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9章
伊始曰元，悠久称古。
元古天下山阔水长，无以达边际，自古至今，谁也未曾探索到元古天下的尽头。
传说上天感念人类疾苦，进行过一次封神，以神明来掌管人间事务。大到煮鸡蛋应该从大头开剥还是小头开剥这类的原则大事，小到降生小儿命中的五福袋应该有几两米、几尺布、几两酒肉、几颗钱、骨重多少这类的芝麻琐碎小事，神明们为了人类的福祉兢兢业业，不辞辛苦。
人间从此日月轮转，四时有序，地产万物，生生不息。人类生活的这片广阔区域成了天赐之地，虽然还有北之极寒，南之酷烈，旱涝不定，灾害肆虐，但人类只要敬天地神明，大多数也还能咬着后槽牙活下去。
天地有私，中土称得上是苍天最厚爱的地方，也是元古天下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皇权神授，神授九鼎于钦命之人，谓之天子。天下以天子为尊，为天子所有。天子再依靠诸侯统治天下，分封了多达上百的王公贵族。
传说中元古天下更有洞天福地，金玉道场，能见到拥有神通的修士。虽然这些修士的神通与传说中封神前的陆地神仙没法比，翻山倒海的能耐是没有的，可香烟缭绕中谈经论道高高在上的神仙气派是不能没有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彻底解决没饭吃等俗世问题的高端降维级解决方案，让无数人心动不已。何况万一要是修了个长生不老，点石成金，带着家族鸡犬升天呢？所以修仙的热潮在人间日益高涨。
走在中土街上，张三遇到李四。
张三：矮油，是李四兄，好久不见啊。
李四：呵呵，请叫我四真人。俺修道了。
张三：矮油辣个喂，原来是四真人当面。敢问四真人进了哪座洞，拜了啥子仙？
李四：进山修道有点过气了，我拜进了城南的德云观。
张三：我怎么听说那里不受主流待见，说是违建要拆呢。
李四：勿信谣。观中出土了几册前朝秘籍，弘扬了传统，现在德云观已经成了文物保护之地，正准备申请辣个物质加非物质双料文化遗产，这一批招收的弟子多达四百余人！煌煌兮德云！
张三：那四真人必定已经学好了贯口，身负绝学了。
李四：贯口乃内门弟子方能掌握，我入门稍晚，仅仅学会了长生之术。
张三：啊？
李四：师尊说了，先学长生术，熬死了同行，我即大师。故长生术乃我观中之根本法门。
张三：真高人也！
此情此景，在中土数不胜数，长生术遂成天下奇术，与另一大儒传给后人之“不要脸”三字真言并称“混世双奇术”。
中土二百年前，天下分裂，元、古、虞、唐四大诸侯王国废弃天子，各自称皇，后又经百多年战争，史称“百年之争”，虞先后灭掉元和古国的大半领土，唐借机收割了古国的另一半领土，形成如今南虞北唐的对峙局面。两国之间吐口水骂街的时候多，实打实打架的时候少，总体算得上承平日久，所以两国积累了巨量的财富。说句国中的王侯之家酒池肉林，夜夜笙歌绝不为过。
拥有如此先进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中土之人当然就格外有种优越感。
优越感已经来了，鄙视链还会远吗？于是他们称呼中土以外的地方为蛮夷之地，称呼那里的人非夷即蛮。
隔着天落山脉，中土以西称为西域。散落在西域的部落如星辰坠地，不知凡几。这些被中土地区称为蛮族的人们，生活在草原和高山密林交错之地，一条阔达的通天河水蜿蜒曲折，环绕其间。
大概百多年前，中土内战无暇他顾时，在这片土地，崛起了一个叫“戎”的大部落。
戎部落人口众多，实力强大，当时的统领会盟其他诸部落于祁山，组成了戎部落联盟。封祁山为神山，为神之所居，又推举戎的首领为大统领，尊原来戎部落的萨满为大萨满。上百个部落的首领杀战俘，宰白羊，献祭天神，勒石鼓，铸盟约，共襄盛举。
戎联盟延续至今差不多有百十年了。最初的上百个部落，到如今还剩下差不多三十多个，哈克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成员。
说哈克是小部落，是跟戎这样巨大的部落相比。其实，自从哈坤当了哈克的首领，先后吞掉了周边的四五个小部落，无声无息中，已经成为人口接近五、六万的大中型部落了。只是哈克部落做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百十年间，各部落命运不同，有被大自然无声无息中吞没的，有被其他部落兼并的，也有迁徙走向远方的。而联盟里得以幸存的部落，总是将最好的牛羊，最美的女子，上贡给大统领和大萨满，由他们奉献天神，让自己的部落获取天神的护佑。
