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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奇兵

    担任远征军统帅半年以来,吐突承璀第一次感到后悔:或许,自己真的不该主动请缨,来拔成德这颗硬钉子?

    后悔,不是因为昨天的败仗。

    当然,大将阵亡,神策军连输两阵,败退三十余里,这噩耗传回朝中,难免物议沸腾,总得有人对此负责。

    只不过,这个人不必是他吐突承璀。

    事实上,根据那份迟来的情报,确实有一个人应对此负责,而且绝对不是出于什么构陷。

    至于郦定进的阵亡……

    他并不喜欢郦定进。这个貌似唯唯诺诺的下属,从骨子里憎恶宦官。他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这一点。

    一想到郦定进被他驳斥之后,望向别处的眼神,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昨日下达暂缓渡河命令的那一刻,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到底是忌惮铁甲豹彪军多一些,还是忌惮郦定进多一些。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没想到折损郦定进,对军队士气的打击竟然如此沉重。两万神策军变成了两万只兔子,一听到风声便狼狈逃窜,毫无反击之力。

    昨夜,他紧急提拔了一名功勋副将,以安抚士兵情绪。早晨,经过一番动员之后,神策军重新拔营向南,正面对决铁甲豹彪军。

    昨日两战,虽然飞鹰骑损失惨重,但步兵建制依然完整,其中还有五千名虎贲军。虎贲军重甲厚盾,且配有大量长兵器,在野战之中,若是排成紧密阵列,绝对是骑兵的噩梦。

    凭借这支生力军,吐突承璀认为自己有和铁甲豹彪军掰一掰手腕的能力。

    然而!

    敌军主将李寂,可真是个人物。当吐突承璀将五千虎贲军放在正面,准备和敌人贴身肉搏时,李寂竟然做了一个假冲锋——席卷而来的铁甲豹彪军冲到虎贲军阵前时,忽然向两翼绕开,直指后面的中军!

    虎贲军擅打硬仗,但机动性是弱点。敌方一旦脱离和自己的接触,重甲步兵想要追上重甲骑兵,那就是天方夜谭。

    中军的两翼是飞鹰骑。吐突承璀顾虑郦定进之死,不敢让飞鹰骑拱卫自己,只让他们掩护大军侧翼。同时,骑兵放在侧面,还有利于在宽大的战场中游弋巡回,扩张视野。

    只不过,飞鹰骑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战斗意志。看到重甲骑兵提着马槊、大刀、长斧杀气腾腾地冲来,竟然有一半飞鹰骑直接掉头逃跑,剩下的一半也是草草接战之后便作鸟兽散。

    飞鹰骑轻甲良马,机动性无人能敌,吐突承璀手下的督战队想要阻拦败军,却也拦他们不住。

    铁甲豹彪军追不上飞鹰骑,也不想追。李寂的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

    吐突承璀骑着高头大马,周围还有几十骑亲卫骑兵保护,目标足够显眼。虽然这个骑兵队外围还有一个步兵方阵,但铁甲豹彪军纵横河朔已久,又挟着连胜之威,如同钢铁洪流一般,直撞堤坝。

    神策军的普通步兵一般属于偏军,有的是从边塞诸道中改编而来,有的则是新募兵员,战斗力参差不齐,更缺乏进退如一的军纪约束。两方一交手,那些惯于边疆杀伐的老兵还能守住阵地,新兵却很快被冲出缺口。

    步兵阵列一旦被骑兵冲散,相互保护的作用就完全丧失,战斗力断崖般下降,很快就分裂成了若干个小型阵列,而原来被保护在中间的主帅和亲随,则已经没人顾得上了。

    吐突承璀不是郦定进,他既没有本事、也没有胆量,上前与敌军当面厮杀。最实际的选择只有一个字:跑!

    在侍从的掩护下,吐突承璀再一次掉头向北,夺命奔跑。

    在过耳的萧萧风声中,吐突承璀的心跳得比擂鼓还快,心中又气又悔,暗自呐喊:谁来救救我?!

