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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陨落

    风声、脚步声、话语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就在身旁。

    岳穆清的意识浮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想要触摸这个世界,却找不到自己的形体。

    我是活着?抑或死了?抑或半生半死,永世不入轮回?

    ……

    “张五郎,不知道咋的,我今晚一直有些心惊肉跳。你说夜里,敌人不会来劫营吧?”

    “嗨!进喜呀,我看你是被白天的仗吓破了胆。那铁甲豹彪军再是凶猛,也是爹生娘养的血肉之躯,整整打了一天,难道不要歇息?再者说,阿跌将军早已安排了轮流夜守,这些事情,还要你这个小兵来操心?”

    “哎,我老琢磨着,这场仗咱们打不赢啦。你看,郦将军战死,神策军连败两阵,军心都散了。朝廷的兵都不顶事,难道靠我们河东军打成德军?这恒州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抛家舍业,为了啥呀?”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啦!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让押官和队正听见了,非砍你的头不可!”

    两名士兵正嘀嘀咕咕说得起劲,忽觉身后帐帘微微掀起,微弱的烛光透射出来。他们回头一看,见脸色苍白的岳穆清站在身后。

    “岳壮士,你醒啦!”“岳壮士,你还好吧?”

    岳穆清感觉自己像踩在云朵之上,浑身绵软无力。他扶着木柱,开口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了?”周围暮色四合,只能看出是晚上。

    那个进喜答道:“岳壮士,你睡了五六个时辰啦。早晨,有几个沙陀人把你抬到我们后军,嘱托我们好生照料。咱们这一天带着你颠来簸去,你却一直没有反应,咱们真担心你醒不过来呢!”

    岳穆清揉着脑袋,定了定神,转而又问:“你们方才说,战死的郦将军,是左神策军大将军郦定进吗?”

    两名士兵犹豫不答,半晌,张五郎开口道:“岳壮士,你有病在身,这些事就别打听了……对了,朱邪将军传口信说,等你醒了,一定要通知他,进喜,你快去禀报一声。岳壮士,我先扶你进去坐下,外面风大。”

    岳穆清没有抗拒,他确实太过虚弱,以至于站不了太久。

    坐下之后,他闭目内视,发现经络中空空荡荡,那些狂暴的真气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兴许是胶着在丹田之内,也可能是散入了诸穴之中……而更令他悚然心惊的异象,是十二正经中最后四条难通的经脉,竟已全数贯通。

    如此一来,未通的经脉只剩任督二脉。距离去年破关入门,才过去将近一年时间,这百川神功的内力激荡,果然非同凡响。等到任督二脉亦被全数打通,自己是不是也就步入了掌门师公的覆辙?

    正胡思乱想间,帐帘一掀,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朱邪执宜走在前面,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上来抚摸他肩头的手却好生温暖。

    “穆清,你怎么样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哈哈,那还不亏得我老史把你从战场里抢出来?”后面那个人说。

    岳穆清偏过头去,看见了史敬奉。史敬奉虽然笑嘻嘻的,但嘴唇有些发白,左臂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

    “你受伤了?”

    “哈哈,小伤,小伤。”史敬奉又打了个哈哈。

    “什么小伤?一条胳膊险些废了。”朱邪执宜打断了他,对岳穆清解释道,“听士兵们说,你杀死了拜火教的一名首领,就昏了过去。另一名首领大怒,甩九节鞭头刺你前心,史校尉扑在你身上,鞭头正中他的左臂,洞穿臂甲,扎进了臂骨。史校尉的亲兵拼死冲上来,保护你们二人。便在那时,我们后援部队到了,杀散了这些教众,那首领便带着余部逃走了。”

    岳穆清神色一肃,朝史敬奉叉手行礼道:“史兄舍命相救,穆清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大恩无以言谢,容当日后慢慢报答。”

    史敬奉却摆摆右手:“沙场同袍,拼死相救,那都是义所当为,有什么可谢的?”

    岳穆清问:“那两名胡人首领,功夫好生厉害,他们是什么来头,可查清了吗?”

