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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

    小涛:

    我的爷爷那一辈,他们兄弟四人,大哥早逝,三弟全家搬去了外地,四弟与老二我爷爷一家住得很近却几十年来水火不容,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

    我一直有个很大的困惑。爷爷的三弟在外地,虽然只是煤矿上的工人,年轻时候工作昏天黑地很累很辛苦,但好在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收入,听上去不多但已经是那会儿一个像我爷爷这样的农民家庭差不多一年种地的收入了,退休之后领着一个月好几千的退休工资,一家人体体面面。他的四弟,曾经是在乡政府里面工作,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是年龄大了之后可以让自己的子女去顶替的那种,他退下来之后让他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去接替他的工作,虽然后来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因为某些原因把世袭的饭碗丢了,他们一家在当地也是神气了几十年。都是手足兄弟,我不明白的是我的爷爷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式的工作,三爷爷是工人,四爷爷是在政府工作,我的爷爷则是农民。

    “是不是爷爷的爸爸不疼他,故意留他在家里做农活,其他两个儿子都给他们弄了工作。”某天我向父亲提出这个问题,“是你的爷爷从小就很勤快,适合种地,他的两个兄弟比较懒,爷爷的爸爸就想方设法给他们拜托了工作,要是几个儿子都出去工作了,家里的地谁来种。”这是我父亲的答案。好清新脱俗啊,原来有的人生来就适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做农民。

    他们几兄弟的感情怎么样不太明显,倒是他们的媳妇的关系,那叫一个硝烟战场,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个妯娌唱大戏。三爷爷家搬去外地好几年了,村里都还流传着这三个兄弟媳妇的传说。据说吵架的时候我的奶奶火力最猛,她的那张嘴出了名的会骂人我倒是很清楚,另外两个妯娌通常是一个联盟,一起站在我家这边的对立面,不过她们两张嘴都吵不赢我的奶奶。战斗正面拉开的时候两个女人占不到便宜,她们最擅长的是在没有当着我奶奶面的时候,对我的父亲几兄妹冷嘲热讽。门口的野桃树少了一个桃子,都会怀疑是我父亲们偷的,“吃不起饭的来偷桃子”“一家人都没出息”“穷得媳妇都娶不上”确实,最后一句话是真的……她们妯娌三个的骂战从三爷爷家搬去外地结束,冷嘲热讽联盟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她从不会与我的奶奶起正面冲突,只会背后说说难听话,不像我的奶奶,难听话都是当面说,从不玩儿虚的,这大概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了。那会几妯娌吵架的时候,她们的男人们在干嘛呢?我的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几个兄弟也是。我的爷爷娶了个尖酸刻薄的女人,他的几个兄弟也是……他们的媳妇水火不容是否得到了他们的授权,保持同样的态度,还是很无奈,这些我都很想知道。可是三个沉默的男人先后离世,三个妯娌除了我的奶奶,两个人的联盟还健在。在外几十年,三爷爷一家搬回了老家,说是身体快要不行了眷念故土。奇怪的是我奶奶逝世之后,联盟里的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和睦,反而是互相嘲讽,共同的敌人没有了,才发现她们互相原来不是朋友。仿佛爷爷的那一辈女人才是主角,村里流传的精彩骂战字里行间压根找不到那三个不爱说话的男人的身影。

    爷爷过世的时候,我的爸爸做主并没有通知远在他乡的三爷爷家,尽管在爷爷生命的最后,透露出很想见见他这个唯一还在世的亲弟弟。丧事办到了第二天,别的亲戚才通知了三爷爷家,为此我的父亲一度责怪那个多管闲事的亲戚。那年我12岁,才第一次见到了我爷爷的这个弟弟,他长得和爷爷真像,同样低顺的眉眼,同样的沉默寡言。他坐在我家的门口,两只手撑在拐棍上,一言不发的盯着我爷爷的灵堂。“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是早知道,我就算爬也要爬来看我哥最后一眼”我父亲并没有回答三爷爷的责问。谁也不知道几家人几十年的争吵,那三个慢慢老去甚至慢慢离去的老男人心里是怎样的想法,也许他们的媳妇都很彪悍,他们无可奈何,他们彼此又怎么能放得下手足呢,毕竟有的分离,就是一辈子。我的父亲是生什么气呢,不过是儿时被婶娘奚落,几家人为了一块土地分界线的争吵,以及他觉得别人是瞧不起我们家的。所以便做主,觉得爷爷的离世不需要他的亲兄弟到场,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村子里所有的人都通知到了,故意不告诉爷爷的亲兄弟。爷爷离去的时候很惦记吧,肯定想看看他这个几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兄弟。

