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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麒麟儿 第27章

    巨人的大手拍下,危急时刻,李康恰好看到哈苏被投了出去,大喜过望,一边拉着海妹拼命后退,一边扯着脖子狂喊:“你个天生瞎的野神,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用你的血窟窿看看!你的庐舍呢?你的家没了!让人家抄了!哈哈哈!”

    大手拍下,如乌云盖顶,李康下意识地抱着海妹滚了出去,“轰”的一声,幻化出的大手稍稍偏离,拍在地面,离李康只有一臂距离。

    巨人歪头听见李康的喊叫,感应了一下,顿时怒吼连连。

    李康和两个少年都认为巨人是夺舍了哈苏,其实并不准确。巨人是缕残魂,他其实是从哈苏出生时就寄居在哈苏的神魂海中了,可以说,哈苏拥有两个灵魂,两个萝卜占了一个坑,这种寄生现象远比夺舍大法的“伴生”要更加神秘,换种说法,哈苏的身体其实也是巨人这缕残魂的身体,只不过巨人一直在沉睡中恢复自身,几乎没有支配过哈苏的这具身体。

    这种灵魂的“寄生术”,远比方士夺舍用的“偷桃换李”的方法更加神秘,也更安全,几乎不受天道反噬。而李康等人毕竟不是修行中人,根本分不清楚二者之间的区别。

    但是,这种寄生术对寄生的宿体更加看重,更加依赖。黎旸和贾亭衣可说是阴差阳错,戳中了巨人的软肋。现在巨人发现寄生的宿体感应不到,惊怒交加之下,大手拍歪了,才让李康和海妹死里逃生。

    生前种种又闪现在巨人的脑海。家没了,家人也没了,一切都没了,全被人毁了。

    更关键的是,寄生宿体如果出现问题,生生世世好不容易修养到现在这个地步的残魂怎么办?巨人并不知道有什么“夺舍大法”,即使知道了也会嗤之以鼻,太粗浅!

    他对寄生宿体看得很重,所以黎旸贾亭衣的“抄家”行动和李康的话,正是触动了巨人的逆鳞。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血流漂橹,神人一怒,天翻地覆。

    “你们这些该死的贼!”巨人一声怒吼,异象顿生。

    他须发戟张,浑身电光缭绕,而小湖之上也倏地刮起了狂风,狂风直击湖面,一道如龙吸水似的粗大水柱随之升起,水汽携带湖中巨量的水之精华随风直冲而上,宛如张牙舞爪的蛟龙,盘旋在巨人的足底。

    水精疯狂地涌向巨人,更可怕的是,小湖的水并无减少,反而荡起层层波浪,肉眼可见的不停上涨。小湖之下的那道冷泉,现在已经扩大了十倍不止,并且还在扩大,水已经不是在涌出泉眼了,而是像溃堤一样轰然喷出。

    这道冷泉,与远处一个地底大湖相连,而大湖的水量之巨,足以让尧城变成一片汪洋。

    巨湖之水,听令于空中怒吼的巨人。

    风愈疾,水愈狂。片刻之间,“龙吸水”的水柱已然变成了黑色,更加粗大,湖水开了锅一般开始翻腾,小小湖面竟然冲起了四五尺高的浪头。原本清空明月的天上,小山般的乌云涌来,遮月挡星,乌云中隐现无数的兵甲神人。

    乌云压城,天昏地暗。巨人脚踏蛟龙,头顶乌云,电光缭绕,仿佛要将天地撕裂开来。

    如此天威,惊动了整个尧城,大人叫,孩子哭,更有老人朝天叩首跪地祷罪,站起身来时大骂不修神庙不敬天地的混蛋城守,早敬天地焉有今日之祸?