祁山盟约说的很清楚，大萨满是上天派来守护人间的，大统领则是上天派来管理人间的。萨满就是祭司，沟通上天和人间，传达上天的旨意，代表至高无上行走于地上。最强大、最尊贵，对上天最虔诚，离神山最近的的部落，天神自然格外眷顾，落足在此。这个部落当然就是尊贵的戎部落，别的部落是没有资格拥有大萨满的。
上天的声音通过大萨满传递到人间，就会交给大统领来负责执行。大统领和大萨满同样尊贵。这就像一个是精神领袖，一个是行政长官，统帅天神的子民。
其他部落要是发生了大事，需要请示上天的旨意该怎么办？那当然是来到戎部落面秉大萨满了。萨满自然会请示上天，告诉他们该怎么办。至于上天会把七八成的事情交给大统领代替他们做主，那是苍天的旨意，谁敢违背？
大萨满说了，今年哪个哪个部落，天神觉得满意，嗯，明年贡品加一成吧；大统领说了，今年那个那个部落，别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们，奉献的牛羊女子，天神很不满意，嗯，明年不用再贡献了，天神也不会保护你们了，准备迁徙或被降罪吧。
要是赶上灾年，贡献的数量还要再额外增加，大萨满说，天神为了保护你们，累啊，体力消耗大啊。大统领也忧心忡忡，你们不加贡品，天神不开心啊。
如此这般，众部落除了唉声叹气，就只能唉声叹气了。
哈克部落是近年来最不想唉声叹气的部落。
哈坤决定今年和大统领老桑杰掰掰手腕。
胆大包天者不是愚蠢就是有自己的底牌。
哈坤绝不是蠢人。
哈坤独自走到一辆厢车前。一个粗矮的壮汉警惕地守着这辆车，见到哈坤，壮汉双手交叉抚胸，深施一礼。哈坤走到车前，壮汉马上伏在地上。哈坤踩着他的背，钻进了车厢。
厢车不大，车厢自然不大。空间小就放不下多少东西，一张狐皮放在底部的中央，两侧各有一只箱子，一大一小。
微弱的光通过缝隙溜进车厢，不仅没有带来光明，反而显得车厢里更暗了。
哈坤打开大箱子，手指翻过一件件叠放的很整齐的衣服。这些衣服有丝绸的、有葛麻的，也有羊羔皮的，各种衣料都有，从婴儿的到初入少年的，大大小小。
它们全是中土样式，称作华服。
哈坤抽出放在最下面的一件，女人的衣裳，是成人华服。衣裳的左胸有个洞，洞的周围是发黑的血迹，洇了很大一块。
哈坤抚摸着衣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娘！”
黑暗中好像又浮现出瘦弱女人的身影。这次是这个女人恶狠狠地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哈坤，抽打之后又抱着遍体鳞伤却死死抿着嘴唇的小哈坤痛哭流涕。哈坤小时候被鞭打是常事，有的时候是因为叫了她一声“阿姆”，有的时候是因为他认不出她教的字，更多的时候是没有原因。
那些衣服是她给他做的，却一次都没有让他穿过。
这就是哈坤的童年。那个女人就是哈坤的娘——一个被抢来的中土女子。
哈坤九岁时，他的娘终于不再打他了。她拉着哈坤的手，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哈坤，然后嘱咐哈坤一定要拿一块布盖住她的脸，看到哈坤点头，她想伸手摸摸哈坤的脸，手伸到一半时，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哈坤仔细地、默默地将娘的衣裳叠好，放回了箱子里面。
一阵不可察觉的微风，车厢里更加的黑暗。
哈坤冷冷地说了句：“我没让你出来。”
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出现在他身边，对哈坤的冷言冷语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另一侧的小箱子。
哈坤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然后一动不动。若是有人的话就会发现，这时候的哈坤渐渐全身冰凉，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除此以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哈坤的神魂从身体里飘出，跟着那个黑影，一起钻进了小箱子。
小箱子是个通道，连接另一个神秘的黑暗空间。神秘空间的四周翻腾着灰雾，不知其高，不知其广，只在可见的中间有一个匍匐于地的人瑟瑟发抖。感觉到哈坤和黑影出现，颤抖的更加厉害，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黑影朝着那人努努嘴：“烹炸涮还是炭烧？”
哈坤听得莫名其妙，地上之人却已是被吓得哭泣。
