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麒麟儿 第13章
从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两个剽悍的汉子走在后面，紧跟走在前面的袍服老者。
老者的皮袍多处破碎，没有掉下来，是因为被牛皮绳子五花大绑着。
哈坤问道：“大统领，这个人你不会不认识吧？”
自打哈坤有意无意针对老桑杰以来，老桑杰就已认定，这个哈坤就是大萨满所预见到的要抢自己地盘的混蛋。然后这个混蛋根本不给老桑杰思考和安排的时间，就开始了一套花式表演，又是井盐、美酒，又是唉声叹气，英雄气短的，一下就将人心收拢了过去。等到老桑杰让傀抓人失败，哈坤已经是牢牢掌控了场上的局势。老桑杰就如一头被牵住鼻子的牛，只能亦步亦趋跟随，格外被动。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中盘角力，而后收官。
强行压下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老桑杰冷着脸答道：“这个人是谁？你爹？我怎么会认识他？”
哈坤脸上的肌肉不可查觉的抽搐了一下，转头对着老者说道：“你看，我就说大统领一定会说不认识你，你还敢说送给了大统领很多礼物，看来你在撒谎，你死定了。”
老者声音嘶哑，不停喊道：“别杀我，别杀我。他认识我，他真的收了我们好多的礼物！”
哈坤道：“你大点声，把事情经过说给大家听，让大家来评评，到底你和大统领谁在说谎。”
“好好，别杀我，我说，我说……”
老桑杰认出老者是狄人派来找自己的使者，他心中大急，一颗心在肚子里五脊六兽，七上八下，十三不靠，险些从嗓子眼晃荡出来。他扯着脖子喝止道：“你从哪里找来个骗子，在这里胡说八道！”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冲动，他挺着手中的刀向老者胸腹扎去。
刀被架住了。哈坤似笑非笑道：“怎么？大统领，你是不敢让他说出真话吗？大家可都在等着他呢。”
老桑杰大声呼喊：“来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周围的亲卫看了看老桑杰手中的刀，那上面还染着傀的血，个个面带不情不愿。
亲卫们磨磨蹭蹭，大萨满多杰却在此时皱着眉头向老者问道：“你是谁？”
“我是狄人的使者……你们不能杀我……”老者刚才险险被一刀刺腹，已经是被吓得精神接近崩溃，有问必答，只祈求活命。
“嘶……”，众首领惊讶的倒吸凉气，觉得自己半辈子遇到的“想不到”都没有今天一天多。狄人？和咱们不是世仇吗？派个使者想干啥？
哈坤继续问道：“狄人的使者？那你为了什么事来找大统领？”
老桑杰扯着脖子喊：“你们不要听他胡说！来人，快来人！”
老桑杰的暴跳如雷，反而招来众人更多怀疑的目光。几个亲卫刚上前，几个首领就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拦在了外面。
“我，我找老桑杰是为了羌人……”
哈坤制止了都彭挥刀向前的冲动。
老者哆哆嗦嗦道：“我说了你们别杀我……”
老者刚开了个话头，大萨满多杰心中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凭他对老桑杰为人的了解，再加上都彭曾经找自己的哭诉，多杰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老桑杰和狄人之间肯定是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虽然对老桑杰的行为有些不耻，但大萨满和大统领是双面一体，根本上讲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大统领若是倒了霉，他多杰也绝对好过不了哪里去。
一条腿的蚂蚱不好蹦啊。
一念至此，多杰一只手就朝挂在腰上的铜铃摸去，借助铜铃，他准备偷偷丢个萨满术，既然这个老家伙已经是处在受惊吓的状态，干脆再加把火，让他陷入精神恍惚，目瞪口呆般的状态之中。这样的话，不管他前面讲了什么，众人也都发自肺腑地说一声：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
