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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舌战

    送别尹凤梧和云关道人之后,阿跌光颜等人稍一合计,便觉此事宜早不宜迟,趁入夜未深,最好立刻去向吐突承璀进谏,拦下他的谋划,以免夜长梦多。

    四人立刻备马,向夜色中驰去,不多时,已至神策军大营。

    几人皆是河东军、宣歙军的重要将官,入营并不困难。只是到了吐突承璀帐外,却被他的侍卫拦下,说吐突中尉已经休息。

    众人一再强调有紧急军情需要报告,但那卫兵的脸板得像明光甲一样平整:“尔等本是河东军、宣歙军的僚属,不去与本部主帅禀报,却越级前来,打扰宣慰使休息,若人人如此,还成何体统?再敢纠缠,小心军法处置!”

    阿跌光颜恳求道:“我河东军范节帅这几日一直与宣慰使在一块儿议事,我等同时禀报两位大帅,也合情合理。”

    那卫兵不耐烦地道:“范司空这会儿也回偏帐休息了,你们要禀报军情,向他禀报便是。范司空若需与宣慰使商量,请他亲自前来,宣慰使自然接见。”

    朱邪执宜和赵云旗见这小小卫兵在外军将领面前如此倨傲,自是吐突承璀日常调教所致,都气得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两边正对峙间,却听帐中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何人大胆,在帐外喧哗?”

    那卫兵身子一震,连忙弯下腰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营帐门口,小声禀道:“启禀宣慰使,有几名河东军、宣歙军的偏将,擅自越级前来,说有紧急军情想要禀报。属下正在劝离,不料惊了宣慰使的驾,还望宣慰使恕罪!”

    阿跌光颜却朗声道:“河东军副将、代州刺史阿跌光颜,阴山都督府兵马使朱邪执宜,宣歙道判官赵云旗,河东军健卒岳穆清,有紧急军情求见招讨宣慰使!”

    那卫兵大惊,压着声音呵斥道:“喊什么喊?这是你们大声说话的地方吗?”便要集合众卫兵上来驱赶。

    便见帐帘挑起,一名面孔白皙的青年紧了紧紫色大氅,跨步出来,慢条斯理地道:“放肆,这几位都是招讨军的大功臣,尔等竟敢如此无礼,谁给你们的胆子?”

    几名卫兵慌忙止步,缩着脖子立在一边,低头不语。

    吐突承璀又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道:“诸位壮士,请进来说话吧。”

    阿跌光颜领头,四人鱼贯而入。只见这帐内宽敞气派,灯火通明,香薰缭绕。外间被隔做议事之处,两列近卫如标枪般侍立在侧,里间大概才是吐突承璀休息的地方。

    吐突承璀坐入主座,目光从四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各位直入中军来找咱家,想必所说之事颇为要紧,不知哪一位来说?”

    阿跌光颜上前一步,叉手道:“禀宣慰使,属下河东军副将阿跌光颜,事情紧急,我等就直说了。捉拿卢仆射之事,当慎之又慎,不可轻率而为!”

    四人都盯着吐突承璀的神色。当阿跌光颜说出“卢仆射”三个字时,吐突承璀脸上的笑容仿佛烈日下的一滴水渍,瞬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眸间凛冽的杀气。他的目光若有实质,四人早已被劈砍得面目全非。

    朱邪执宜欲为阿跌光颜分担吐突承璀的怒火,也上前两步道:“属下阴山兵马使朱邪执宜附议,昭义军担当西南一线牵制重任,大战当前,稍有差池,便易酿成兵变大祸,还望宣慰使三思。”

    吐突承璀瞪视众人半晌,唇间才迸出字来:“绝密大事,诸位如何得知?是范司空向你们透露的?”

    阿跌光颜心中“咯噔”一响,忽然意识到自己操之过急,竟犯下一个虽不起眼,却极为致命的纰漏。

    此事本是绝密,他们的消息来源于谛听司,但谛听司在此事中的作用,决不能透露给吐突承璀,否则将适得其反。如此一来,只能将消息的来源“归功”于范希朝。

    然而,即便他们是范希朝的心腹,也与擒拿卢从史之事无关。范希朝向他们泄露绝密,实乃大忌。若范希朝不肯承担此责,那么阿跌光颜等人,都将暴露于危险之中。

    但此时已不容阿跌光颜多想,他只好含糊应道:“是。”

    吐突承璀颊边肌肉一抖:“来人,宣范司空进帐议事!”

    范希朝这几日没有归营,就宿在不远处的偏帐之中,很快便被宣召入内。他瞧见吐突承璀阴沉的表情,又看见阿跌光颜等人立在下方,不由轻轻一扬白眉,露出一丝惊讶。

    “范司空,”吐突承璀的声音中,夹杂着七分恼怒,三分不解,“你这是何意啊?虽然你当初就反对拿下卢仆射,但我已经解释了,此人罪大恶极,不将他擒拿归案,便不足以正军纪、定人心。”

    “再者说,咱们近日攻战遇挫,又折了郦将军,此事无法隐瞒,传入朝中,势必掀起轩然大波。咱们拿下卢从史,对圣上便算有个交代,否则,难道以你我血肉之躯,去承受百官的攻讦吗?!”

    范希朝听是此事,更感震惊,向阿跌光颜投去征询的目光。阿跌光颜不动声色地轻轻点头。

    范希朝略一沉吟,这才缓缓地道:“吐突中尉,此事关乎大局,非同小可,听一听将士们的意见,也不是坏事。”

    吐突承璀拂袖道:“什么将士们的意见,他们的意见,不就是你老人家的意见?”

