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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警告

    时已入夜,河东军大帐却仍灯火通明。阿跌光颜坐在椅中,微闭双目,皱眉凝思。

    范希朝去神策军中军大帐,和吐突承璀关门议事足有两天,期间也不回营。阿跌光颜数次遣心腹前去请示军中事宜,顺便旁敲侧击,但范希朝口风甚严,一个字也不透露。

    不过,直觉告诉他,两人密议之事,一定与军机泄露有关。

    他正思索间,帐外火把忽然灭了。卫兵刚问一声“谁?”便传来身体倒地的“噗通”声。

    阿跌光颜心中一惊,却已来不及熄灭帐中灯火,只将摆在桌上的横刀抢在手中。

    只见帐帘一掀,两人先后跨入。这两人均作夜行短打扮,头上带着斗笠,垂着皂纱,自是为了隐藏面容。

    阿跌光颜手上一紧,张口欲言,眼睛却瞥到他们腰间,皆挂着一块棕色木牌,木牌上刻着两个字。

    他惊怒的表情顿转沉肃,立刻放落手上横刀,屈身跪拜。

    ……

    沙陀大帐。

    朱邪执宜、赵云旗、岳穆清三人,举盏对坐。

    宣歙观察使卢坦对赵云旗十分器重,听说他在沙陀军中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妻兄、表弟,便给他放了假,允他时常来沙陀军营转转。

    这两日,三人各叙别来诸事,真是一会儿紧张,一会儿豪迈,一会儿悲伤,席间尽皆唏嘘。

    岳穆清知道自己的病症向旁人诉苦也是无用,更不愿将来赵云旗向江瑶枝转述时,惹姨娘牵肠挂肚,便有意淡化百川神功的反噬。

    赵云旗惊叹他奇缘之余,虽也担心他日后步诸掌门之后尘,但总以为是十分遥远之事。

    三人正自说话,却听帐外卫兵齐声呼唤:“阿跌将军!”

    朱邪执宜知道阿跌光颜来访,便带赵岳二人起身,欲到门口相迎。只见帐帘一掀,阿跌光颜当先跨入,后面还跟着两人。

    朱邪执宜拿眼一扫,见那二人气度非凡,都不是阿跌光颜的侍从。前者三四十岁年纪,黝黑精瘦,颊如刀削,双目炯炯,神光灿然。后者身形更高些,长发披散下来,只是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稍一愣神,便见阿跌光颜神色恭谨地邀请两人上前。那黑瘦之人轻咳一声,开口道:“赵云旗、岳穆清,经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赵云旗和岳穆清齐齐一惊,听这人语气,似乎是旧日相识,但他长相泯然众人,虽然看着面熟,一时竟想不起来。

    那身形更高之人呵呵一笑:“江都县、修武馆,两位小友已经忘了么?”他口中发笑,脸上却木然如初。

    岳穆清脑中电闪,失声道:“你是那个用拂尘杀人的道长!”

    话音刚落,赵云旗指着前者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和我下棋的人,那天晚上你也在场!”

    尹凤梧和云关道人相视一笑:“你们还记得。很好,很好。”

    朱邪执宜听得一头雾水,问:“两位与云旗、穆清是旧识?不知该当如何称呼?”眼睛望向了阿跌光颜。

    阿跌光颜斟酌沉吟,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尹凤梧一掀长袍前摆,坐了下来,无所谓地笑笑:“阿跌兄无须顾忌,直言便是。这里的人,都是可信的。”

    阿跌光颜应了一声,转而对朱邪执宜说:“执宜老弟,还记得‘胜’字暗语么?”

    朱邪执宜带兵渡过木刀沟时,没有如预期般引来敌军,阿跌光颜用一张写着“胜”字暗语的字条告诉他,我方的军机已经泄露。

    当时,阿跌光颜没有说明情报的来源,朱邪执宜内心有些半信半疑。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敌人确实掌握了神策军的真实动向。

    “难道,那个情报的由来……”朱邪执宜看向了两位不速之客。

    阿跌光颜颔首道:“给各位正式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尹凤梧尹公,他官面上的身份,是度支盐铁副使,也就是岐国公杜佑杜司徒的副手;那一位是云关道长,他官面上的身份,乃是皇家道观玄都观的观主。”