黑影摊开双手还耸了耸肩：“算了，这些中土的吃法说了你也不懂。你随意。”
“你说过……让我长生的……为什么要让人吃掉我……”地上人抬起头颤声问道。
黑影的手挥了挥，一条细长的鞭子就出现在地上人的脸上，地上人的脸随着“刷刷刷”的鞭影，横飞出一块块黑色的影块，直至见骨。地上人剧痛难忍，惨嚎着又伏在地上。那些影块四散飞落，但它们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又怪异的，以更快的速度飞回到这人的脸上，只是它们变成了一朵朵黑火，准确地落在原来掉落的地方，慢慢腐蚀融化，这让地上人更加痛苦，满地打滚，惨叫已不类人声。
黑影冷笑：“我哈利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哈坤皱眉道：“别耍威风了。”
黑影哈利朝着哈坤怒道：“你跟我说话最好恭敬些，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
哈坤感觉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回道：“我可没和你作交易，信不信我不干了？”
哈利气笑了：“你说不干就能不干了？想跟我做交易的人多了……”
哈坤转头就走。
哈利一把拉住他，堆起满脸的笑容：“……不过别人都是废物，只有你是最出色的！消消气，气大伤身。”
哈坤不动声色地甩掉他的手，走到地上打滚的人跟前，似长鲸吸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地上人的身体顿时变成气体，汇成一股小小的龙卷风，伴随着他的惨嚎和谩骂，被哈坤吸入到身体里，而他本体则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哈坤停止了吸收。
哈坤浑身黑雾缭绕，这些黑雾拼命想摆脱哈坤，但是被哈坤运用功法死死地拉扯住，再一点点被他吸收和同化。整个过程哈坤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不适，但他没有哼一声。
哈利一脚踩到这片残存的黑气上，说道：“现在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黑气变成了一只老鼠，张望了一下，仓皇逃窜了。
哈坤的“身体”变大了一些，他静静地站了会，说了句“有用。”
黑影哈利对哈坤笑道：“当然了，他可是我从两千多个目标中选中的极品，生前是个带兵的大官，是个聪明人，特别聪明的那种。打了败仗，怕死就把跟着他的兄弟卖了，自己跑了。然后我和他达成了交易，保着他免除了死罪，又赐给他荣华富贵。就这样，这只老鼠还是把那些兄弟的子女都给弄死了，说是以防后患。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对你绝对是大补。”
哈坤突地问了一句：“什么才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要的？只有利益吗？”
黑影再次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不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吗？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呀！”
哈坤不再言语，转身往回走。
黑影哈利嘿嘿笑道：“好好想想怎么应对你的试炼。”
片刻后，坐在车厢里的哈坤，开始急促呼吸，体温恢复，浑身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忍不住吐出一口带着黑色的血，瘫倒在狐皮上，良久都一动不动，眼眸中两朵狂野的灰色火苗，慢慢收敛到瞳孔。
这不是他第一次“吃人”。人神魂中的精华，能让哈坤变得智力更高，懂得更多，神魂也更坚固，功法更强大。
这是他的秘密，但不是他的底牌。
不可能有人知道哈坤的秘密，即使是整天守着哈坤的哑巴奴隶，即使是兄弟哈苏，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娘亲，是她和天魔做了交易，以她自身换取了哈坤不一样的成长。
仇恨一切的她，在哈坤心里留下了一把刀。
复仇的刀。
她恨那个将她从中土劫掠到蛮荒之地的野人，野人把她献给哈克部落的首领。
她恨她的父母，接到自己的求援信，她盼来的不是赎金和回到家里，带给她的是一把冰冷的短匕。
