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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寞英雄

    我虽然是个小社恐,但是很喜欢和外国人交朋友。

    这应该和我的童年有关系吧。我很小的时候住在BJ,父母在T3航站楼附近的一个小市场里面租了一间店面,当上了五金店老板。相信我,五金店老板绝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高大上,我们店是很脏的,虽然说不上油污遍地,但是看起来绝对不会让人喜欢。

    那个时候还没有大兴机场,T3航站楼就是当时坐飞机来BJ的首选,很多外国人慕名来到BJ,渴望大展宏图,或者尝试换种环境,那他们大概率会来到我们这里。

    那个市场虽然很破旧,但是不可否认它很全面,家具五金、服装箱包、电子通讯、玩具美甲,甚至还有个很大的菜市场。大部分外国人来到这里之后往往是没有带家具的,他们大概率会来这里配备物资。

    我曾遇到过一个白人小哥,浑身上下只有一部手机,一张笔记本,以及一张中国银行信用卡。

    我的父母对英语可谓是一窍不通,最多也就是“yes“,“no“的程度,后来因为形势所迫,学了个“Howmuch?”,然后拿起桌柜上的计算器一阵啪啪乱按。

    我于是就充当起翻译官的角色,我虽然大部分时间不会待在店里,但一旦我在店里坐着,而这时刚好有来了外国人买东西时,我就得上任了。其实我也不会什么,最多也就是能听懂他们最后说的价钱,然后偶尔搞个心眼,把价钱涨一点。

    后来我发现这样不合适,外国人很少砍价,要么就不买,如果买的话是很爽快的,哗啦啦的递过来几张红票票。

    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在母亲的鼓动下,我开始把英语课上教的对话跟那些外国人复述,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我抛出一个问题,然后他回答一大长串话,而我一个也听不懂。

    这个时候我就笑笑,然后放出我的必杀技:“Howareyou?”

    无论对方说的什么,我一律当做Fine来处理,然后回一句:“I'mfine,too.”

    后来我学会了家里五金的读法,这是母亲当时强迫着我学的,她跟我说:“展翼啊,多学点单词总没坏处,你还得帮帮我呢,万一到时候人老外买错了找我退怎么办?我连怎么跟他解释都不知道。”

    你永远无法想象,一个上小学的孩子,每天坐在五金店门口的马扎上,背着诸如角磨机、冲击钻、电镐、可充电式电动螺丝刀之类的四级词汇。每次有人来我家买东西,看到我总要夸一句:“这孩子有出息,真乖!”然后忙里忙外的母亲总会停下手中的活,笑着说一句:“哪里的话,就是随便学学!”

    我那个时候很讨厌母亲,因为这种时候她从未夸过我一句,我讨厌她那种虚伪又爱慕虚荣的样子,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背,因为我不希望再听不懂外国人说话,哪怕他们说的话真的不难。

    父母都是这样的,他们把爱藏在心底,死活不开口。

    后来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上大学,一直没有回去见他们,因为我还是讨厌他们,讨厌他们从未给我过鼓励,哪怕一点点。

    直到我发现我可以流利地和外国人说话,可以随便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词,然后在脑子里瞬间组合成我想要表达的句子的时候,我对母亲的态度稍稍有了改变。

    我后来很少交外国朋友,因为不是什么地方都能遇到外国人的,遇到愿意跟你聊上两句的更是难上加难,遇上愿意和你交朋友的更是难于上青天。

    然而,在我为数不多的外国朋友中,雷神绝对能占有很大的一席之地。

    他是我在大学期间交的第一个黑人小哥,也是最后一个。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满腔热血无处发泄,感觉自己空怀一身抱负无处发挥,因为我们家依旧很穷,而我想要做的都是钞票焚尸炉之类的大项目。

    有时候就是说,人人都讨厌钱,但人人都离不开钱。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月,手里只有一千块,而我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并不是说我是月光族,只是如果我看到了一个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很难忍住不买。

    所以我下了一个记账软件,保证自己可以活着到月底。

    为了让这个目标更加具有可行性,我去了学校的菜鸟驿站打工。众所周知,学校里面的兼职只能用“养活”来形容,菜鸟驿站也是这样,一个小时十块钱,每天不限时长,多劳多得、虽然我很欣赏这种以按劳分配为主的分配方式,但是不得不说这个基数也太少了吧。

    但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于是我就在那里扎根了。

    然后我就遇到了雷神。

    其实他跟雷神没有半毛钱关系,那是一个黑人小哥,来自巴基斯坦,身材不是很高,留着很长的胡子,看起来还是蛮帅的。他本人非常喜欢雷神,自己也是因为羡慕雷神一身腱子肉才开始健身的。他叫Biddot,但是快递站里面的人都叫他Jason,他跟我解释过,Biddot是他的本名,只不过在这边改叫英文名了。

    我那时刚来驿站,一个秃头的中年大叔坐在柜台里面玩手机,那个时候因为学校在封校,进来的快递并不是很多,所以下午一般都没事做。大叔是这里的老板,看见我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招呼我带双手套,跟着他去拆快递。

    那个菜鸟驿站其实说白了就是个大库房,旁边甚至都还没有装修,就连这些老板的办公室都是用板子房草草装修的。

    在菜鸟驿站旁边的一个小巷子里,我第一次看到了数亿吨计的快递废纸壳,那些快递纸壳挤满了那一条巷子,乱七八糟的摆放在地上。来这里之前,我以为菜鸟驿站的工作仅仅只是装货上货盘货之类的事情,没想到还涉及到废弃纸壳的处理工作。