多杰的手刚刚碰到铜铃，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细若蚊蝇，似有似无的呼叫，“多杰……看一看……多杰……”多杰一愣，声音有些熟悉，再凝神倾听，这缕飘飘渺渺的声音中竟然蕴含着一丝穿透力，直接钻进了他的脑中，轻轻挑动他的魂魄。
哎呦，这是有人在向我施展“叫魂”术啊，多杰立即明白过来。
要知道“叫魂”是每一个萨满的必修课，自然对里面的门道熟悉异常。
与神灵沟通，降神附身，占卜驱邪，这些神通都是萨满所擅长的，都要求萨满要拥有强大的魂魄、魂力，而被称为“上天赐给草原的礼物”的多杰，其魂力之强大妥妥是萨满界的扛把子。居然有人对他一个堂堂的十一叉萨满使用“叫魂”术？！多杰心底差点笑出两只乌鸦叫来：嘎嘎，嘎嘎。
“叫魂”既神秘也平常。人一落生就有魂魄，及至死亡魂魄才飘飘而去。神秘之处在于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去。另一方面叫魂又算不上多神秘。世上失魂落魄之人茫茫多，谁都见过。一生疾病纠缠的，呆傻痴乜的，乃至所说的植物人等等，其实简单说都是人的魂魄丢失造成的。尤其是出生不久的婴孩，更是魂魄不牢，在受到惊吓之后很容易“丢魂儿”。
魂儿丢了就要找回来，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叫魂”。比如给受到惊吓，啼哭不止的婴孩叫魂的事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尤其是有老人的家里。在孩子床头、身边放些孩子喜爱之物、常用之物，然后孩的娘就在门口轻轻地喊“某某……快回来……”，而孩的爹就会模仿孩子的语气，在屋里面答应“哎，回来了，回来了”。其场景和贪玩的孩子被娘满街叫着回家吃饭一模一样。不过，别看方法土，还真是管用。被叫过魂的孩子睡一觉之后，又会变得活泼正常了。
后世有一堆（也许是一坨）当了一个多礼拜的科学家，研究心理的那种，解释这种现象的时候，说这是给了孩子心理暗示，让孩子感到父母之爱，让孩子有了安全感，所以孩子就会重新变得正常了。
这种将“迷信”和科学郑重其事捆绑在一起扔到火炕上的做法，把迷信乐坏了，连连点头，说它已经强忍了很久很久，最喜欢这种富有新意的姿势了，它可以把存货一次性贡献出来，相信这样结合的后代很艺术，一点都不丑。
多杰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理论，他对于“叫魂术”谈不上有多深的研究，也只不过曾经给几个死人叫过魂，碰巧都成功了而已。
多杰本来可以对这个“叫魂”置之不理，继续自己的萨满术，反正这种程度的“叫魂”对他完全不构成影响。但是一个小小的细节改变了他的想法，叫魂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亲切，于是他改变了想法。
既然你敢勾引一个萨满……的神魂，那就别怪我顺你藤摸你瓜了。多杰的神魂“配合”着这缕声音就追了过去，气势嚣张无比。
精神，有形而无质，可感而不存，既符合世间法则，又超越世间法则，按道理属神而异之的范畴，完全非人类所能了解，更谈不上去掌控了。大家把它当成“神”的力量，匍匐其下，顶礼膜拜就好了，可世上本无事，就怪有心人，居然就有人公然表示不服，非要琢磨出了很多利用精神力作为攻击手段的门道。这些人的代表就是方士。
而方士对于精神力量的探究，其源头竟然又是天魔。
多杰的神魂力的确庞大，但拥有和使用之间还有个技巧的差距，大夫再懂得人体结构，也不一定能成为好杀手。而就使用技巧而言，多杰跟方士和天魔相比，堂堂草原扛把子秒变街溜子。
当然，对于从未跨出草原的多杰而言，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就是扛把子。
对于肉身而言很远的距离，可对于神魂而言却可以做到转瞬即至。
准备顺藤摸瓜的多杰恍惚间感到“自己”穿越了一个“门户”样的存在，然后他就看见了呼唤他的人是谁，他情不自禁叫出声来：“大……大萨满？！”
难怪那个声音他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大萨满师傅。