    却听南面号角嘹亮,一支骑兵越过虎贲军,呼啸而来。十余支大纛高高竖起,“河东”、“沙陀”的字样,迎风飞舞。

    沙陀人没有豹彪军那样严整的装甲,所使兵器也五花八门,但李寂只遥遥一望,面色就变了一变。昨日他们曾与阿跌光颜部交战,对这支异族骑兵印象深刻。

    他急挥令旗,命本军分为前后两股,自率前军继续追击,后军返身截击沙陀骑兵。

    但他很快又撞上了“范”字旗帜。范希朝所率河东军一直隐秘地藏在阵后,不与神策军争功,但战场形势不利时,他的步兵又成了拦河的堤坝。

    河东军步兵的战斗素养未必在神策军之上,但只要“范”字帅旗高扬,他们就敢于将脚后跟扎进泥土里,宁死也不退却。

    范希朝坐在马车之中,眼神闪烁。若是能年轻二十岁,他真想提刀上马,冲入敌军阵中,杀他个酣畅淋漓啊!可惜啊……哎,郦定进,可惜了。

    闪念间,他的近卫已将吐突承璀等数十骑接应到驾前。吐突承璀上气不接下气,头上三山帽已经颠得歪斜,显得狼狈不堪。

    范希朝从马车上起身,庄重叉手道:“吐突中尉,不可再退了。再退,三军气竭,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向身边的空位一指,示意吐突承璀上来同坐。

    吐突承璀定了定神,扭头望了一眼。还好,河东军步兵阵列呈扇形展开,前盾后枪叠加弓弩投射,层次分明,铁甲豹彪军一时突不过来。

    吐突承璀脸上微微发红,赶忙咳嗽一声,遮掩尴尬神情,下马上了范希朝的战车,以七分恭维、三分自嘲的口气说道:“范司空不愧百战名将,这等气定神闲的风度,我辈后生当思效仿,啊,当思效仿。”

    范希朝却淡淡叹了口气:“中尉捧杀我了,败军之将,何敢言勇?无论今日胜负几何,我军都已无心气再攻恒州了。中尉,我们拿什么去回禀圣上啊!”

    吐突承璀闻言,眉头一竖,咬住了牙关:“我军原本计划周详,进展顺利,可这两日连战失利,究其根本,乃是有人里通外敌、泄露军机之故。他日咱家但凡能腾出手来,总要好好与他算一算账。”

    范希朝挑眉道:“哦?这军机大事到底是如何泄露,中尉已经有眉目了?”

    吐突承璀没有答话,只是眸间闪过一丝厉色。

    双方这一场鏖战,历时半日。因河东军范希朝部、阿跌光颜部皆作战勇猛,神策军也稳住阵脚,战场形势终于向讨逆军倾斜,铁甲豹彪军被南北夹击,处境渐渐窘迫。

    然而,午后,阿跌光颜部的背后突然出现大批兵马,骑、步、弓三军俱全,皆打着成德军的旗帜。

    恒州牙军果然出城迎击了!

    阿跌光颜当机立断,将后军转为前军,前军转为后军,有序退出与铁甲豹彪军的接触,向恒州牙军迎了上去。铁甲豹彪军正感吃力,顺势也抽回了兵力,全力与神策军及范希朝部作战。

    当阿跌光颜部的后备军越过辎重车辆,冲向恒州牙军时,岳穆清和史敬奉都坐在车中。他们二人一个大病未愈,一个有伤在身,都没有上阵搏杀。听到号角响起,全军转向,两人对视一眼,皆面有严峻之色。

    铁甲豹彪军虽然凶悍,但此次参战的只有六千骑左右,讨逆军人数数倍于敌,只要军心不乱,至少可立于不败之地。

    但恒州牙军总人数多达万余,皆是王承宗亲自操练的精锐之士,而且据说还在募兵。一旦恒州牙军分兵出城,进攻阿跌光颜部后背,不但会使本军陷入危险的境地,更有逆转战局的可能。

    史敬奉焦躁之意见于颜色,低声道:“岳少侠,你且在此安坐,史某少陪了。”

    岳穆清知他之意,劝阻道:“史兄,你左臂受伤,半身难以发力,自保尚且不暇,怎能上阵杀敌?”

    史敬奉却说:“好汉合该阵前死,岂能躲在同伴身后,苟且偷生?史敬奉只是伤了,不是死了!”