    爷爷,他已经和您一样老了,甚至后来像您一样逝去,你们三兄弟后来在天堂见面了吗,坐下来会聊什么呢,聊那些不能相见天人永隔的日子里,花白的胡须弯曲的拐杖和手足情吗?下辈子还要做兄弟吗,还要再做兄弟的话,口语伶俐一些吧,不要总是不会表达,只会默默地抹眼泪。老一辈人已经逝去,手足,感情,争吵,众说纷纭早已无从考证。

    我的父亲是个很矛盾的人,他说的话总是不严谨常常难以自圆其说,所以每每我和他发生争吵的时候总是能从他的话里找出破绽,然后一语道破,他于是无话可说。每一次争吵都以他落败结束,留下一句“你不懂,我和你讲不清楚”他从12岁开始跟着师傅学木工,一块木头要求多长多厚,分寸上他总是一厘不差,几十年间但凡请他做过木工活的人家,没有谁不夸他做事认真细致。偏偏就是在自己家的生活中,他习惯糊里糊涂不在意偏差。父亲这一辈有兄妹五人,他是老三,放在一个家庭结构里面,最容易被忽视的老三。上面是两个哥哥,下面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两个哥哥已经给家里提供了壮劳力,靠给家里的贡献程度立足,小儿子和唯一的女儿受尽宠爱,中间的儿子就比较尴尬,仿佛有没有都一样,是被忽视得久了吗,父亲好像很想证明自己在家里的重要程度。他的大哥,小的时候发烧烧坏了一只眼睛,还烧坏了一点脑子,没有全部烧坏变成傻子,他们说是老实外加一点傻;二哥好吃懒做职业赌徒,赌坏了名声无人敢嫁;弟弟三十大几才娶上媳妇儿,年纪渐老劳动力减弱孩子却还很小;妹妹不顾家里人反对嫁给一个父母兄弟都不看好的男人,果然,二十多年了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样看来,就我的父亲比较正常,正常的结婚生孩子,家庭和睦。曾经最不起眼最不受宠的老三,对两个没有结婚的哥哥处处施以援手给钱给物,农忙时节总是先帮他们种完地,再来种自己家的,一个人垒起的猪圈,就那么给两个等着吃现成的哥哥用了,如此种种的事还有很多,我的母亲为这些事也时时抱怨;父亲对他的弟弟一家就更好了,没有儿子的他对别人的儿子特别好,他弟弟的两个儿子;还要处理他妹妹家的糟心事,吵架了要去劝说,打架了要去帮忙。他可能想给自己的兄弟姐妹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不图回报的那种。我家到我们这一辈,人丁稀少得可怜,就我和我姐,叔叔家的两个比我们小很多的堂弟,姑姑家的不算,因为我的父亲说姑姑家的不能算我们家的人。父亲经常对我们两姐妹说“你们要对他们好啊,要把他们当亲弟弟,兄弟姐妹人少了,要帮着他们一点”每次听到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用来反驳他的永远是爷爷那一辈的事,他们这一辈的事,他和自己的堂兄弟过得跟仇人一样,又要来要求我们和自己的堂兄弟相亲相爱。当我一一给他举例的时候,说他嘴上说的是一套实际做的是一套时,他以“你不懂,我给你说不通”结束争辩。他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就比如我爷爷奄奄一息时唯一的心愿是去世前见到自己唯一在世的弟弟,我的父亲却死活不肯完成他的遗愿,现在又要求我们对堂兄弟视若亲弟,为此我们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争吵。我不明白他,也可能我明白,只是和他装傻。可以说,我的父亲对自己几个不成器的兄长弟妹所付出的东西,不亚于自己的孩子,我有时觉得他这是伟大,有时又觉得他这是傻,他执着于对我爷爷那些兄弟的仇视,说“你和你堂弟,和爷爷与他的兄弟不一样。”是挺不一样的,人家是亲兄弟,一个妈生的骨肉至亲,他所要求的,不过是重男轻女思想下的偏执想法。他这一辈子所苦苦追求又不能实现的生一个儿子,如果不和有儿子的兄弟家搞好关系,他害怕被这个大家庭排除在外,和别人亲密一些,仿佛别人的儿子也是他的。是挺搞不懂他的,如此鄙视别人的手足,又对我们这个大家庭全力维系贯穿理念,即我们要很亲很亲,每一家秉承,他不遗余力的对自己的兄弟好,要求我们也是。不知道这是博爱还是自私,他是个很矛盾的人我前面说过了,矛盾到让人不能理解。他明明很看重手足,为什么曾经又不能以己度人,我不想去批判自己的父亲,只是真的很不懂他,或许等我到他那个年纪,就懂了?不得而知。