多杰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叫什么，自打他被师傅从小山沟里带出来，他就称呼他为大萨满，后来他被选为继承人，他就称呼他为“师傅”。在多杰的记忆里，大萨满师傅是真正对他好的人。在大萨满师傅面前，他觉得自己可以始终是一个不用长大的孩子，有依靠，没烦恼。
但师傅还是死了。那师傅的魂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显然是有卑鄙奸诈的小人假扮大萨满引他入局，多杰一下变得愤怒。他神魂强大，微微一晃，莫名的波动之后，他变成一个魁梧的山鬼，铜铃赤目，獠牙翻唇，拎着一只怪兽的巨骨大棒，奋力朝那人挥去。
“多杰，住手，是我！”人影大喊着躲闪开多杰的攻击。
声音简直和大萨满师傅一模一样，这让多杰更加愤怒，没人知道他对大萨满有多么思念，大萨满死后，他敲下了他的一块额骨，日夜打磨，做成了一个骨片挂在胸口，他要把师傅永远放在心上。
师傅是他的“神”，无可替代。这人越像大萨满师傅，就越是触犯多杰的痛楚。
多杰挥舞大棒追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话音未落，那人身后不远就突然冒出几块燃烧的石块，疾如流星，拖曳着火焰长尾朝那人砸去。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你敢假冒师傅，我就用师傅教的方法教训你！
然后……
那几颗流星火石如陷泥沼，速度越来越慢，火焰渐渐熄灭，最后更是缩小到石子大小，原本的声势浩大竟演变成围绕那人的身影转起了圈圈，居然还起伏有致。而自己手中的大棒也在不断消融，肉眼可见地变成……烧火棍？
多杰呆住了，山鬼的脸也觉出火辣辣的。
这……自己这是被实力打脸了？
精神类的攻击，依托的自然是魂力的强大。不过强大是个泛化的概念，怎么算是强大的神魂？又如何辨别神魂是否强大呢？修炼神魂，炼的又是什么？
曾有乡间民妇，未曾修炼过一天的魂力，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神魂，但是有一天她见到有一匹惊马即将踏上街上玩耍的儿子的时候，她如电冲出，力拦惊马，从惊马蹄下救出了自己的儿子。同样的行为，一个修行数年，乃至十年的修士都未必能做得到。谁能说出村妇和修士的神魂孰强，魂力孰强？
修炼神魂，或说精神力的修炼，最不靠谱的是所谓的境界划分，什么筑基境，化神境，仙人境的整出一套名称，天下修士以此为标准，修炼、升级、打怪。殊不知修士的师门传承各有特点，功法差异极大，秘术各不相同，试问又怎么会整理出一套天下通行的“标准”和严格的修炼流程？当修仙修真是九年义务教育，用的是统一教材吗？
当然，修士虽没有统一的境界标准，但修士之间一旦动手，自然高下立判。
多杰现在就知道那个人的萨满术就远远高于自己。
而在草原上，萨满术高于自己的……只有大萨满师傅啊！难道他的灵魂没有能够去侍奉天神吗？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多杰：“孩子，你很不错。”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多杰紧盯着面前那熟悉的、苍老的眼睛，难道真是大萨满师傅？
苍老的眼睛象高山深潭，神秘、深邃，暗流不止。多杰觉得恍惚了瞬间。
大萨满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低声告诉他：“别奇怪，我见到了天神。现在就是天神派我来接的，让你觐见天神。”
见天神？多杰怦然心动。他见过兽神、树神，也见过山神，但是对于天神，他只是感应到天神的意志，可从来没有见过天神。
多杰的疑心慢慢消散，他认为没有人可以装扮成强大的大萨满，更没有人敢假冒天神，那是要承受天神怒火的。
看来自己真是来对了，不然哪里有机会再见到大萨满师傅，还能觐见天神呢？
他跟着大萨满师傅穿过几片云，来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金帐里，说是金帐，其实只有穹顶，没有围，代之以六根粗大的柱子。