她恨自己无力杀死仇人，更恨自己，想自杀时居然一刀没能刺中自己的心脏。
她恨野猪一样污辱了她的首领，更恨后来天天忍受皮鞭和辱骂的如猪如狗的漫长日子。
她恨生下的那头野猪的孩子，一个让自己无数次想掐死，却又屡屡下不去手的杂种。
她恨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小杂种对她的每一次亲热的依恋，每一次脆生生的呼唤。
她恨天地无情，她恨命运残忍，她恨生而为人……她恨所有，但是她的恨改变不了一丝现状，所以她和天魔作了交易，交出了自己的灵魂，换取小杂种为她复仇。
交易成功了，她死了。魂魄落入天魔手中。
她死之后的一天，小哈坤从梦中哭醒，见到了若隐若现漂浮在半空的娘亲，也头一次见到了黑影哈利。当着娘亲的面，黑影子问他要什么，哈利可以帮助他得到，条件是让他替娘亲报仇。
哈坤说想要娘亲生还。
哈利说你是不是傻啊，换一个。
小哈坤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恨自己太笨，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娘亲为什么明明很疼爱自己还要动不动打他？爹为什么一见到娘的冷笑就勃然大怒，抽出皮鞭往死里打娘？不明白爹为什么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为了能有酒喝，他把部落里最好的猎物和特产都换了出去，不知道没有吃的部落里会饿死很多人吗？
黑影子哈利等了很久不见哈坤答复，不耐烦了，说可以帮他当上部落的首领，可以让他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人，可以让他拥有数不尽的财富……
但没有一样是哈坤想要的啊。
终于哈坤告诉哈利：我想变得聪明。
听完哈坤的话，哈利和娘亲全愣了。哈坤的娘哭得撕心裂肺，而哈利看哈坤就像看到了怪物。
哈坤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好在哈利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后来哈坤就开始“吃人”了。第一次“吃”的是一个整天在问“我是谁”的疯子学者，为了得到答案，他和哈利做了交易。
如果说“吃人”是哈坤的秘密，那么通过一次次的“吃人”之后，哈坤获得的知识才是他的底牌，这意味着他拥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和经验。
原来天底下活着这么多的聪明人……
原来一件事情可以有这么多的处理方式……
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方法坑人而让自己获利……
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冰冷肮脏，陷阱处处，让人防不胜防。
哈坤认为自己很幸运，很多人对对错错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而自己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一次就找对了目标。
智力是更高级的力量，哈坤越来越肯定。
三年以后，哈坤十二岁。哈坤领回来一个奴隶，一个没舌头的哑巴。哑巴长得又粗又矮，却很能打，整个部落都没人是他的对手。哑巴就像影子一样整天不离哈坤的左右。
巧的是那一年，喝得醉醺醺的哈坤的爹在一场宴席上吃了毒蘑菇死了，陪他死的还有很多人。这些人都不喜欢哈坤，他们全都吃了毒蘑菇。哈坤的亲人中，只留下了哈苏——这个据哈坤的爹说捡来的孩子。到底是捡来的还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哈坤并不在意，因为这个“弟弟”还没断奶。
于是，只有十二岁的哈坤当上了部落的首领。
再后来，哈克部落先后收服了周围几个小部落，逐渐变大，整个部落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尤其是哈坤“鬼使神差”地发现了一口盐矿，更是让部落里的人觉得哈坤得到过天神的祝福，不然几年前首领一家子全中毒死了，为什么只有哈坤那天没有在家吃饭躲过一劫呢？于是整个部落全都将哈坤视作神人，他的话没有人违背。