    一个财政官员,一个皇家道士,和军情机密实在扯不上半点关系。朱邪执宜想着,和赵云旗、岳穆清交换了一下目光。

    但是,他注意到,阿跌光颜一直在强调两人“官面上”的身份,显然,这两个人的身份并不单纯。

    果然,阿跌光颜继续道:“然而,尹公和道长还各有一重身份,那就是谛听司郎中与谛听司员外郎,也就是谛听司的正副主官。”

    “谛听司?”朱邪执宜不由得重复了一遍。奇怪,朝廷的机构序列中,从来未曾听闻有这么一个官署。

    尹凤梧看穿了他的疑惑,接过了阿跌光颜的话:“朱邪兵马使未曾听说过谛听司,对吗?你无须惊讶,也不必介怀。谛听司本不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之中,非由户部拨款供养,不要说你远在地方,便是在长安城,知情人也寥寥无几。”

    “元和元年(注:即公元806年),圣上登基后不久,苦于国家疆域广阔,天听难及,便设立了一个专事情报收集的机构,叫做谛听司,由道长负责。由于谛听司事务多涉机密,不便公开设立,因而难以从户部支取钱粮,只好由内帑供养。”

    “但谛听司要扩张情报渠道,所需花销甚多,内帑也难以长久支撑。元和二年,圣上便召我前去,要我依托汇流斋的商业通路,重组谛听司,本司所有收支,自然也一应由汇流斋负责……哦,忘了介绍一下,鄙人除了在朝中任职,亦是汇流斋掌斋,这些事情,还是能做主的。”

    朱邪执宜听得目瞪口呆,汇流斋是个大商号,他倒是知道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尹公,身兼明暗双面,逢源官商两道,当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扯远了。”尹凤梧淡淡一哂,收回了话头,“这次来拜访诸位,是有要事相商。”

    朱邪执宜沉吟道:“尹公与道长神通广大,不知我们兄弟能帮上什么忙?”

    尹凤梧叹了口气,走到大帐中央,负手而立:“兵马使过誉了,如今我们遇上了一个棘手的难题,或许只有借重你们的力量,方有妥善解决的机会。”

    朱邪执宜道:“尹公请说。”

    “征讨成德是大事,谛听司自然也参与其间,只不过正奇相合,各位将军在明处,我们在暗处罢了。”

    “此前,我们的暗线得到情报,招讨军中有一位重要人物,与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私相授受,已将本军主力的真实动向,通报给了对方。这一情报被立刻传递给了我们在河东军的暗线,也就是阿跌刺史。”

    “然而,这情报来得晚了些,贵部虽然做出了正确的战略选择,驰援东面战场,但仍未挽回神策军的大败。”

    “吐突中尉那边,也有自己的情报网络。他在神策军中建有‘烛微司’,从事军事谍报的获取。据我们所知,他也已经找到了那个内奸,并已经准备好,动手拿人。”

    “不过……按照鄙人的理解,此举恐怕不妥。”

    朱邪执宜听到这里,仍然感到困惑:“尹公的意思是,你们谛听司和吐突中尉的烛微司,都已经找到了泄露机密的人,只是吐突中尉想要抓他,而你们反对?尹公为什么不直言劝谏吐突中尉,却来和我们商量?咱们人微言轻,可也左右不了中尉的意见。”

    尹凤梧无奈地笑了笑:“此事说来,既复杂也简单。朱邪兵马使有所不知,我与道长,还有那吐突中尉,皆是天子潜邸旧臣。天子既然登基,我们几人都受重用,但彼此之间难免比较竞争,也是人之常情。”

    “我一手署理财政,一手与道长共管情报,吐突中尉心里未必舒服,他要另立‘烛微司’,便是这个意思。”

    “这也是为何,我们谛听司得了情报,只能递给河东军,却进不了神策军。”

    “如今,我若亲自去劝说吐突中尉不要抓人,除了激发他的傲气,将事情弄得更糟之外,别无他用。”

    朱邪执宜忍不住问:“这个内奸,到底是谁?我军的作战战略,是由各军首领密议商定的,连阿跌将军和我都没有资格参加。我们一直到行动前夕,才知道神策军的真实渡河位置。如果敌军早就做好了伏击准备,那么这内奸,必是位高权重之人。”

    “你猜得不错。”尹凤梧点了点头,“这内奸正是招讨军的首脑之一,昭义军节度使、左仆射卢从史。”

    “什么?!”

