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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麒麟儿 第16章

    往街里走不远,就是叮叮当当的铁匠铺。长着花白胡子的铁匠爷爷是个怪人,一年四季光着膀子,身上只套个黑皮围裙。黎旸从没见过他的笑脸。没活干的时候,他就总在锤打一块又细又短的小铁条儿,有的时候密如骤雨,有的时候只是一两下,用的力气很大,声音很响,口中还念念有词。

    黎旸称呼铁匠是“花胡子”,因为他的胡子是花白杂色的,没有爷爷的白,也没有爷爷的好看。爷爷那样的才配得上“白胡子”老爷爷。

    黎旸对这个奇怪的“花胡子”有点小怕,所以小跑几步,快速离开了铁匠铺。

    铁匠铺的斜对面,住着哑巴女人。

    黎旸不知道该叫哑巴女人什么,大婶?大姐?每次见她,她都是背着个小小的孩子,站在门口,看见男人就傻笑,有的时候一站就站一天,看着远处发愣。背后的孩子也是半天没动静,偶尔才有气无力地哭两声。

    跑过铁匠铺,小心翼翼托着点心慢慢走的黎旸又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哑巴女子。

    不好,有杀气!突然觉得脊背发凉,小黎旸的心一下吊了起来。

    咦?平常有气无力的孩子,怎么突然抬起了头,小眼如剑,紧盯着自己?

    大口吸,小口呼,像极了刚才的自己……

    “哇哇哇……”哑巴女人背后的孩子哭了,不再有气无力,简直是气势十足。

    已经走过去的黎旸慢慢转过头,看着哑巴女子一颠一颠地安抚着孩子。

    “哇哇……”

    哑巴女子伸出手指,让孩子嘬了几下。

    “哇哇······”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黎旸一步一步倒退了回来,慢慢退到哑巴女子面前,做了件让他后悔无比的事。

    “不哭不哭,看,哥哥给你做鬼脸……”

    “哇哇……”

    “那个……小弟弟,你鼻子真灵,闻见点心的香味了?哈哈,我都看见你使劲吸气了,随意,随意闻哈。”

    “那个……你别这么看我……你该不是……想着吃点心吧?”

    “哇哇……”

    “你没吃过?那我给你一小块儿,给你尝尝,你不哭了好不好?”

    “哇哇……”

    “哦,不行啊?那我给你多掰点哈,一大块儿怎么样?人不能太贪心哦。”

    “哇哇……”

    黎旸心里内牛满面,知道自己今天遇到对手了。

    “不哭不哭咯,那……这样好不好?我咬一小口,就一小口儿,很小的一口,剩下的给你吃个够?”

    “哇哇……”

    “还不行啊?小哥哥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吃点心呢……好吧,哥哥不能再退让了,我就舔一下,舔一下就给你……好吧好吧,把我自己这块给你,哥哥要留一块给爷爷吃的。”

    “嗯……哇哇……”

    “过分了哈……好,你乖,不哭了……都给你吧……”

    “嗯嗯嗯嗯……”孩子的嘴堵住了。

    “对了,小弟弟乖,不哭才乖……呜呜……哥哥也不哭。”

    在哑巴女子一连串的鞠躬和“哦哦哦”的感激声中,黎旸落荒而逃。

    呜呜呜……自己为什么要让伙计包得那么严实呢?哪怕漏点儿点心渣儿也好啊。

    呜呜呜……药铺掌柜说得不对,世上最苦的不是黄连,是悄悄吞下的泪水。

    呜呜呜……不会深藏功与名,脸上必定全是泪!

    麻衣芒鞋,三缕长髯雪样白。爷爷端着木碗,静静地喝药。

    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黎旸跟爷爷讲述青芝的来历,开始的时候他还是眉飞色舞,看着平静异常的爷爷,莫名地感到心虚,声音逐渐小了下去,终至嗫喏。

    半晌,爷爷喝完了药。

    “知道自己错了?”

    黎旸说“嗯”。

    “说说。”

    “学会说假话,走遍天下都不怕……”

    “嗯?”

    “……这是不对的!先贤曰:赤诚生明,虚言生暗,君子坦荡必先诚以待人。”

    “哪句是你的心里话?”