漫天星河隐退的时候，精神奕奕的哈坤从厢车中钻了出来，拍了拍警惕值守的哑巴的肩膀。哑巴咧嘴笑了笑，一声唿哨，整个营地的人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哈坤看着天边涌出的彩霞，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只看这些绚烂的云朵，其实分辨不出是朝霞还是晚霞，一样都是远在天边，一样都是鲜艳如血。
【本章完】
元古天下山阔水长，无以达边际，自古至今，谁也未曾探索到元古天下的尽头。
传说上天感念人类疾苦，进行过一次封神，以神明来掌管人间事务。大到煮鸡蛋应该从大头开剥还是小头开剥这类的原则大事，小到降生小儿命中的五福袋应该有几两米、几尺布、几两酒肉、几颗钱、骨重多少这类的芝麻琐碎小事，神明们为了人类的福祉兢兢业业，不辞辛苦。
人间从此日月轮转，四时有序，地产万物，生生不息。人类生活的这片广阔区域成了天赐之地，虽然还有北之极寒，南之酷烈，旱涝不定，灾害肆虐，但人类只要敬天地神明，大多数也还能咬着后槽牙活下去。
天地有私，中土称得上是苍天最厚爱的地方，也是元古天下最发达、最文明的地方。皇权神授，神授九鼎于钦命之人，谓之天子。天下以天子为尊，为天子所有。天子再依靠诸侯统治天下，分封了多达上百的王公贵族。
传说中元古天下更有洞天福地，金玉道场，能见到拥有神通的修士。虽然这些修士的神通与传说中封神前的陆地神仙没法比，翻山倒海的能耐是没有的，可香烟缭绕中谈经论道高高在上的神仙气派是不能没有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彻底解决没饭吃等俗世问题的高端降维级解决方案，让无数人心动不已。何况万一要是修了个长生不老，点石成金，带着家族鸡犬升天呢？所以修仙的热潮在人间日益高涨。
走在中土街上，张三遇到李四。
张三：矮油，是李四兄，好久不见啊。
李四：呵呵，请叫我四真人。俺修道了。
张三：矮油辣个喂，原来是四真人当面。敢问四真人进了哪座洞，拜了啥子仙？
李四：进山修道有点过气了，我拜进了城南的德云观。
张三：我怎么听说那里不受主流待见，说是违建要拆呢。
李四：勿信谣。观中出土了几册前朝秘籍，弘扬了传统，现在德云观已经成了文物保护之地，正准备申请辣个物质加非物质双料文化遗产，这一批招收的弟子多达四百余人！煌煌兮德云！
张三：那四真人必定已经学好了贯口，身负绝学了。
李四：贯口乃内门弟子方能掌握，我入门稍晚，仅仅学会了长生之术。
张三：啊？
李四：师尊说了，先学长生术，熬死了同行，我即大师。故长生术乃我观中之根本法门。
张三：真高人也！
此情此景，在中土数不胜数，长生术遂成天下奇术，与另一大儒传给后人之“不要脸”三字真言并称“混世双奇术”。
中土二百年前，天下分裂，元、古、虞、唐四大诸侯王国废弃天子，各自称皇，后又经百多年战争，史称“百年之争”，虞先后灭掉元和古国的大半领土，唐借机收割了古国的另一半领土，形成如今南虞北唐的对峙局面。两国之间吐口水骂街的时候多，实打实打架的时候少，总体算得上承平日久，所以两国积累了巨量的财富。说句国中的王侯之家酒池肉林，夜夜笙歌绝不为过。
拥有如此先进的文明和生活方式，中土之人当然就格外有种优越感。
优越感已经来了，鄙视链还会远吗？于是他们称呼中土以外的地方为蛮夷之地，称呼那里的人非夷即蛮。
隔着天落山脉，中土以西称为西域。散落在西域的部落如星辰坠地，不知凡几。这些被中土地区称为蛮族的人们，生活在草原和高山密林交错之地，一条阔达的通天河水蜿蜒曲折，环绕其间。
大概百多年前，中土内战无暇他顾时，在这片土地，崛起了一个叫“戎”的大部落。
戎部落人口众多，实力强大，当时的统领会盟其他诸部落于祁山，组成了戎部落联盟。封祁山为神山，为神之所居，又推举戎的首领为大统领，尊原来戎部落的萨满为大萨满。上百个部落的首领杀战俘，宰白羊，献祭天神，勒石鼓，铸盟约，共襄盛举。
戎联盟延续至今差不多有百十年了。最初的上百个部落，到如今还剩下差不多三十多个，哈克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成员。
说哈克是小部落，是跟戎这样巨大的部落相比。其实，自从哈坤当了哈克的首领，先后吞掉了周边的四五个小部落，无声无息中，已经成为人口接近五、六万的大中型部落了。只是哈克部落做事低调，不显山不露水而已。
百十年间，各部落命运不同，有被大自然无声无息中吞没的，有被其他部落兼并的，也有迁徙走向远方的。而联盟里得以幸存的部落，总是将最好的牛羊，最美的女子，上贡给大统领和大萨满，由他们奉献天神，让自己的部落获取天神的护佑。