    史敬奉和朱邪执宜对视一眼,两人都坐下来。史敬奉小心翼翼地偏着身子,让受伤的左臂不至于挨着扶手,这才呼了口气说道:“小可汗带兵杀来,击溃了对手,还捉了十几个俘虏。咱们在路上审问了一番,那两名首领果然都大有身份。”

    “死在你手里的那个金发首领,是千里迢迢前来东土传教的大秦国人,被拜为祆教的‘第八尊者’,他的本名别人都不知道,都只叫他‘辛未’。”

    “那使九节鞭的棕发首领,是西域波斯人,他的地位比那金发人更高,据说是‘第四尊者’,别人也叫他‘丁卯’。”

    “辛未、丁卯……”岳穆清呢喃着,这两个名字触动了他遥远的记忆。

    “很奇怪,对吧?这一听就是取自华夏的天干地支,丁卯是第四个,辛未是第八个,恰好符合。”朱邪执宜接过话头,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物,“你瞧,这便是那第八尊者身上的东西,精致得很哪。”

    岳穆清伸手接过,细细端详。这是一块通体透明的牌子,入手冰凉,一端打出孔洞,穿有丝绦,可以系在腰间。牌子上面工工整整地刻着两个隶体字:“辛未”。

    遥远的记忆穿破重重迷雾,扑面而来。

    “无影者。”

    “什么?”朱邪执宜和史敬奉都没有听清。

    岳穆清吐出了一口气:“祆教中颇有一些身具异能之徒,自称是彼教神主用圣火所造,无形无影,故而称为‘无影者’。这些无影者隐没了真实姓名,都以干支代称。”

    对面两人皆面露讶色,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岳穆清道:“元和二年九月,镇海军节度使李锜起兵造反,我师父易四侠参与平乱,曾在战场上和无影者打过照面,还擒住了一人,只是那人随即自尽,没有审出口供。师父没给我看过那人的腰牌,但他当时所叙述的,和此物完全一致。”

    “再早一些,在贞元二十年,我之所以会投入琅琊剑派,到我师父门下习武,也是拜一位名叫‘乙丑’的无影者所赐。那时,他们与朝中一个叫做宫苑宗的流派联手,想要刺杀高崇文将军,我也被卷入其中。”

    扬州灭门夜是岳穆清的命运转折点,是他一辈子的梦魇。当然,由于并未亲历,此事对他的冲击远比赵云旗为小。他如今已能对旁人说出此事,尽管并不想详述其中细节。

    朱邪执宜虽与岳穆清相识已久,却也不曾听他说过那番旧事。此刻他无暇寻根究底,只是沉思道:“如此说来,至少在五六年前,这祆教便已经插手我大唐内政,结交地方藩镇。然而朝野之间,似乎从无人公开讨论此事……哼,这祆教如此隐迹藏形,暗地里却又瓜连蔓引,所谋者恐怕不小。”

    但众人于此事所知寥寥,说到这里,也就谈不下去了。史敬奉转而问道:“岳少侠,你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岳穆清叹了口气,这事毕竟说来话长,他也没有心情一一道来,便没接史敬奉的话,只是对朱邪执宜道:“兄长,我方才内视了一番,十二正经俱已贯通,全身穴位,仅余任督二脉中还有十余个未通了。”

    史敬奉不是内修之人,不明话中深意,朱邪执宜却大惊道:“怎么这么快?”

    岳穆清苦笑道:“琅琊剑派立派百年,百川神功饶过了谁?”

    朱邪执宜一时间不再说话,只是立起身来,在帐内踱步。来回走了几趟,他忽然站住,沉声道:“穆清,你有恙在身,不宜继续参战了。我这就派人把你送出战场,先回神武川暂候。”

    岳穆清没有立刻回答,却反问道:“我听说左神策军大将军郦定进阵亡,是怎么回事?”

    朱邪执宜和史敬奉二人闻言,面色都是一沉。

    朱邪执宜指了指地下:“穆清,你猜我们现在驻军在何处?”

    岳穆清摇了摇头。

    朱邪执宜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帛,摊开展平,是一幅简易的河朔地图。他用手点了点恒州所在的位置,往东北方向划出寸许长度,指了指木刀沟的北岸:“我们就在这里,新市镇,也就是神策军昨夜驻军之处。”

    他又从那里向北划出一个小指指节的长度:“从这里向北二十里,也就是行唐县东郊,铁甲豹彪军眼下就驻扎在那里。神策军主力,以及范节帅所领的河东军分部,还在他们的北方十余里处。”

    岳穆清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儿,皱眉道:“我们昨夜刚刚从洄湟镇南渡木刀沟,今天又回到了北岸?怎么越打越回去了?”