    “后面那句……是心里话。”

    “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己去你父母那儿跪一个时辰反省吧。”

    垂头丧气的黎旸跟着爷爷走进里屋。

    黎旸家很小,一个小小的院子,一棵梧桐,一架瓜藤,夏日遮阴,冬日积雪,幽雅洁净。

    不见苔痕上阶绿,却有草色入帘青。

    两间小土房。外屋是爷俩吃饭的地方,里屋睡觉。除了土炕,靠墙立着唯一还像点样子的一件木家具——窄案。窄案上,供着黎旸父母的木牌位。窄案下,堆满竹简和绢书。

    牌位上只写着“先父”、“先母”,并未书写逝者名讳。

    黎旸跪坐在牌位前,爷爷站在旁边听他嘟囔。

    “爹,娘,孩儿愧对父母,不该因为心急爷爷的病,就用不光彩的手段谋取青芝,实属不当,让父母蒙羞······”

    黎旸抬头看看面沉似水的爷爷,继续说道:

    “孩儿错在心生贪念,更不该谎话连篇,玩弄心机,实在是愧对父母……”

    爷爷仍是面沉似水。

    “孩儿对天地、父母发誓,从今以后,再不说谎话了!”

    语气真诚,神态庄严。

    爷爷轻轻“哼”了一下,转身离去。

    黎旸发完誓,恭恭敬敬地对着父母牌位叩下头去。再抬起头来的黎旸哪还有半分忏悔之意?

    满脸的眉飞色舞。

    “爹、娘,我跟你们好好讲讲我是怎么戏耍那个傻子的……哈哈,孩儿是不是聪明之极?我都佩服自己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想出如此妙计?骗骗外族怎么了?我可是为了给爷爷治病。那个异族饭桶自己没脑子怪得了谁?没有给他个三十金(斤),把他的那些货全骗了,我是不是非常厚道?再说了,读书人怎么能叫骗?应该叫“智取”!嘿,自己的学问又见长了。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嘛,爹,你认不认同?你要是不认同,可就是对爷爷不孝了哈。娘也别担心我,我虽然对天地发了誓,是说今后再也不说谎了……可我没发誓说不骗人啊。骗人这么好玩的事,怎么可以放弃呢?那岂不是白张了这张真诚的脸?骗人就一定非要说假话?没道理嘛!我想好了,我今后就作一个顶天立地、不说假话的……骗子!嗯,是有点难,有难度才有挑战嘛!孩儿这么聪明,多大的难题也难不住我的……”

    一个时辰没说完,还多了一炷香的时间,黎旸才结束了“反省”。

    打有狗那年算起,天地之间第一个不说假话的骗子诞生了。

    前无古人。

    蝉鸣渐消,肥大的梧桐叶将月亮洒下的光筛成了斑驳。

    白天和父母的亲切沟通,黎旸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前进的动力,现在感到非常的宁静和心安。

    有些人生来就是与众不同,天赋秉然。

    黎旸从小就显示出在睡觉方面的绝世天资,他以一个奇异的姿势卧在塌上,双臂以最放松的角度打开,微微弯曲,一手掌心朝下,一手轻握成拳,指掌似捏似掐。双腿微微分开,大致与肩同齐。头颅微侧,督脉的脑户穴朝天。

    这种奇异的姿势有个通俗的称呼叫“趴着”。从小到大,他对这个姿势热爱无比。

    黎旸的心跳逐渐缓慢,呼吸变得细微而悠长,很快沉入了梦乡。

    何为梦?梦为何?

    人类在自身发展历程中,弄明白了很多的事情,在后世甚至可以驾驶飞船去九天揽月,驾驶潜艇五洋捉鳖,但基于人自身的很多事情却遇到了很大的问题。

    我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到底从什么地方来,最终又到什么地方去。

    我生之前我是谁?我生之后谁是我?

    我们是灵魂不灭的轮回延续?自然发展的奇迹?高维文明的产物?仅仅是被观察的一段高级虚拟代码?