可怜的多杰从没有踏出过草原，自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亭。
一尊仿如雕像的宏伟身形站在亭子边上，散发着无上的尊严。虽然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多杰仍然不敢凝神注视，因为多杰知道他就是天神，哦，应该是“祂”。
祂看见了多杰，微微点头，示意多杰站到身边。
多杰内心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着走到祂身边，恭恭敬敬地匍匐于地磕头，将祭祀祷辞中所有的赞美之词，发自内心地高声诵读出来。滔滔如江水。
天神满意地看着多杰，很满意他的恭敬与虔诚，“你是多杰？”
“是。”
“你看看那边。”祂指着远处。
多杰顺着天神所指，极目望去，那里云雾缭绕，若隐若现。
天神声若洪钟：“看到了吗？那里遍地幸福，是富足之地，黄金之地。”
随着天神话音一落，云蒸雾散，宛若拉开一帘白纱，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一片广袤的天地。多杰再凝神注视，看到清河如带，清清的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美酒，看到碎玉山泉，山泉坠落的是香甜的蜜。他还看到了如云的牛羊，载歌载舞的男女，看到山中和草原上嬉戏的野兽，它们不再凶狠，温顺异常。
富足，祥和，如梦如幻，如诗如歌。
这是……黄金之地，神秘之地，人间天堂。
“黄金之地……”，多杰忽然很想哭，他想起自己生活的小山沟，想起弯了腰的爹娘，想起当时家里唯一的狼皮褥子……
天神对多杰说道：“去寻找吧，用你的一生。”
“是。”多杰轻轻抹掉眼中的泪水。
天神挥了挥衣袖，“你可以回去了。”
一股大力吹得多杰摇摇晃晃，神魂回到了自身。
当多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各部落首领一双双通红的眼睛。而自己身上多了密密匝匝的浸油牛皮绳索。
就在他刚才觐见天神的时候，哈坤和老桑杰的争斗也有了结果。
当老桑杰偷眼看到大萨满多杰去摸铃铛的时候，心中暗喜，果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大萨满终于还是要出手了。随后他就看见大萨满不知什么原因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形如木石。
“大萨满啊大萨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玩啥深沉啊？会要命的啊……大萨满……我日你老姆！”
就在老桑杰腹诽多杰的时候，那个自称狄人使者的老者已经“吧啦吧啦”，“后来吧，吧啦吧啦”，把如何勾结老桑杰，老桑杰如何答应会对羌人见死不救的种种经过，添油加醋的说完了。
老桑杰看见冷笑的哈坤，愤怒的都彭，忿忿不平的众人，知道今天彻底输了，会盟完蛋了，戎部落今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恶毒地盯着哈坤，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哈坤你等着吧，等着我们戎部落踏平你们的寨子吧！”
一直站在狄人老者身后，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两个大汉，听了老桑杰的话，齐齐往前跨了一步，冷笑道：“我们到要看看戎部落到底能有多威风！”
“你们是谁？”老桑杰怒喝。
“怎么？你不记得我们了？也是，当初你老桑杰将我们的部落赶出草原的时候，我们还都很小，你自然是不认识我们。不过，现在我们却是要回来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老桑杰脑海灵光一闪，脱口说道：“匈，匈人？”
“不错，被你赶出草原，大小部落也都剩不了几个人了。眼看活不下去了，大家伙只能凑在一起，就成了现在的匈人。”一个大汉恨恨地说道。