    天威之下皆为蝼蚁,而蝼蚁是没有资格表达不满的,只能瑟瑟发抖。

    小井街。

    连着两天没有生意,晚饭自然没着落,铁匠去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喝酒一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啜饮。饥火稍减,铁匠手上抓起那根总也敲打不完的黑铁条,坐在炉边摩挲着它发愣。多年的劳作让他的双手黢黑,筋骨粗大。那根在外人看来毫不起眼的顽铁,只有在他不停摩挲时才能看出内蕴青白两色。

    黑铁条他锤打了整整十二年,至今还没有锻造好,而他锻打自己也是整整十二年了,可仍然有问题。

    铁匠锻打自己不是指着打铁锻炼自己的筋骨体魄,他是打铁问心。把黑铁条当成自己,问自己的内心,再用心回答。回答的必须清清楚楚,不能似是而非,更不能避而远之。他至今仍在打铁,就说明心中还有问题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

    什么天地洪炉人如铁,铁匠觉得那是玄而又玄,又是故作高深的论调,其实说这话的人九成九只是刚开始修炼的雏儿,遇到了点芝麻粒儿大的麻烦,就哼哼唧唧喊苦喊痛,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修行。

    人生苦,修行更苦,问心是大修行,是苦中之苦。

    铁匠只想根据自己的情况,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寻找自己问题的答案。这就是他的修行。

    每天他都会问自己问题,若是自己能给出答案,他就锻打一两下铁条,若是找不到答案,他就像现在这样,摩挲着铁条发愣,直到能解答这个问题为止。起初几年,问题很多,他回答也快,锤打铁条像雨线跳珠,叮当不绝。然后他锤打铁条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眉头越皱越深,常常一天也不见他锤打一次,眉头一天也不松开。

    有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至今心里也没有答案。问题对他很重要,寻找到真正的答案,他就能百尺竿头,如果被这个问题困扰不休,那就会遇见心魔。

    从夕阳西下到月上柳梢,指间的顽铁已被他摩挲得微微发烫,青白二色在顽铁的表面不时划过,晶莹灵动,似两条嬉戏的游鱼。他的思绪不可避免地如同以前一样陷入了死胡同,他微叹一声,知道这个问题只能等机缘到时才会有答案,现在再如何冥思苦想也不会有答案,只能先放下,不然一旦钻了牛角尖儿,反而会成为自己的心魔,非常麻烦。铁匠把黑铁条搭在了花白的胡子上,胡子息息索索地飘落。剃完了胡子,他走到了水缸前,准备再喝几口水,浇浇肠胃的饥火,卸下心思,早些安息。

    就在这时,平静的心莫名一跳。巨人的怒吼声传来,仿佛耳边响了声炸雷。

    “你们这些该死的贼!”随着怒吼,乌云弥漫,狂风大作。

    铁匠皱紧了眉头,这是哪路神仙?敢将全城的人命视如草芥,你难道不知道就算你是天神,也要遵守天规天理吗?

    陆续有人跑到街上,看着胡宅上空突然出现的电闪雷鸣,胆大的指指点点,胆小的面如土色,惊惶不已。

    铁匠在人群中看到了背着孩子的哑女。她比别人更加惶恐,甚至有两行清泪挂在了脸上。

    铁匠的神色有些黯然,对于哑女他是了解的,是个可怜又可敬的女子。前几年嫁到这里,男人是个小吏,不知是哪一派的术士弟子,只是天分不太高,没有学到什么惊艳的本事。不过小吏是个心地好的人,索性告别师门,进了官府衙门,当了管理水土的小吏,把自己学会的那点皮毛本事全用上了。小吏娶的这个妻子王氏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小两口婚后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遇上了水灾,天不放晴,暴雨不止,尧城边上汉水的水位一天三涨,随时有可能破堤灌渠,大水漫城。小吏职责所在,整天在江边忙碌,即便回城,也只是到家中匆匆片刻,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起身赶去江边。那时小两口成家才半年,王氏刚刚有了身孕。每次丈夫来去匆匆,王氏都是送到巷口,千叮咛万嘱咐,才不依不舍地目送丈夫远去。