    范希朝却转向了阿跌光颜:“阿跌刺史,你们的意思是?”

    吐突承璀只道范希朝在与属下演双簧,但范希朝德高望重,前些日子又在阵中救过他的命,他再是刚愎自用,也不能随意驳斥对方的面子,只好在鼻中哼了一声,却也未加阻拦。

    阿跌光颜松了口气,忙将尹凤梧先前所说的几个意思——卢从史虽然行为不轨却无造反实迹,其经营昭义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不谕而擒,昭义军极有可能哗变,则围攻成德之势立刻崩解云云——都说了一遍。

    吐突承璀听罢,一摊手道:“哎,范司空,这不还是你的老生常谈?咱家已经说了,拿下卢从史,我立刻颁布军令,命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接管兵权。乌重胤也是积年宿将,历来忠于朝廷,有他执掌昭义军,无须多虑。”

    范希朝却道:“这正是老朽担心之处。乌重胤此人,老朽略知一二,他性情刚直,确是良将,但恐怕并不见容于卢仆射一系。”

    “依我所见,若中尉真想拿下卢仆射,也最好内紧外松,暂不公告全军,并将兵权先交给昭义节度副使王翊元。”

    “此人乃是昭义二号人物,也是卢仆射的亲信,他若受到提拔,或可安抚军心,免于动乱。”

    吐突承璀拍案叫道:“荒唐!昭义军桩桩劣迹,他王翊元多半也有份,到时细查深究,少不得也送他一副枷锁。予他兵权,无异于前门驱虎,后门揖狼,岂非荒谬绝伦?”

    赵云旗忽然插言道:“宣慰使明鉴,此事务须思虑周全,侥幸不得。”

    “昭义军若果真哗变,我军西线攻势出现缺口,倒还在其次。昭义南临河洛,与东都洛阳仅隔着河阳三城,但如今河阳军主力已经北调,余者未必有拱卫东都之力。”

    “万一变军南下,威胁洛阳,无论是否成功,都会让人想起安史之乱时,东都两度沦陷的旧事。届时天下的震动,只怕比打不赢成德还要大得多!”

    赵云旗虽然年轻,但素有谋略,对天下大势的把握,比积年老将亦不遑多让。范希朝虽不认得他,却也向他投去赞赏的目光。

    吐突承璀眉头一皱,问:“你是何人?”

    赵云旗道:“在下宣歙道判官,赵云旗。”

    “哦,你是那个率军奇袭恒州兵的小将,卢观察使在我面前,夸了你好几次。”吐突承璀笑了笑,忽然口风一转,“怎么,立了些许功劳,就敢在咱家面前胡吹大气,危言耸听了?”

    赵云旗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张口欲要反驳,却强自忍住。

    岳穆清一直琢磨着尹凤梧的建议,见赵云旗被羞辱,赶忙接过话头:“宣慰使,赵判官与我虽然人微言轻,但我们的师父,你却熟悉得很。”

    吐突承璀不认得他,也懒得问,只道:“你们师父是谁?”

    岳穆清道:“赵判官与我,皆出身琅琊剑派,我们的师父,便是易飞廉易四侠。”

    听到易飞廉的名字,吐突承璀果然神色一缓,又前后打量了一下赵、岳二人,目光最后停留在岳穆清身上:“哦,方才通报的河东军健卒岳穆清,就是你?洄湟镇一战中,百步飞矛射死敌军主将黄端的,就是你?”

    岳穆清道:“是,正是在下。”

    吐突承璀面色稍霁,夸奖道:“嗯,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了不起,了不起。不知尊师易四侠,眼下在何处啊?圣上十分想念尊师,常在我面前说起他的名字。”

    岳穆清一时结舌,老实道:“师父和我失散一年,眼下他在何处,我们也不知道。”

    吐突承璀“哦”了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哎,可惜,可惜。有朝一日,尊师若是现身,还请告诉他,天子一直将他记挂在心,请他有暇时,前往长安一叙。”

    岳穆清道:“是。那这抓人之事……”

    吐突承璀挥了挥手:“诸位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但国家有国家的法度,既然有人犯下重罪,自当绳之以法,以儆效尤。动辄瞻前顾后,投鼠忌器,咱们还做得什么事?又如何为天子分忧,让天子放心啊?”

    诸人见吐突承璀不听劝谏,连抬出易飞廉的名字也没有用,都心中发急,纷纷道:“此事事关重大,宣慰使三思啊!”“还望宣慰使三思而后行!”

    吐突承璀双唇一抿,眼中厉色闪过:“怎么,诸位自恃有功,便敢干预宣慰使行事?”

    随着他一声厉喝,帐中卫士皆手按刀柄,神色严峻。

    吐突承璀转向范希朝道:“范司空,擒拿犯官一事,至为机密,我正是因此将你留在营中,可没想到,嗨……念在范司空乃是功臣宿将,此次泄密也并非用以资敌,咱家就不追究司空的过错了。还请范司空回帐中好好歇息,不可再动别的念头。”

    范希朝默然无语。

    吐突承璀又转向阿跌光颜等四人,冷冷地道:“四位壮士皆是军中砥柱,虽然哓哓于驾前,有失仪之过,但念尔等皆忠心为国,可以免于处罚。然而,擒拿犯官是头等大事,尔等既已知情,便不宜在军中随意来去。”

    说着,他一挥手道:“来人,给我寻一处临近的偏帐,请这四位壮士暂居。待明日午间,咱家宴请卢仆射之后,再恭送四位壮士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