匈人艰难存活的事，老桑杰多少听说过，他深知和这些匈人的仇恨到底有多深。现在哈坤这个狼崽子竟然把匈人都找来了，显然已经不止大家撕破脸这么简单，必然是你死我活的一场血腥大战。
一念至此，老桑杰再不犹豫，连仍在闭眼发呆的大萨满也不顾了，转头朝场外跑去，肥硕的身形居然变得格外灵活，边跑边狂喊招呼着亲卫。
众多亲卫迅速将老桑杰的马匹牵了过来，老桑杰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带着数百护卫疾驰下山坡。只有回到部落，才能安全保命。
其疾如风。
众首领呆呆地望着哈坤，个个心中疑惑：搞啥咧？就这么让老桑杰跑了？
哈坤看着快马加鞭的老桑杰等人，声音冰冷：“点火。”
火把坠地，狼烟如刀，割裂天幕。
【本章完】
老者的皮袍多处破碎，没有掉下来，是因为被牛皮绳子五花大绑着。
哈坤问道：“大统领，这个人你不会不认识吧？”
自打哈坤有意无意针对老桑杰以来，老桑杰就已认定，这个哈坤就是大萨满所预见到的要抢自己地盘的混蛋。然后这个混蛋根本不给老桑杰思考和安排的时间，就开始了一套花式表演，又是井盐、美酒，又是唉声叹气，英雄气短的，一下就将人心收拢了过去。等到老桑杰让傀抓人失败，哈坤已经是牢牢掌控了场上的局势。老桑杰就如一头被牵住鼻子的牛，只能亦步亦趋跟随，格外被动。
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中盘角力，而后收官。
强行压下内心越来越强烈的不安，老桑杰冷着脸答道：“这个人是谁？你爹？我怎么会认识他？”
哈坤脸上的肌肉不可查觉的抽搐了一下，转头对着老者说道：“你看，我就说大统领一定会说不认识你，你还敢说送给了大统领很多礼物，看来你在撒谎，你死定了。”
老者声音嘶哑，不停喊道：“别杀我，别杀我。他认识我，他真的收了我们好多的礼物！”
哈坤道：“你大点声，把事情经过说给大家听，让大家来评评，到底你和大统领谁在说谎。”
“好好，别杀我，我说，我说……”
老桑杰认出老者是狄人派来找自己的使者，他心中大急，一颗心在肚子里五脊六兽，七上八下，十三不靠，险些从嗓子眼晃荡出来。他扯着脖子喝止道：“你从哪里找来个骗子，在这里胡说八道！”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和冲动，他挺着手中的刀向老者胸腹扎去。
刀被架住了。哈坤似笑非笑道：“怎么？大统领，你是不敢让他说出真话吗？大家可都在等着他呢。”
老桑杰大声呼喊：“来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周围的亲卫看了看老桑杰手中的刀，那上面还染着傀的血，个个面带不情不愿。
亲卫们磨磨蹭蹭，大萨满多杰却在此时皱着眉头向老者问道：“你是谁？”
“我是狄人的使者……你们不能杀我……”老者刚才险险被一刀刺腹，已经是被吓得精神接近崩溃，有问必答，只祈求活命。
“嘶……”，众首领惊讶的倒吸凉气，觉得自己半辈子遇到的“想不到”都没有今天一天多。狄人？和咱们不是世仇吗？派个使者想干啥？
哈坤继续问道：“狄人的使者？那你为了什么事来找大统领？”
老桑杰扯着脖子喊：“你们不要听他胡说！来人，快来人！”
老桑杰的暴跳如雷，反而招来众人更多怀疑的目光。几个亲卫刚上前，几个首领就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拦在了外面。
“我，我找老桑杰是为了羌人……”
哈坤制止了都彭挥刀向前的冲动。
老者哆哆嗦嗦道：“我说了你们别杀我……”
老者刚开了个话头，大萨满多杰心中就明白了七七八八。凭他对老桑杰为人的了解，再加上都彭曾经找自己的哭诉，多杰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老桑杰和狄人之间肯定是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虽然对老桑杰的行为有些不耻，但大萨满和大统领是双面一体，根本上讲是一根绳儿上的蚂蚱，大统领若是倒了霉，他多杰也绝对好过不了哪里去。
一条腿的蚂蚱不好蹦啊。
一念至此，多杰一只手就朝挂在腰上的铜铃摸去，借助铜铃，他准备偷偷丢个萨满术，既然这个老家伙已经是处在受惊吓的状态，干脆再加把火，让他陷入精神恍惚，目瞪口呆般的状态之中。这样的话，不管他前面讲了什么，众人也都发自肺腑地说一声：我信你个鬼，你个糟老头子心眼坏得很……