    岳穆清道:“你硬要去,我陪着你便是。”

    史敬奉大惊:“那怎么成?小可汗把你交到我手里,我若牵累你有个三长两短,他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岳穆清说:“我这一夜休息下来,内息已然慢慢走顺,体力也恢复了大半,真要上阵,料也无碍。你行动不便,只有我在旁边照应,方才周全。”

    两人相持片刻,史敬奉心知岳穆清有意报恩,料来劝他不住,一跺脚道:“岳少侠,你是小可汗的结义兄弟,老史自知不配与你结拜,但今日战场上,你我若侥幸活下命来,老史以后把你当亲兄弟看待!”

    岳穆清朗声道:“大家都是七尺男儿,史兄说不配结拜,那是在骂我。若蒙史兄不弃,咱们这就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史敬奉见岳穆清武功高强,性情谦和,对他早已青眼有加,闻听此言,自然大喜过望。只是仓促间没有器具,两人便折箭为誓,约为兄弟。

    草草拜罢,两人皆翻身上马,奔赴战场。

    此时,两军已经接战。弓弩手已经退到阵后,步兵大阵两阵相接,骑兵都在侧翼迂回包抄。

    阿跌光颜部的骑兵皆是沙陀人,凶悍善战,完全压制了恒州骑兵。然而,沙陀骑兵只能在外围扫荡,却杀不进由步兵阵列构成的战场垓心。

    原来,沙陀骑兵多数只穿轻质皮甲,有的甚至不披甲,轻便的结果自然是奔驰极快,而防御偏弱。步兵大阵的侧面有厚盾长枪,其内还有弓弩手向外抛射箭矢,沙陀骑兵若是靠近,己方的攻击力不足以破阵,却容易死在对方的长枪和冷箭之下。

    岳穆清护着史敬奉,两人在外围杀散了一彪敌骑,恰和朱邪执宜相遇。朱邪执宜见这两人擅自出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你们两个跟着我,不要跑散了。”

    岳穆清遥遥见到敌军阵中竖着“王”字大旗,问:“对方来势汹汹,难道是王承宗亲自领兵出战?”

    朱邪执宜摇了摇头,回答道:“大概不是。王承宗虽然也能上马作战,但他身为赵地之主,恐怕不会亲涉险地。按照常理推想,带兵的多半是恒州城副将,王承宗之从弟王承信。”

    史敬奉在一旁见岳穆清望着大旗发呆,问:“难道你又想故技重施,斩敌首脑?难也!难也!我等进攻洄湟镇时,敌军已将我孤军围堵在角落,眼见便要大胜,所以那黄端失之粗率,过于靠近前线。此时兄弟不要说冲到敌帅百步之内,便是想冲到敌军步兵大阵的百步之内,怕也不易!”

    岳穆清道:“敌军以逸待劳,人数又多于我军,瞧此刻战势,我军处于下风,若不能想些办法,全军恐有溃败之虞!”

    岳穆清说罢,从马背之侧取下弓箭,一夹马腹,向敌阵冲去。朱邪执宜和史敬奉见劝他不住,彼此稍一对视,立刻纵马跟上。

    驰近敌方大阵时,对面射来的箭矢渐渐密集。岳穆清头上顶盔,又有铁制胸甲,在这个距离上不怕箭矢,但身上余处只穿皮甲,胯下马匹也无防具,若是遇到流矢,仍会发生意外。

    朱邪执宜和史敬奉竭力冲到岳穆清的两侧,挥舞刀剑格击流矢。流矢破空的“嗖嗖”声,令气氛越来越紧张凝重。饶是两人身经百战,仍难免心下惴惴。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三骑越来越逼近敌方盾阵,长枪枪簇在群盾之后跃跃欲试,有如洞口毒蛇,随时准备给予猎物致命一击。饶是以朱邪执宜胆气之壮,也不禁绝望喊道:“穆清,别冲了!”

    岳穆清在敌阵前十步处猛扯缰绳,将马匹由直冲拉成横跑,在如林的枪尖前掠过一道极致的弧线。紧接着,后两道弧线亦跟随而来。

    便在那一刻,岳穆清在马上弯弓搭箭,一箭朝敌阵中心射去。那箭势如飞蝗,啸叫而去,在空中足足飞行了近两百步……

    ——随后跌落尘埃。

    恰如史敬奉所说,距离实在太远了。即使是冲到步兵大阵外的极限位置,岳穆清的竭力一射,也只能将箭矢投射到二百步的位置,而敌军主帅距离步兵大阵的边缘,最起码有四百步以上。