祁山盟约说的很清楚，大萨满是上天派来守护人间的，大统领则是上天派来管理人间的。萨满就是祭司，沟通上天和人间，传达上天的旨意，代表至高无上行走于地上。最强大、最尊贵，对上天最虔诚，离神山最近的的部落，天神自然格外眷顾，落足在此。这个部落当然就是尊贵的戎部落，别的部落是没有资格拥有大萨满的。
上天的声音通过大萨满传递到人间，就会交给大统领来负责执行。大统领和大萨满同样尊贵。这就像一个是精神领袖，一个是行政长官，统帅天神的子民。
其他部落要是发生了大事，需要请示上天的旨意该怎么办？那当然是来到戎部落面秉大萨满了。萨满自然会请示上天，告诉他们该怎么办。至于上天会把七八成的事情交给大统领代替他们做主，那是苍天的旨意，谁敢违背？
大萨满说了，今年哪个哪个部落，天神觉得满意，嗯，明年贡品加一成吧；大统领说了，今年那个那个部落，别看别人，说的就是你们，奉献的牛羊女子，天神很不满意，嗯，明年不用再贡献了，天神也不会保护你们了，准备迁徙或被降罪吧。
要是赶上灾年，贡献的数量还要再额外增加，大萨满说，天神为了保护你们，累啊，体力消耗大啊。大统领也忧心忡忡，你们不加贡品，天神不开心啊。
如此这般，众部落除了唉声叹气，就只能唉声叹气了。
哈克部落是近年来最不想唉声叹气的部落。
哈坤决定今年和大统领老桑杰掰掰手腕。
胆大包天者不是愚蠢就是有自己的底牌。
哈坤绝不是蠢人。
哈坤独自走到一辆厢车前。一个粗矮的壮汉警惕地守着这辆车，见到哈坤，壮汉双手交叉抚胸，深施一礼。哈坤走到车前，壮汉马上伏在地上。哈坤踩着他的背，钻进了车厢。
厢车不大，车厢自然不大。空间小就放不下多少东西，一张狐皮放在底部的中央，两侧各有一只箱子，一大一小。
微弱的光通过缝隙溜进车厢，不仅没有带来光明，反而显得车厢里更暗了。
哈坤打开大箱子，手指翻过一件件叠放的很整齐的衣服。这些衣服有丝绸的、有葛麻的，也有羊羔皮的，各种衣料都有，从婴儿的到初入少年的，大大小小。
它们全是中土样式，称作华服。
哈坤抽出放在最下面的一件，女人的衣裳，是成人华服。衣裳的左胸有个洞，洞的周围是发黑的血迹，洇了很大一块。
哈坤抚摸着衣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娘！”
黑暗中好像又浮现出瘦弱女人的身影。这次是这个女人恶狠狠地挥舞着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只有四五岁的小哈坤，抽打之后又抱着遍体鳞伤却死死抿着嘴唇的小哈坤痛哭流涕。哈坤小时候被鞭打是常事，有的时候是因为叫了她一声“阿姆”，有的时候是因为他认不出她教的字，更多的时候是没有原因。
那些衣服是她给他做的，却一次都没有让他穿过。
这就是哈坤的童年。那个女人就是哈坤的娘——一个被抢来的中土女子。
哈坤九岁时，他的娘终于不再打他了。她拉着哈坤的手，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就这么痴痴地看着哈坤，然后嘱咐哈坤一定要拿一块布盖住她的脸，看到哈坤点头，她想伸手摸摸哈坤的脸，手伸到一半时，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哈坤仔细地、默默地将娘的衣裳叠好，放回了箱子里面。
一阵不可察觉的微风，车厢里更加的黑暗。
哈坤冷冷地说了句：“我没让你出来。”
一个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出现在他身边，对哈坤的冷言冷语也不回答，只是用手指了指另一侧的小箱子。
哈坤坐了下来，闭上眼睛，然后一动不动。若是有人的话就会发现，这时候的哈坤渐渐全身冰凉，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除此以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哈坤的神魂从身体里飘出，跟着那个黑影，一起钻进了小箱子。
小箱子是个通道，连接另一个神秘的黑暗空间。神秘空间的四周翻腾着灰雾，不知其高，不知其广，只在可见的中间有一个匍匐于地的人瑟瑟发抖。感觉到哈坤和黑影出现，颤抖的更加厉害，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黑影朝着那人努努嘴：“烹炸涮还是炭烧？”
哈坤听得莫名其妙，地上之人却已是被吓得哭泣。
黑影摊开双手还耸了耸肩：“算了，这些中土的吃法说了你也不懂。你随意。”
“你说过……让我长生的……为什么要让人吃掉我……”地上人抬起头颤声问道。