多杰的手刚刚碰到铜铃，耳边忽然听到一阵细若蚊蝇，似有似无的呼叫，“多杰……看一看……多杰……”多杰一愣，声音有些熟悉，再凝神倾听，这缕飘飘渺渺的声音中竟然蕴含着一丝穿透力，直接钻进了他的脑中，轻轻挑动他的魂魄。
哎呦，这是有人在向我施展“叫魂”术啊，多杰立即明白过来。
要知道“叫魂”是每一个萨满的必修课，自然对里面的门道熟悉异常。
与神灵沟通，降神附身，占卜驱邪，这些神通都是萨满所擅长的，都要求萨满要拥有强大的魂魄、魂力，而被称为“上天赐给草原的礼物”的多杰，其魂力之强大妥妥是萨满界的扛把子。居然有人对他一个堂堂的十一叉萨满使用“叫魂”术？！多杰心底差点笑出两只乌鸦叫来：嘎嘎，嘎嘎。
“叫魂”既神秘也平常。人一落生就有魂魄，及至死亡魂魄才飘飘而去。神秘之处在于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去。另一方面叫魂又算不上多神秘。世上失魂落魄之人茫茫多，谁都见过。一生疾病纠缠的，呆傻痴乜的，乃至所说的植物人等等，其实简单说都是人的魂魄丢失造成的。尤其是出生不久的婴孩，更是魂魄不牢，在受到惊吓之后很容易“丢魂儿”。
魂儿丢了就要找回来，最常用的方法就是“叫魂”。比如给受到惊吓，啼哭不止的婴孩叫魂的事到现在还经常出现，尤其是有老人的家里。在孩子床头、身边放些孩子喜爱之物、常用之物，然后孩的娘就在门口轻轻地喊“某某……快回来……”，而孩的爹就会模仿孩子的语气，在屋里面答应“哎，回来了，回来了”。其场景和贪玩的孩子被娘满街叫着回家吃饭一模一样。不过，别看方法土，还真是管用。被叫过魂的孩子睡一觉之后，又会变得活泼正常了。
后世有一堆（也许是一坨）当了一个多礼拜的科学家，研究心理的那种，解释这种现象的时候，说这是给了孩子心理暗示，让孩子感到父母之爱，让孩子有了安全感，所以孩子就会重新变得正常了。
这种将“迷信”和科学郑重其事捆绑在一起扔到火炕上的做法，把迷信乐坏了，连连点头，说它已经强忍了很久很久，最喜欢这种富有新意的姿势了，它可以把存货一次性贡献出来，相信这样结合的后代很艺术，一点都不丑。
多杰自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理论，他对于“叫魂术”谈不上有多深的研究，也只不过曾经给几个死人叫过魂，碰巧都成功了而已。
多杰本来可以对这个“叫魂”置之不理，继续自己的萨满术，反正这种程度的“叫魂”对他完全不构成影响。但是一个小小的细节改变了他的想法，叫魂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亲切，于是他改变了想法。
既然你敢勾引一个萨满……的神魂，那就别怪我顺你藤摸你瓜了。多杰的神魂“配合”着这缕声音就追了过去，气势嚣张无比。
精神，有形而无质，可感而不存，既符合世间法则，又超越世间法则，按道理属神而异之的范畴，完全非人类所能了解，更谈不上去掌控了。大家把它当成“神”的力量，匍匐其下，顶礼膜拜就好了，可世上本无事，就怪有心人，居然就有人公然表示不服，非要琢磨出了很多利用精神力作为攻击手段的门道。这些人的代表就是方士。
而方士对于精神力量的探究，其源头竟然又是天魔。
多杰的神魂力的确庞大，但拥有和使用之间还有个技巧的差距，大夫再懂得人体结构，也不一定能成为好杀手。而就使用技巧而言，多杰跟方士和天魔相比，堂堂草原扛把子秒变街溜子。
当然，对于从未跨出草原的多杰而言，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就是扛把子。
对于肉身而言很远的距离，可对于神魂而言却可以做到转瞬即至。
准备顺藤摸瓜的多杰恍惚间感到“自己”穿越了一个“门户”样的存在，然后他就看见了呼唤他的人是谁，他情不自禁叫出声来：“大……大萨满？！”
难怪那个声音他觉得有些熟悉，原来是大萨满师傅。
多杰并不知道自己的师傅叫什么，自打他被师傅从小山沟里带出来，他就称呼他为大萨满，后来他被选为继承人，他就称呼他为“师傅”。在多杰的记忆里，大萨满师傅是真正对他好的人。在大萨满师傅面前，他觉得自己可以始终是一个不用长大的孩子，有依靠，没烦恼。