    铁匠还看见王氏特意跑到城隍庙,求了神龛、神符,恭恭敬敬,虔诚的不行。

    水火无情,天地也无情,小吏终究还是出了事。一次探测水位的时候,被大水冲走了,一天之后,人们在下游的岸边发现了小吏的尸体。得知噩耗的王氏整日以泪洗面,大病一场之后,再也说不出话来,成了哑巴,而且精神也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常常呆立在门口,一呆就是很久,像从前一样,盼望着丈夫回家。

    后来王氏生下了孩子,就常常背在身后,不愿放他下来,生怕出事。

    一个寡妇带着孩子,还是个哑巴,王氏母子生活得很艰辛。起初还有人惦念着小吏是为治水而死,大家多少都算是受了他的恩惠,力所能及就帮一帮王氏。可时间一久,还念着这份恩情的人越来越少,王氏母子的生活越发艰难,常常三餐不继。

    铁匠身入红尘有自己的原因。既然是入了尘世,就要遵循尘世的规矩行事,不可能动不动就展现修道者的神通、神迹。想象一下,如果你突然发现你多年的邻居原来是半个神仙,你会无动于衷吗?恐怕是赶紧带上几斤猪头肉,毕恭毕敬地请教道“您看我怎么能活到五百岁?要不您教教我怎么点石成金吧?实在不行,您看我组织个千儿八百号人,咱们建个群,您讲课,我当个群主……”你说这还能问什么心,修行个屁?

    事实上,自打铁匠进入了尘世,他就从来没有使用过自己的神通,包括在忍饥挨饿这等小事上。所以,他即使想帮助哑女,也是有心无力。要知道,打铁、撑船、磨豆腐这是世上三大苦活儿,自己能吃顿饱饭就已经很难得了,哪儿来的余力帮助他人?

    铁匠知道,哑女的惶急一定是想起了那年的大雨,想起了逝去的丈夫。老天已经夺走了她的丈夫,她怕老天也不放过她和孩子。为什么苍天会给她安排这样的命运?难道丈夫不善良吗?自己不善良吗?她想不明白,只能流泪。

    铁匠不知道如果再来一次那样的水灾,尧城又会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状况甚至惨过哑女。

    铁匠也看到了那个白胡子老爷子,只是他那个聪明的不像话的孙子没有跟在他身边。铁匠一直觉得这个老爷子不一般,虽然他也说不出是哪儿跟别人不一样,老爷子什么时候神情都是淡定的,眼睛都是温的,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的,他跟他那个孙子的斗智,每次都让铁匠想笑,不是讥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有意思。

    点心铺的伙计和掌柜的也出来了,小伙计是个笨人,看着哑女母子可怜,每回都从店铺后面偷一些米面,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丢到哑女家的院里。每回发现米面少了,掌柜的都大声呵斥房上的猫、天上的鸟,然后再将更多的米面补放到原来的地方,让小伙计严加看管。这个丢了又补,补了又丢的游戏小伙计至今没有参透。

    铁匠看到的都是些芝麻粒儿大的小事,身边也都是凡夫俗子。铁匠很喜欢这儿,喜欢这些俗人,很多自己的问题都是从这些小人小事上找到了让他心安的答案。

    望了望街上不安躁动的人群,铁匠握了握铁条儿,心里喟叹一声,修道的路果然崎岖漫长,自己的修行只是勉强摸到了“道心精微”的门槛,离“自然而然”的成道境界还差得太远。

    看这些人,想这些事,不过只是给自己要不要破例出手找个理由。自己还是刻意了些,“找”理由和“不用找”理由之间差的这层纸,就是道心啊。

    该出手时就出手,还想什么?