    我们不知道人类的喉咙为什么是这么巧妙的构造,可以发出这么多的音节。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们人类才会笑,既能传递内心的丰富,喜悦、欢快,也能表达愁绪、无奈。

    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去抽烟、喝酒、烫头。

    咳咳,接着说梦。

    我们不知道人人都做过的梦到底是什么,我们每个人常常接触过的事情,我们说不清,道不明。

    庄子梦蝶,又说“至人无梦”;纯阳黄粱,悟透人生。

    金刚经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佛曰:万有如梦。

    儒家不屑于梦见周公,讲“痴人说梦”。

    杏林医家说梦乃病症之兆。

    荣格认为梦是真实的表达,是对未来的预测或揭示。

    佛洛依德解析梦是“性”的潜意识外显。

    科学假说梦是平行世界在本世界的投影。

    瞧,人就这么矛盾。一个梦都说的这么拧巴,都是大神,你信谁?敢不给谁面子?

    ……

    黎旸说:梦太好玩了。

    黎旸记忆里第一次做的梦,是“春梦”。春梦带感,记忆深刻。当时的黎旸当然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他已经二加三,五岁了。

    那天一大早,他看到家里的公鸡跃到母鸡背上,还鹐着母鸡的冠子,那姿势老霸道了。黎旸追问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爷爷说这是公鸡踩蛋。

    黎旸再问什么叫公鸡踩蛋?公鸡为什么要骑在母鸡背上?

    爷爷黑着脸不说话。

    黎旸问爷爷为什么黑脸?我看公鸡踩完蛋之后引颈高歌,舒畅至极,爷爷不高兴是不是因为没有踩蛋?

    当天爷爷把公鸡杀了。黎旸大恸,心碎于公鸡踩蛋的诸多秘密都随着公鸡灭亡而得不到答案了。

    日之所思,夜之所梦。当天夜里,黎旸就梦见了那只踩蛋的公鸡。

    小小年纪,却有着惊人的观察力,不色挠,不目逃,深深地记住了公鸡的雄姿。翌日清晨,挥毫作画“找鸡图”,写实色彩浓厚,虽稍显夸张但贵在细节逼真,特征鲜明,风格严谨,大师范儿初显。

    可惜绝世佳作存世只有半炷香,即被爷爷撕得粉粉碎,并大呼“哀哉!吾家再无麒麟儿!呜呼!”

    黎旸痛惜之余,不禁纳闷:是不是麒麟儿,跟找鸡有啥关系?找个鸡就不是麒麟儿了吗?没道理嘛。

    世上事八九不如意,小黎旸却偏偏能够做到不想八九,常想一二。

    绝世画作虽然被毁,可黎旸喜欢上了做梦。

    他缠着爷爷,让爷爷教给他怎么做梦,爷爷沉着脸说从没听说过做梦还要人教。

    他问爷爷能不能靠做梦成为神仙,爷爷嗤之以鼻,说天底下所有的懒人都等着你创建这门神功呢。

    黎旸仰着鼻孔说好。自己就做天下第一个靠做梦成为神仙的人。

    嗯,梦里什么都有,万一实现了呢?

    爷爷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

    睡得比狗晚,醒得比鸡早。天未大亮,黎旸就起床了,然后坐在院子里发呆。这让平常感叹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的爷爷很纳闷。

    与别家一日两餐不同,黎旸家一直是一日三餐。爷爷熬好了粥,端着一碗递给黎旸,黎旸有些木然地接过碗,低声说:“爷爷,昨天夜里我做梦了。”

    “嗯。梦见自己成神仙了?”

    黎旸看着碗里的稀粥,听不懂爷爷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道:“我梦见点心了。”

    “哦,看见你枕头上的口水了。”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让点心吓着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不知道是涵养高,还是已经习惯了黎旸的说话方式,爷爷不紧不慢地继续喝粥,等着眼前的没头脑继续没头没脑。

    “我梦见自己当上了大掌柜,就是那家街口点心铺子的大掌柜。”

    “哦?那恐怕就不光是你一个人的噩梦喽,全城人都得跟着你做噩梦。”爷爷一边轻吹着粥碗,一边轻飘飘地说道。

    “曰:士可杀不可辱!被打不怕,可谢绝打脸……”黎旸义正辞严。

    “呵呵,起床气不小啊。点心铺子的大掌柜,继续继续。”

    “我梦见天一大早,点心铺子刚开门,我就蹲在铺子对面,闻着飘过来的香味儿,馋死我了。可没辙,咱没钱啊。这个时候,走过来一个白胡子老爷爷……”

    “你就一个爷爷,记住了。”爷爷不爱听了。

    “是是,我就您这么一个爷爷……”

    “那老头跟你说了什么吧?”