黑影的手挥了挥，一条细长的鞭子就出现在地上人的脸上，地上人的脸随着“刷刷刷”的鞭影，横飞出一块块黑色的影块，直至见骨。地上人剧痛难忍，惨嚎着又伏在地上。那些影块四散飞落，但它们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又怪异的，以更快的速度飞回到这人的脸上，只是它们变成了一朵朵黑火，准确地落在原来掉落的地方，慢慢腐蚀融化，这让地上人更加痛苦，满地打滚，惨叫已不类人声。
黑影冷笑：“我哈利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了？”
哈坤皱眉道：“别耍威风了。”
黑影哈利朝着哈坤怒道：“你跟我说话最好恭敬些，别忘了你娘还在我手里。”
哈坤感觉头上的青筋跳了跳，回道：“我可没和你作交易，信不信我不干了？”
哈利气笑了：“你说不干就能不干了？想跟我做交易的人多了……”
哈坤转头就走。
哈利一把拉住他，堆起满脸的笑容：“……不过别人都是废物，只有你是最出色的！消消气，气大伤身。”
哈坤不动声色地甩掉他的手，走到地上打滚的人跟前，似长鲸吸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地上人的身体顿时变成气体，汇成一股小小的龙卷风，伴随着他的惨嚎和谩骂，被哈坤吸入到身体里，而他本体则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哈坤停止了吸收。
哈坤浑身黑雾缭绕，这些黑雾拼命想摆脱哈坤，但是被哈坤运用功法死死地拉扯住，再一点点被他吸收和同化。整个过程哈坤显然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和不适，但他没有哼一声。
哈利一脚踩到这片残存的黑气上，说道：“现在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
黑气变成了一只老鼠，张望了一下，仓皇逃窜了。
哈坤的“身体”变大了一些，他静静地站了会，说了句“有用。”
黑影哈利对哈坤笑道：“当然了，他可是我从两千多个目标中选中的极品，生前是个带兵的大官，是个聪明人，特别聪明的那种。打了败仗，怕死就把跟着他的兄弟卖了，自己跑了。然后我和他达成了交易，保着他免除了死罪，又赐给他荣华富贵。就这样，这只老鼠还是把那些兄弟的子女都给弄死了，说是以防后患。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人对你绝对是大补。”
哈坤突地问了一句：“什么才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要的？只有利益吗？”
黑影再次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你不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吗？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呀！”
哈坤不再言语，转身往回走。
黑影哈利嘿嘿笑道：“好好想想怎么应对你的试炼。”
片刻后，坐在车厢里的哈坤，开始急促呼吸，体温恢复，浑身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他忍不住吐出一口带着黑色的血，瘫倒在狐皮上，良久都一动不动，眼眸中两朵狂野的灰色火苗，慢慢收敛到瞳孔。
这不是他第一次“吃人”。人神魂中的精华，能让哈坤变得智力更高，懂得更多，神魂也更坚固，功法更强大。
这是他的秘密，但不是他的底牌。
不可能有人知道哈坤的秘密，即使是整天守着哈坤的哑巴奴隶，即使是兄弟哈苏，都不知道。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娘亲，是她和天魔做了交易，以她自身换取了哈坤不一样的成长。
仇恨一切的她，在哈坤心里留下了一把刀。
复仇的刀。
她恨那个将她从中土劫掠到蛮荒之地的野人，野人把她献给哈克部落的首领。
她恨她的父母，接到自己的求援信，她盼来的不是赎金和回到家里，带给她的是一把冰冷的短匕。
她恨自己无力杀死仇人，更恨自己，想自杀时居然一刀没能刺中自己的心脏。
她恨野猪一样污辱了她的首领，更恨后来天天忍受皮鞭和辱骂的如猪如狗的漫长日子。
她恨生下的那头野猪的孩子，一个让自己无数次想掐死，却又屡屡下不去手的杂种。
她恨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小杂种对她的每一次亲热的依恋，每一次脆生生的呼唤。