    无能为力的焦灼感燃烧着岳穆清的心脏。他驰离敌阵,回首张望。敌阵进,我阵退,阿跌光颜部的步兵交锋面肉眼可见地被逐渐蚕食,战士们不断倒下,殷红的鲜血浸透了泥土。

    无力感同样攫住了朱邪执宜的心脏。他想起阿跌光颜曾对他说,作为军将,要体恤手下的兵卒,要顾念他们远在家乡的妻儿。然而此时,这位将军恐怕正咬碎钢牙,命令手下兵卒全力顶住。

    若是咬牙硬挺,他们可能会被就地全歼。

    若是返身撤退,此战恐怕就全军崩溃了……

    忽然,毫无征兆的,史敬奉大叫起来:“你们看!西面!西面!”

    朱邪执宜和岳穆清急忙转头。只见西面烟尘卷起,一彪兵马在其中若隐若现。两人目力都是甚佳,聚神看那旗帜半晌,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宣歙军!是宣歙军!”

    河中、河阳、浙西、宣歙四道,皆受天子诏命,派兵前来征讨成德。此前,四道兵马被吐突承璀布置在西线获鹿县一带,以牵制和威慑恒州守军。

    阿跌光颜部被安排作为疑兵强渡木刀沟时,范希朝曾私下沟通关系较好的河阳、宣歙两道,请他们出兵辅攻,和阿跌光颜部在西线会师,以免阿跌光颜部遭到敌军重点打击而全军覆没。

    但后来敌军并未在阿跌光颜部身上做文章,而是选择在东线伏击神策军主力,于是阿跌光颜部直接东进,以救援神策军和范希朝部,因此错过了与河阳军、宣歙军会师。

    这样一来,在事先并无安排的情形下,不知宣歙军为何会持续向东开进,直接投入到主战场来?

    这样的疑问在朱邪执宜等人脑中略一盘旋,随即被抛诸脑后。

    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支奇兵将改变战场的局势!

    果然,宣歙军的骑兵杀气腾腾,卷地而来,直冲恒州步兵大阵背面。骑兵队远射近冲,步兵阵背面一时不及严防死守,立刻被冲出缺口。骑兵之后,宣歙军步兵列阵呐喊,气势汹汹地杀将过来。

    朱邪执宜见状,大声呼唤战友驰骋绕行,攻其薄弱。战场虽然纷乱,但沙陀骑兵战斗素养皆高,望见主帅行动,已知其用意,纷纷追随。

    恒州牙军腹背受敌,登时支撑不住,只见它中军大纛一摆,阵中金锣齐鸣,全军向东南方向撤退。

    恒州军既然败走,战场北端的铁甲豹彪军亦偃旗息鼓,沿着恒州军撤离的方向一同败退下去。

    讨逆军苦战大半日,此时虽得险胜,却也无力追击,只得由他们去了。只有宣歙军和沙陀骑兵气势最盛,赶着成德败军的屁股,追杀了一阵。

    朱邪执宜手持马槊,猛冲一阵,也渐渐放慢了马速:“穷寇莫追,由他们去吧!”身后岳穆清、史敬奉等人也都慢了下来。

    便见宣歙军的旗帜在不远处飘扬。

    朱邪执宜道:“此战得胜,多亏宣歙军出奇兵相救,咱们该上去好好感谢才是。”众骑士诺诺称是。

    众人簇拥着朱邪执宜上前,宣歙军先锋官见是友军大将,忙在马上行礼示意。朱邪执宜道:“鄙人河东道阴山府兵马使朱邪执宜,今日一战,多亏贵军来援,方获大胜。不知贵军主将现在何处?容在下当面致谢。”

    那先锋官答道:“此次远征成德,我军由卢观察使亲自带队,但军事诸事,皆听赵判官吩咐。今日这东行参战,也是赵判官一力主张。”

    朱邪执宜点头道:“不知赵判官现在何处?”

    先锋官向身后一指:“诺,就在那乘马车之中。”

    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朱邪执宜定睛望去,只见四五十步之外,“宣歙”、“卢”两杆大纛迎风飘扬,旌旗下一乘马车之中,一人身披甲胄,腰悬宝剑,正向这里望来。

    朱邪执宜与他四目相对,两人忽然都愣住了。

    片刻之后,两人错落地喊了出来。

    “执宜师兄!”

    “云旗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