    “让您猜着了,那位白胡子老……老头儿,他居然说他是神仙,有办法让我吃到点心。我就问他什么办法,神仙老头儿说他会法术,能把我变成掌柜的模样,进了店里,我就能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没人敢管。我问他真能可劲儿吃,都不用伸手接着点心渣儿的那种?他说没问题,不过呢,只有一样,他这法术只能借给我一天,人家点心铺子一打烊就不行了。我想了想,觉得不能辜负神仙老头儿的厚爱,就说好吧……爷爷您别翻白眼儿,书上不是也说过吗?长者赐,不敢辞……”

    黎旸继续绘声绘色:“就这样,白胡子老头儿朝我吹了口仙气儿,我一下就变成了点心铺子的大掌柜。白胡子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我说明白了,一转身进了点心铺子。铺子里的伙计真把我当成掌柜的了,还给我倒茶呢。我一看,嗬,铺子里全是点心,各式各样的,可把我高兴坏了。我就让他们每样都拿来两块儿,我坐在柜台后头可劲儿吃!那叫一个……怎么形容好呢?”

    “小人得志。”爷爷接道。

    “对对!就是那样……爷爷您又翻白眼儿,人家本来就不大嘛。爷爷,您知道吗?我吃了那么多,居然还能吃,那饭量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就这样不知不觉就过了晌午了,太阳已经朝西偏了……唉,我开始发愁了,然后开始害怕了。”

    这次爷爷没翻白眼,静静地喝完粥,看向了黎旸。

    黎旸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粥,愁眉不展。

    “等到太阳一下山,铺子就会打烊,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您知道的,从小到大,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开开心心地吃到点心,现在这个愿望实现了,我吃到了那么多点心,可是,可是……我今后怎么办?是不是吃什么都没滋味儿了?是不是再也不会这么开心了?我一边发愁,一边透过窗户瞅着外面的太阳。真是要命啊,怕什么来什么,太阳就跟长了翅膀似的,眼瞅着就划过了半边天,一下子就落在山头上了。这岂不是马上天就黑了?我跑到街上对着天上骂,问太阳为什么跑得这么快,是尿憋的吗?那你找个墙角慢慢撒呀……可太阳不听我的话,一晃儿已经大半个落在山里了。我更慌了,拿着笔在窗户上画了个太阳,说这样看你还怎么落山,可是画上去的太阳居然也从窗户上一点一点往下掉……天快黑了,伙计们要上门板打烊,我说什么都不让,我还把铺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上,一盏都没落下,只要还有光亮,一天的时间就能长一点儿,久一点儿,这一天就没过去,我就还能再多吃两块点心。可是,点心越香,我就越害怕,再也吃不到了……终于,灯开始一盏盏灭了,最大的一盏也没油了,剩下豆大点儿光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等着我的好日子到头了,再也回不来了……”

    看着黎旸一脸忧伤,爷爷平静地站起身,向屋里走去。

    “爷爷,人是不是一旦拥有过好东西,就再也放不下了,整天提心吊胆,害怕总有一天会失去呢?”

    小黎旸的伤春悲秋真实无比。

    爷爷的脚步顿了顿,微微转身,问道:“那你还能怎么办?”

    黎旸看了看小而简陋的院子,刚刚从鸡窝里放出来的几只鸡,正在院子里悠闲地寻找着虫子。他叹了一口气。

    “爷爷,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

    “人要怎么样才能把心底的愿望变成现实呢?”

    “你有什么梦?”

    “不是梦,是愿望。”

    “好吧,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最大的愿望……唉,太难实现了,恐怕只能是神仙帮我才行。”

    “就算是神仙,也未必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那神仙都在哪儿呢?”小黎旸满脸热切。

    “嗯?”

    “离咱们这条街远不远?会不会迷路找不到街上这家点心铺子呢?最重要的是见了面得好好问问他,能不能多借给我几天啊,万事好商量嘛,为啥那么抠门呢……爷爷,您又朝我翻白眼……您别急着走呀,是去灶上吗?别找了,擀面杖让我藏起来了。”

    黎旸露出婴儿般的笑,眼中泛起了一道光,贼亮贼亮的。

    如果能找到神仙,自己的愿望是不是就能实现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