    在场人中,岳穆清对政治懵懂无知,因而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但除他以外,朱邪执宜和赵云旗都是一脸震惊。

    本次征讨成德,虽然是诸道兵马齐聚,但神策军是绝对的主力。除此之外,地方军中参战最为尽力的,第一当属河东军,第二便是昭义军。昭义军从西南方向压迫赵州,吸引和阻滞了成德镇将近五分之一的兵力。

    更何况,当王承宗自请为留后,天子还未下决心讨伐时,卢从史是第一个上表谴责之人;天子下诏讨伐之后,他也是拥护最积极的人。而这样的人,竟然和王承宗暗通款曲?!

    “无上天尊!卢从史所做的恶事,还远不止于泄露军情。”云关道人忽然插口道,“有暗探发现昭义军的库房中藏有成德军的旗帜,推测他们可能想在必要时,从大军后方制造混乱。”

    尹凤梧点了点头:“除此以外,昭义军很早就在囤积军粮,而开战以来,他们暗中同时向两边高价售卖。这事做得甚是隐秘,但其中一些生意过了汇流斋的手,于我而言便没有了秘密。”

    “所以,卢从史高调讨伐王承宗,非为家国社稷着想,只是想从中谋取好处罢了。”

    朱邪执宜听得眉头紧锁,眸中寒光迸射,冷冰冰地道:“河东人、沙陀人、宣歙人,大伙儿都在战场上拼死搏杀,后背却留给了这样的战友,简直是岂有此理!这样的祸患不下手除掉,难道还要养着他不成?”

    这话是说给尹凤梧听的。

    尹凤梧却摇了摇头,叹道:“朱邪兵马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卢从史此人虽然可恶,但他只是首鼠两端,火中取栗,而非明火执仗,公开造反。”

    “若在太平年间,查实证据,将他革职拿办,交付有司审谳定罪,当然无可厚非。”

    “但眼下正是用兵之时,昭义军正雄踞西南,与赵州兵对峙。卢从史经营多年,其军中上下多有死党。稍有差池,便是泼天大祸。”

    “河朔诸镇内则胶固岁深,外则蔓连势广,其将士百姓怀其累代煦妪之恩,不知君臣逆顺之理,谕之不从,威之不服。”

    “昭义一镇虽无父子相继、自行割据的传统,但与河朔诸镇接壤日久,兵士也难免沾染嚣张跋扈、不服王化的习气。”

    “若是未思善后之道,贸然擒拿卢从史,昭义军势必哗变。”

    “昭义北连成德,东临魏博,南凭河洛,地势紧要。昭义军一旦反叛,退可与成德、魏博、卢龙、淄青等道联兵,进可逼迫东都,囊括中原!”

    尹凤梧越说越是激昂,众人听了暗自心惊。朱邪执宜虽然直爽豪迈,却也不是一味硬干的鲁莽之辈,心中略一思忖,便已知尹凤梧所言有理,勃发的怒气也稍许平抑。

    却听赵云旗问道:“那么,为什么来找我们?尹公和道长都没有把握说服吐突中尉,难道我们几个就可以?”

    尹凤梧道:“此次征讨成德,朱邪兵马使首先主导了洄湟镇大捷,岳少侠则在战中击杀了黄端;而后在木刀沟北岸决战中,赵判官引宣歙军奇袭,方使局势转危为安。各位都是立下大功劳的人,你们出面劝谏,吐突中尉至少不能避而不见。”

    “当然,这还不够,要想让中尉放下架子,洗耳恭听,你们还要抬出一个人的面子。”

    “谁?”

    “那就是赵、岳两位的尊师,易四侠。”

    赵云旗和岳穆清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惊诧。

    “师父?难道他和吐突中尉有什么渊源?”岳穆清问。

    “尊师易四侠与天子有旧。”尹凤梧微眯双目,出神道,“当今天子尚在储位之时,易四侠就有功于社稷,天子因此而颇有倚仗贵派,重建四方盟的谋划。”

    “但天子登位之后,贵派并未前来长安缔约,天子因此而牵肠挂怀。”

    “吐突中尉曾对天子言道,何不发下圣旨,诏令贵派入京觐见?然天子顾念旧情,不愿强人所难,说与易四侠交,宁以朋友之道,不以君臣之道。”

    “那时,吐突中尉便知道了尊师在圣上心中的地位。”

    “吐突中尉此人,御下多用权谋,而对圣意揣摩甚深。几位向他劝谏时,若抬出易四侠的名号,他说不定愿借机拉近关系,以投圣上所好。那样一来,事情说不定便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