    史敬奉解说道:“今日晨,我部杀散祆教教众之后,一直向东奔去,到了神策军原定的渡河点,才知道神策军偷渡木刀沟已经失败。”

    “原来,敌人果然早已探知我军主力的动向,引六千铁甲豹彪军以及两千弩兵、步兵埋伏在此,趁飞鹰骑半渡之时,发动突然袭击。”

    “飞鹰骑在河流中间遭遇敌军弓弩手的乱箭齐射,一时阵脚大乱,许多人都落马坠河。有十余骑勉强在南岸登陆,便被重甲骑兵冲击,敌人以逸待劳,以有备攻无备,先锋部队全军覆没。”

    “郦定进将军见接战不利,亲自挥舞中军大纛,率领近卫骑兵强渡过河,并在南岸建立滩头阵地,掩护后续部队过河。”

    “本来,若是神策军全速抢渡,当能在人数上占据优势。”

    “然而,宣慰使吐突承璀见对岸敌军凶猛,又开始犹豫是否要改变渡河地点。”

    “神策军步兵引而不发,只有数千飞鹰骑过河,被敌军围堵在滩头阵地中,以少打多,矢尽援绝。”

    “郦将军见此战无望,只得令飞鹰骑余部渡河北返,以免全军陷于死地,自己则领兵断后。”

    “谁知,成德军‘八大金刚’之首、铁甲豹彪军主帅李寂,看出郦将军身份特殊,便亲率一彪兵马,将郦将军堵在木刀沟南岸,断了他退却的路。郦将军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被李寂一刀砍落在马下……”

    史敬奉说到此处,长声叹息,言语中说不出的惋惜。

    此次天兵东来,众人皆知郦定进虽是名义上的统帅,实际上却屈居吐突承璀之下。郦定进颇有勇名,朱邪执宜、史敬奉等人虽在河东军中,亦知其既有报国之志,又有统兵之才,如今却惨死在木刀沟南岸,思来实在令人扼腕。

    朱邪执宜见史敬奉只是叹息,便接过了话头:“敌军将神策军南岸队伍全歼之后,竟然一鼓作气,渡河北攻。”

    “那位吐突中尉本想在北岸列阵,也如法炮制,击敌半渡。但主将阵亡,全军士气已衰,一接触敌人便全线崩溃,可谓兵败如山倒。”

    “当时,范节帅领河东军为后军,幸亏他果断率军绕侧翼发起反击,阻滞了敌军的突击,才掩护神策军安全北撤。”

    “我部追到南岸之时,敌军主力刚刚北渡,正和范节帅他们厮杀,于是我部也向北渡河,和范节帅南北夹攻。不过这铁甲豹彪军好生骁勇,就算腹背受敌,依旧临危不乱,混战半日,难分胜负。”

    “到了晚间,各方皆已疲惫不堪,范节帅部脱离敌军,向北去追神策军了。铁甲豹彪军驻扎在行唐县东,我部则退守此地,以待明日再战。”

    岳穆清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会儿,说道:“这么看来,我部与神策军将铁甲豹彪军夹在中间,但在南面,恒州城随时可能出兵,攻击我们背部。这战场的形势,还是复杂得很哪……”

    “此战凶险,阿跌将军已分拨兵马,轮番夜守。除去值守的兵马,余人都务必好好休息,明日恐怕仍有恶战。”朱邪执宜说着,又劝道,“穆清,你本非我沙陀族人,也不归河东军辖制,不必和我们一道冒险。趁现在来得及,我将你送离战场,阿跌将军那里,我自会去与他解释。”

    岳穆清却缓慢地摇了摇头:“小弟虽然不是什么大将,在前些日子也算立了些功劳,在军中小有名气。如今战事吃紧,军中本已人心浮动,我若当了逃兵,明日将士们得知,还肯拼力死战吗?”

    朱邪执宜和史敬奉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他二人本来是存着一样的心思,想要劝岳穆清离开——岳穆清本非河东军部属,又有病在身,走了也不算逃兵,不必受军法处置。

    但看他眼下这个态度,却是非留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