她恨天地无情，她恨命运残忍，她恨生而为人……她恨所有，但是她的恨改变不了一丝现状，所以她和天魔作了交易，交出了自己的灵魂，换取小杂种为她复仇。
交易成功了，她死了。魂魄落入天魔手中。
她死之后的一天，小哈坤从梦中哭醒，见到了若隐若现漂浮在半空的娘亲，也头一次见到了黑影哈利。当着娘亲的面，黑影子问他要什么，哈利可以帮助他得到，条件是让他替娘亲报仇。
哈坤说想要娘亲生还。
哈利说你是不是傻啊，换一个。
小哈坤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他恨自己太笨，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娘亲为什么明明很疼爱自己还要动不动打他？爹为什么一见到娘的冷笑就勃然大怒，抽出皮鞭往死里打娘？不明白爹为什么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为了能有酒喝，他把部落里最好的猎物和特产都换了出去，不知道没有吃的部落里会饿死很多人吗？
黑影子哈利等了很久不见哈坤答复，不耐烦了，说可以帮他当上部落的首领，可以让他成为草原上最厉害的人，可以让他拥有数不尽的财富……
但没有一样是哈坤想要的啊。
终于哈坤告诉哈利：我想变得聪明。
听完哈坤的话，哈利和娘亲全愣了。哈坤的娘哭得撕心裂肺，而哈利看哈坤就像看到了怪物。
哈坤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好在哈利还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后来哈坤就开始“吃人”了。第一次“吃”的是一个整天在问“我是谁”的疯子学者，为了得到答案，他和哈利做了交易。
如果说“吃人”是哈坤的秘密，那么通过一次次的“吃人”之后，哈坤获得的知识才是他的底牌，这意味着他拥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和经验。
原来天底下活着这么多的聪明人……
原来一件事情可以有这么多的处理方式……
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方法坑人而让自己获利……
原来这个世界这么冰冷肮脏，陷阱处处，让人防不胜防。
哈坤认为自己很幸运，很多人对对错错了一辈子，也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而自己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一次就找对了目标。
智力是更高级的力量，哈坤越来越肯定。
三年以后，哈坤十二岁。哈坤领回来一个奴隶，一个没舌头的哑巴。哑巴长得又粗又矮，却很能打，整个部落都没人是他的对手。哑巴就像影子一样整天不离哈坤的左右。
巧的是那一年，喝得醉醺醺的哈坤的爹在一场宴席上吃了毒蘑菇死了，陪他死的还有很多人。这些人都不喜欢哈坤，他们全都吃了毒蘑菇。哈坤的亲人中，只留下了哈苏——这个据哈坤的爹说捡来的孩子。到底是捡来的还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哈坤并不在意，因为这个“弟弟”还没断奶。
于是，只有十二岁的哈坤当上了部落的首领。
再后来，哈克部落先后收服了周围几个小部落，逐渐变大，整个部落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尤其是哈坤“鬼使神差”地发现了一口盐矿，更是让部落里的人觉得哈坤得到过天神的祝福，不然几年前首领一家子全中毒死了，为什么只有哈坤那天没有在家吃饭躲过一劫呢？于是整个部落全都将哈坤视作神人，他的话没有人违背。
漫天星河隐退的时候，精神奕奕的哈坤从厢车中钻了出来，拍了拍警惕值守的哑巴的肩膀。哑巴咧嘴笑了笑，一声唿哨，整个营地的人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哈坤看着天边涌出的彩霞，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只看这些绚烂的云朵，其实分辨不出是朝霞还是晚霞，一样都是远在天边，一样都是鲜艳如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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