但师傅还是死了。那师傅的魂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显然是有卑鄙奸诈的小人假扮大萨满引他入局，多杰一下变得愤怒。他神魂强大，微微一晃，莫名的波动之后，他变成一个魁梧的山鬼，铜铃赤目，獠牙翻唇，拎着一只怪兽的巨骨大棒，奋力朝那人挥去。
“多杰，住手，是我！”人影大喊着躲闪开多杰的攻击。
声音简直和大萨满师傅一模一样，这让多杰更加愤怒，没人知道他对大萨满有多么思念，大萨满死后，他敲下了他的一块额骨，日夜打磨，做成了一个骨片挂在胸口，他要把师傅永远放在心上。
师傅是他的“神”，无可替代。这人越像大萨满师傅，就越是触犯多杰的痛楚。
多杰挥舞大棒追击，同时口中念念有词，话音未落，那人身后不远就突然冒出几块燃烧的石块，疾如流星，拖曳着火焰长尾朝那人砸去。前后夹击，避无可避。
你敢假冒师傅，我就用师傅教的方法教训你！
然后……
那几颗流星火石如陷泥沼，速度越来越慢，火焰渐渐熄灭，最后更是缩小到石子大小，原本的声势浩大竟演变成围绕那人的身影转起了圈圈，居然还起伏有致。而自己手中的大棒也在不断消融，肉眼可见地变成……烧火棍？
多杰呆住了，山鬼的脸也觉出火辣辣的。
这……自己这是被实力打脸了？
精神类的攻击，依托的自然是魂力的强大。不过强大是个泛化的概念，怎么算是强大的神魂？又如何辨别神魂是否强大呢？修炼神魂，炼的又是什么？
曾有乡间民妇，未曾修炼过一天的魂力，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神魂，但是有一天她见到有一匹惊马即将踏上街上玩耍的儿子的时候，她如电冲出，力拦惊马，从惊马蹄下救出了自己的儿子。同样的行为，一个修行数年，乃至十年的修士都未必能做得到。谁能说出村妇和修士的神魂孰强，魂力孰强？
修炼神魂，或说精神力的修炼，最不靠谱的是所谓的境界划分，什么筑基境，化神境，仙人境的整出一套名称，天下修士以此为标准，修炼、升级、打怪。殊不知修士的师门传承各有特点，功法差异极大，秘术各不相同，试问又怎么会整理出一套天下通行的“标准”和严格的修炼流程？当修仙修真是九年义务教育，用的是统一教材吗？
当然，修士虽没有统一的境界标准，但修士之间一旦动手，自然高下立判。
多杰现在就知道那个人的萨满术就远远高于自己。
而在草原上，萨满术高于自己的……只有大萨满师傅啊！难道他的灵魂没有能够去侍奉天神吗？
前面的身影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多杰：“孩子，你很不错。”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面容，多杰紧盯着面前那熟悉的、苍老的眼睛，难道真是大萨满师傅？
苍老的眼睛象高山深潭，神秘、深邃，暗流不止。多杰觉得恍惚了瞬间。
大萨满好像看透了他的想法，低声告诉他：“别奇怪，我见到了天神。现在就是天神派我来接的，让你觐见天神。”
见天神？多杰怦然心动。他见过兽神、树神，也见过山神，但是对于天神，他只是感应到天神的意志，可从来没有见过天神。
多杰的疑心慢慢消散，他认为没有人可以装扮成强大的大萨满，更没有人敢假冒天神，那是要承受天神怒火的。
看来自己真是来对了，不然哪里有机会再见到大萨满师傅，还能觐见天神呢？
他跟着大萨满师傅穿过几片云，来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金帐里，说是金帐，其实只有穹顶，没有围，代之以六根粗大的柱子。
可怜的多杰从没有踏出过草原，自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亭。
一尊仿如雕像的宏伟身形站在亭子边上，散发着无上的尊严。虽然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多杰仍然不敢凝神注视，因为多杰知道他就是天神，哦，应该是“祂”。
祂看见了多杰，微微点头，示意多杰站到身边。
多杰内心激动，身体微微颤抖着走到祂身边，恭恭敬敬地匍匐于地磕头，将祭祀祷辞中所有的赞美之词，发自内心地高声诵读出来。滔滔如江水。
天神满意地看着多杰，很满意他的恭敬与虔诚，“你是多杰？”
“是。”
“你看看那边。”祂指着远处。
