卡洛斯选择以恨与余生的悲痛相抗衡,恨神,恨命运,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无异于自杀的战斗方式和近乎疯癫的特立独行,是逝去的亡灵们铭刻在卡洛斯灵魂深处的悲恸,亦是卡洛斯堕落的自我救赎。

    转世为狼后再次失去,重又拾起那被抛弃的恨,直至以一个赢弱旁观者的身份看尽他人的悲欢离合,卡洛斯方才明白生命中随处可见的死亡不过是大自然中很渺小的组成部分,那含恨死去的铃狐、发臭的荆熊、不可一世却死得最为可笑的云雕,还有曾经愚蠢的自己,无论弱小还是强大统统不过是渺小的组成部分中更渺小的一部分。

    这份铭刻在法则中的渺小便注定了如沧海一粟的世人无法仅凭一己之力去扭转自然规律中命定的厄运,凡人一旦妄想可以独力拯救一切,所得之果就必定是求而不得,不得,便恨,一恨必将深陷由无数【悔】所堆积成的泥潭不能自拔,从此开始自我欺骗继而漠视生命,选择沉沦的灵魂渐渐变得无法感受生者所带来的温暖。

    长此以往,人终将会遗忘掉那生命与生命间最为重要的羁绊:身边注视着自己的生者永远比自己欲紧紧抱住的逝者更为重要。

    恨,既无法让逝者复生,亦不会为生者带来宽慰。

    既然【恨】无用,那是不是该放下?如若放下,逝者的仇又该用何承载?

    心中对生和死、仇与恨越发深入的思考忽然让卡洛斯忆起了命中非常重要的两位逝者。

    骄傲的幽狼长兄,选择最后一刻燃烧生命赴死以换回弟弟的生,终在卡洛斯心头烙下两抹深深的印记。

    一抹是锥心彻骨的哀痛,而另一抹,则是需要被永远铭记的微笑。

    兰儿的兄长尼采,选择拥抱死亡好让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得以拥抱明天,他亦在逝去时于唇边留下一抹安详的印记。

    ‘他们对我的期盼是什么?期盼我恨?这绝无可能。’

    若逝者拯救生者并不是要生者去【恨】,那逝者的【复仇】又该置于何地?

    ‘或许钉在十字架上的家伙会知道答案。’

    如若世间真的有神明,当一位英雄选择自我牺牲去拯救他人时,神明究竟是会选择去亵渎英雄伟大的意志,还是会微笑着去祝福那注定要被伟大牺牲所拯救的生者?

    如若自己万幸成为被拯救的生者,究竟是要以【恨】去完成复仇后沉沦在悔里了却余生,还是无论前方等待着自己的是幸福还是痛苦都毅然选择肩负起逝者真正的愿望,连同他们对生的那一份希冀一起活下去?

    ‘逝者真正的愿望是什么?’

    如若自己终有一日选择自我牺牲,又会对被自己所拯救的人存有何种期盼?是期盼生者因自己的死而憎恨一切,还是希望其带着和自己有关的一切美好记忆努力活下去?

    卡洛斯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但那也必须是在复仇之后。’

    恨是恨,仇是仇,恨可以放下,仇不能,因为这是关系到日后自己能不能活得爽的问题,什么公平,什么正义统统都是后话。

    人活一世但求念头通达,仇人活着,怎么通达?心中无恨却有仇,又如何能快乐度日?

    希望承受不起憎恨的重量,却可以承载复仇的决心。

    ‘死亡很常见,但总有不该死的人死得太早,不配活着的人却一直活着。’

    如此想着,小幽狼低头看看爪下不断挣扎的、个头足足比自己大了一圈的铃狐,对着这新猎物的脖子狠狠就是一口。

    “呜嗷嗷嗷嗷嗷!(让你祖宗咬我前脚!)”卡洛斯低声愤愤嚎叫。

    一连几十日过去,连绵的阴雨总算消停,雨过天晴的午后晓珠久违的温暖开始破开阴云洒向大地。

    体内暴戾的阴影随着恨意的消散了无踪影,追击的脚步声也未再出现,终于能停下喘口气的卡洛斯马上便谋划起该如何在明珠中大海捞针以找到那群灭狼满门的凶手。

    提起后脚扒拉因很久没洗过澡而发痒的腹部,卡洛斯打算在完成复仇大目标前先再跑一段好寻找水源完成自我清洁的小目标。

    有了目标后该去的方向也变得异常清晰,体积已成倍增长的幽狼踏着杂草枯枝健步如飞,从前要费老大劲才能穿越的藤刺类灌木现在直接一跃而过,这飞一般的感觉歪提有多爽快。

    ‘呜呼!’

    跟随灵魂逐渐复苏的,还有那刻在基因里的逗比。

    猛地狂奔了一大段,卡洛斯终于找到了水源,眼前一片清澈的小湖正反射着粼粼波光,乍一看宛如一滩璀璨星石,水质绝对一等一的好!