    我刚从爷爷家回到父亲家来住的时候,姐姐对我吼道“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滚回你家去!”我哪里有家呢,这也不是家,那儿更不是家。在家里所有人的眼里,我的姐姐是个脾气温和的乖孩子,而我则恰恰相反,脾气又差又怪,是个怪孩子。姐姐对我很好的,如果放弃回忆童年她这句伤人的话,我的姐姐对我很好。我们一起走路上学,她给我背书包,小时候家里穷,一旦有点什么零食水果吃,最后一块儿她一定留给我,只说“我吃不下了,你吃。”她给我洗衣服,从小的时候一直到我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她都还会给我洗衣服,我从来没有给她洗过。她是姐姐,她真的很乖很温和。姐姐毕业上班之后,经常的给我发生活费,用她本就不怎么多的工资。我为她做过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因为我是妹妹,我总是理所当然的享受她对我的好。我们两姐妹的关系很融洽,街坊四邻都这么说。很难得,我家在我们这一辈,终于有我和我姐这么好的手足关系,不嫉妒不埋怨不嘲讽不互相盼着对方不好。下辈子,我也还要做妹妹,不做姐姐。如果以后,我和我的姐姐关系也不好了呢,如果有这样的事发生,我也还会记得她的好,忘记那些伤害,渐渐的,我愿意去试着理解我的父亲,他对自己兄弟的好,自己的手足,血液里流着同样的血,都希望对方能过得好。曾经我爷爷的几兄弟也是这样想的吧,如果他们在家里能做主的话,如果,娶个善良的媳妇的话。

    小涛,手足是什么呢,重要吗。一个人失去了一条腿或者一只手,还能活下去吗?当然可以,甚至可以两只手两条腿都失去,还是能活,谁离了谁就不行了呢。但是手足存在的意义,是如果可以的话,都要好好的。当生产资料匮乏时,我的爷爷那一辈会为了一斗米一把秧苗吵架甚至打得头破血流,到了父亲这一辈,还记得我家困难那几年吗,他时常放在心上的兄弟姐妹没有谁愿意给予金钱上的帮助,生怕还不上。但是,三爷爷面对我爷爷的灵堂,只抹眼泪不说一句话的时候,肯定很后悔当初做的某一件事,说的某一句话,要是可以的话,一辈子好好相处多好。父亲和他的兄弟也有矛盾,但大家吵不散也打不散。那是手足啊,怎么可能割舍呢。

    小涛,如今我开始接受我父亲的那些想法,手足真的挺重要的,谁要是出了事,心会疼,很疼很疼。我试着去珍惜原本就该珍惜的一切,放下一些偏执,放下一些坚硬。其实我明明很在意,不用他提醒,反复提醒,我装作不在意,小涛,明明,我就很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