多杰顺着天神所指，极目望去，那里云雾缭绕，若隐若现。
天神声若洪钟：“看到了吗？那里遍地幸福，是富足之地，黄金之地。”
随着天神话音一落，云蒸雾散，宛若拉开一帘白纱，明媚的阳光洒落在一片广袤的天地。多杰再凝神注视，看到清河如带，清清的河中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美酒，看到碎玉山泉，山泉坠落的是香甜的蜜。他还看到了如云的牛羊，载歌载舞的男女，看到山中和草原上嬉戏的野兽，它们不再凶狠，温顺异常。
富足，祥和，如梦如幻，如诗如歌。
这是……黄金之地，神秘之地，人间天堂。
“黄金之地……”，多杰忽然很想哭，他想起自己生活的小山沟，想起弯了腰的爹娘，想起当时家里唯一的狼皮褥子……
天神对多杰说道：“去寻找吧，用你的一生。”
“是。”多杰轻轻抹掉眼中的泪水。
天神挥了挥衣袖，“你可以回去了。”
一股大力吹得多杰摇摇晃晃，神魂回到了自身。
当多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各部落首领一双双通红的眼睛。而自己身上多了密密匝匝的浸油牛皮绳索。
就在他刚才觐见天神的时候，哈坤和老桑杰的争斗也有了结果。
当老桑杰偷眼看到大萨满多杰去摸铃铛的时候，心中暗喜，果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大萨满终于还是要出手了。随后他就看见大萨满不知什么原因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形如木石。
“大萨满啊大萨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玩啥深沉啊？会要命的啊……大萨满……我日你老姆！”
就在老桑杰腹诽多杰的时候，那个自称狄人使者的老者已经“吧啦吧啦”，“后来吧，吧啦吧啦”，把如何勾结老桑杰，老桑杰如何答应会对羌人见死不救的种种经过，添油加醋的说完了。
老桑杰看见冷笑的哈坤，愤怒的都彭，忿忿不平的众人，知道今天彻底输了，会盟完蛋了，戎部落今后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恶毒地盯着哈坤，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哈坤你等着吧，等着我们戎部落踏平你们的寨子吧！”
一直站在狄人老者身后，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的两个大汉，听了老桑杰的话，齐齐往前跨了一步，冷笑道：“我们到要看看戎部落到底能有多威风！”
“你们是谁？”老桑杰怒喝。
“怎么？你不记得我们了？也是，当初你老桑杰将我们的部落赶出草原的时候，我们还都很小，你自然是不认识我们。不过，现在我们却是要回来和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了！”
老桑杰脑海灵光一闪，脱口说道：“匈，匈人？”
“不错，被你赶出草原，大小部落也都剩不了几个人了。眼看活不下去了，大家伙只能凑在一起，就成了现在的匈人。”一个大汉恨恨地说道。
匈人艰难存活的事，老桑杰多少听说过，他深知和这些匈人的仇恨到底有多深。现在哈坤这个狼崽子竟然把匈人都找来了，显然已经不止大家撕破脸这么简单，必然是你死我活的一场血腥大战。
一念至此，老桑杰再不犹豫，连仍在闭眼发呆的大萨满也不顾了，转头朝场外跑去，肥硕的身形居然变得格外灵活，边跑边狂喊招呼着亲卫。
众多亲卫迅速将老桑杰的马匹牵了过来，老桑杰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带着数百护卫疾驰下山坡。只有回到部落，才能安全保命。
其疾如风。
众首领呆呆地望着哈坤，个个心中疑惑：搞啥咧？就这么让老桑杰跑了？
哈坤看着快马加鞭的老桑杰等人，声音冰冷：“点火。”
火把坠地，狼烟如刀，割裂天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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