    至于出手之后,还能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心无挂碍地修行,铁匠不知道。一旦自己露出修士的行迹,就得离开尧城了,还真是有些不舍。铁匠自嘲地一笑,太上才能忘情,自己才修行到哪儿,真是想的多了。

    铁匠又看了看胡宅上空,一挥手,手中的黑铁条不见了,他也站起身来,一步迈出,身影一阵模糊,也消失不见。

    街上惶急的人群中,哑女拉住了爷爷的衣袖,她指了指背后的孩子,又用手比划了自己肩膀高的位置,心慌意乱地望着爷爷。

    爷爷明白哑女是在问黎旸怎么没在自己身边,于是苦笑道:“我也不知道那孩子跑哪儿去了。”

    哑女更加惶急,指了指胡宅上空翻滚的乌云,拉起爷爷一路小跑向胡宅赶去。

    乌云滚滚,湖水翻腾。李康看着天威赫赫的巨人,险些惊掉自己的下巴,错了啊错得离谱了啊,今天这脑子,是存了多少年的脑积水才能这么不灵光,事事判断有误啊?天上这位不是只有两把刷子,他就是卖刷子的,刷子多的是!这是要水淹全城的架势啊。哎哟哟,我是哪句好言好语招你生气了,弄得后果这么严重,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我说,‘妖坚强’姑娘……你能不能……”

    海妹盯着他。

    李康伸手到海妹的手里,海妹本能地一缩。李康心底感叹一声,刚才已经抱着你滚过了呀,怎么还不把衣服还给我呢?你的坚强天下无双,你不坚强谁坚强?!他从海妹紧握的手里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衣服拿了回来,三两下穿在了身上,总算舒了口气,就算是再跑,也不用半裸奔了。

    唉,不过往哪儿跑呢?不能眼睁睁看着全城被淹啊。

    “姑娘,咱们招惹的这个野神本事不小啊,你有没有神通收了这些水,不然全尧城就毁了。”

    海妹想了想,摇头。

    “你,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你是蜃精,是海妖啊,天生是玩水的呀!”李康急道。

    “你救过我,我可以救你。可别的人都是坏人,我为什么要救坏人?”海妹认真地说道。

    “啊?啥?”李康完全想不到这个妖坚强居然会是这个逻辑。饶是李康一肚子墨水,愣是挤不出一滴用以反驳海妹。

    “现在情况危急啊,那……算我求你好不好?”

    “不!”海妹很坚决。

    “姑娘,你可以不用管我,我愿意以我的命换取城中百姓之命,你看如何?”

    “你只有一条命,他们那么多命,换不了!”海妹更加坚决。

    李康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他根本对付不了的女人……女妖精。

    “可是……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啊。”

    “湖底就有个冷泉,泉眼都快裂开了,你是想让我把它裂开报你的恩吗?”

    “不是不是啊,我说的是比喻,赋比兴,比喻的是道理嘛。”

    “不懂。”

    李康仰天长叹。山穷水尽啊,黔驴技穷啊,书到用时方恨少啊,真他么没道理可以讲了啊!原来,在“坚强”之后还可以有很多项可以列出来的……

    女人啊,女人!

    既然你如此逼我,那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李康“腾”地站起身,在原地反复踱步,手指捏的“啪啪”作响,显然有极艰难的选择需要决定。片刻后,他眼中突地冒出两道凶光,行大事者,岂可瞻前顾后?罔顾了老师平常的教导!

    “哼哼哼……”李康咬牙切齿,奶奶的,一不做二不休,老子豁出去了!

    海妹一见李康的神态突然变得凶狠,立刻后撤一段距离,警惕地紧盯着李康。

    “姑娘,我豁出去了,我……”李康狠狠的说道。

    “你要怎样?”海妹一下警惕起来,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现在是自己最脆弱的时候,哪怕是对着面前这个凡人也几乎没有反抗之力。难道这个人也像其他人一样,是个坏人?是不是他也想夺取自己的蜃珠?原来人世间真的险恶。

    “你若能救了全城百姓,老子,老子就以身相许……嫁给你!”

    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把浓浓的悲伤留给自己,从此以后,再不去看姐妹花,不再想刀腰,只想着坚强!从身到心每天过两次安检,我只要坚强!我能做到!

    一股浩然之气充斥着李康的胸膛,为我尧城生民立命,哪怕我生不如死,何憾哉!

    他对面,海妹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