    欢呼雀跃的幽狼撇着舌头正欲往湖面冲刺,一阵不详的气息却突然袭来,卡洛斯立马在离湖还有数十步远时立定驻足,开始谨慎的细细观望。

    这不详的气息太过熟悉,熟悉得即使再转生一次也不会忘掉。

    这是血的味道。

    当看清那无数闪烁的“星光”竟是一双双眼睛时,唯一的念头在卡洛斯心中猛然炸开:

    ‘跑!’

    就在幽狼转身拔足狂奔的同时,原本平静的“湖面”却像被陨石激起的海啸般突然狂卷而起,上百只抱枕大小的巨大怪虫扇动着银铂般透明的双翅,只消片刻就追上了全力奔逃的卡洛斯。

    为首怪虫镰刀般的前爪刚至就被幽狼腾空咬断,喷溅的血液把青葱灌木蚀至乌黑。

    ‘血里有毒!’

    被包围的卡洛斯只能在闪转腾挪间且战且退寻找突破的契机,无奈怪虫数量实在太多,银铂双翅折射的银光就像暴风圈中划过的一道道炫目闪电,这使幽狼的视野受到了极大限制,无数锋利的镰爪接连突破韧如钢丝的绒毛,在狼躯上留下深可见血的伤痕。

    尝试了数次突围皆无果,这让从前花式作死都没死成的卡洛斯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自己会死”的念头。

    ‘念头都没通达就要被“渺小”了,呵,真不甘心!’

    以异常平静的心绪摞下这“向昔日厌恶的神明竖起的中指”,幽狼转守为攻不再闪避,猛地把一只巨虫的头部咬得粉碎。

    落日的余晖中,在无数巨虫合围而成的移动包围圈内一个勇猛无畏的孤影正试图以一己之力撼动这坚不可摧的银色风暴,沾满泥泞的身躯上每添置一道新伤都会伴随着几道银光的陨落,它就这么战着,追逐着银色风暴狠命撕扯,疯狂的戾气染红了银色的双眸,透体而出的赤劲混合着伤口喷溅的血把原本银色的包围圈浸染成一片猩红。

    最终,银色风暴肆虐过的林地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由无数异虫残肢铺设而成的血肉之路,而这恐怖之路的末端,最后一只只剩半截的异虫在猩红之狼的口中挣扎着,渐渐地流干了血。

    银色风暴就此寂灭,高傲的战狼已然倾尽所有,就在伟岸的身躯缓缓伏下之时,那消失已久的脚步声却又再度响起。

    临近昏迷前,卡洛斯借着晓珠最后的余辉逐渐看清了为首的那张由远而近的追击者的脸。

    法克的那张蠢脸。

    卡洛斯也嗅到了法克身上的气味,这闻着有点像老班章茶叶的味道分明就跟河边那跑来跑去的“脚步声”传来的气味一模一样。

    “呜嗷……欸呜……(你他……妈的……。)。”

    虚弱的幽狼还没骂完就气晕了过去。

    简单又精致温馨的木屋内,沫沫操纵治疗仓完成了最后一道伤口的清洗包扎工作后如幼犬般娇弱的吐了个孩子的哭腔,随即一把夺过法克手上的毛巾开始抹脸。

    “一天一夜连续抢救,您辛苦了!”

    一位小警员对着比自己起码小了一辈的沫沫用敬语,这使法克打了一个怪异的冷颤。

    “好侄女!幽狼的伤势如何?!”喻老不等沫沫把毛巾从脸上撤下便劈头盖脸开问。

    “全身共274道伤口,深度中毒,命是救回来了,但左眼瞎了没法修复,即便痊愈也可能留下后遗症……,鱼尾你别激动!”

    沫沫话到最后音量陡然变高,一把年纪的喻老两眼擒着的热泪着实惊到了她。

    “哼!!!!”

    甩下洪钟般响亮的喝喊,喻老拂袖而去。

    “酒鬼你去哪?”山伯急忙跟了出去。

    “回处里汇报,申请溯源组和特战小组来……!”激动的话语随着二人的远去逐渐模糊。

    “我去睡了!”

    沫沫打着哈欠往内屋走,同时还不忘调戏法克:“呆鹅你的鸡爪洗一下!拿过的毛巾真臭!”

    “我用来擦过屁股!”

    法克没好气回呛了一句,随后便低头细细观察起治疗仓内还在昏迷的幽狼。

    “个子不大,应该是还在成长的幼狼,而这通体煞白的毛发……。”

    法克翻看着从沫沫那顺来的移动终端上有关幽狼的资料,再看看舱内可能变异了的个体,一种异样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狼咧嘴睡的表情怎么感觉贱兮兮的……。”

    法克脑中顷刻便浮现出卡洛斯在巧夺核能灯时咧着嘴笑的那张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