    所谓既来之则安之,说是纸壳处理,其实就是把那些纸盒子拆成扁的方便捆绑,但凡小时候收过废品或者卖过废品应该都知道该怎么做。不就是一堆纸壳吗。

    结果老板说这些要今天晚上之前搞完。

    我人傻了。

    然后又清晰了。因为我是按时间算工资的呀,不管到时候有没有做完,我都可以走,不用收拾这个烂摊子呀。而我所需要做的,就是让老板看到我的认真踏实,至少不摸鱼,至少咱尽力了是吧。

    前面一个小时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我本性不喜欢热闹,这样反倒适合我,一个人来的自在。

    然后雷神就来了。

    我正在拆快递,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嘿,声音很纯正,一听就知道不会是中国人发出来的。然后我转过头,雷神站在窗口旁边对着我笑。

    我以为他只是看见我了跟我打声招呼,结果下一秒他直接从窗户那边翻了过来,熟练地拿起旁边的壁纸刀,对着纸壳就开始左右开弓。

    这个时候老板听着锃亮的光头过来跟我解释,说这个黑人小哥是这儿的员工,每天来这里工作十个小时,他还在做电商的工作,把这里买的东西高价卖回到自己的国家,说白了就是中间商赚差价。

    黑人小哥自然是听不懂老板在说些什么,他只是知道在讲他,然后就扭过头来对我笑笑。

    那天我干了五个小时,一直从天亮干到天黑,干到看不清黑人小哥。那天我们聊了很多,他有很浓重的口音,有些地方喜欢咽音,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问一句pardon,然后他就会讲慢点。实在听不懂的话,我们就掏出百度翻译码字对话,反正也是有惊无险地断断续续聊着天。

    后来再去的时候,我就会和他打招呼,一般我去上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里干了好一会儿了,听到我说话就抬起头来看着我笑笑。

    真的很舒服。

    如果你的每一次打招呼都能得到回应,那么我相信你也会愿意打招呼的。

    那天我加了他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很有意思,除了自己的本名外,还特意用中文打了雷神。

    可以说是真爱粉了。

    我跟他说我会画画,想要给他画一幅肖像画。他很高兴,说还从来没有人给他画画的,然后就让我翻他的朋友圈,最后他挑了一张自己假扮恶棍的大头照。

    那几天我一直很忙,每天下午去菜鸟驿站上班,晚上回宿舍就给他画画。

    虽然画画确实是一件磨耐心的事情,但是请相信每一个画画的人都很有耐心,而且他们会很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给别人画画,然后无条件的送给他们,我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心理,至少我们画每一笔时都是怀揣着积极主动的心理的。

    在每一笔落下的瞬间,我总会想通很多事情。画画最美妙的不是作品画完时的那个瞬间,而是在过程中每一笔的打磨和沉淀。

    爱情又何尝不是呢?

    一周之后,我画完了那幅作品。雷神赞不绝口,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画的这么好的作品。

    那确实很让人高兴。

    后来突然有一天晚上,雷神在微信上找到我,想让我帮忙画一幅画。

    他是这么说的:“嘿兄弟,能不能帮我画幅画?”

    “乐意至极。”

    “太好了,是这么回事,我马上要离开这里了,然后临走前想送一个姑娘一张肖像画。”

    说罢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圆脸的中国姑娘站在镜头面前,露出自信的微笑。

    我出于好奇,或者说是八卦魂作祟,就问了句:“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没有,我们只是最好的朋友。”

    切,无趣。

    然后我就开始问画的细节要求,聊了有一会儿,就在我准备结束话题睡觉的时候,结果他又发过来一个姑娘的名片,说自己很喜欢她。

    我那个时候人傻了,以为雷神最开始对我还有所保留,所以故意骗我说他们俩只是朋友,聊了一会决定对我敞开心扉,所以才告诉我自己喜欢人家。

    我这边还在胡思乱想,疯狂脑补,黑人小哥已经发过来好几条消息了。

    “我喜欢她,但是她不让我给她发消息,拒绝我给她打电话,我现在很想念她。”

    “是她最开始先喜欢上我的,然后我才开始喜欢她的。”

    “379天前,我们第一次相遇;215天前,我们最后一次聊天。我曾经向月亮提起过她。”

    然后他给我分享了他以前发的朋友圈,一张浑圆的月亮下,他们俩并肩而坐。

    朋友圈附加了一小段文案,直至今日我看到那句话,依然会说不出话来。

    “HeymoonIloveyousomuch.ButIcannevertouchyou,becauselamnotanastronaut

    Although,Igotsomeopportunitiestotouchyouinmydreams.”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决定帮帮他,说明我可以和那个姑娘聊聊。雷神很高兴,出人意料的发了一大堆狗头表情包。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给那姑娘发了好友验证,说明我的来意。但是我扯了个小谎,说自己是雷神请来的点歌台,然后雷神给她点了一首歌,还附带有一小段话。

    然后我就苦苦的等待。

    那种感觉真的很难熬,就像给自己的暗恋对象发了一条消息,结果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大半天没有回音,而你就那样一直盯着手机,隔几分钟就去看一下微信,看看聊天框里有没有未读消息,甚至有的人都产生了消息提示音的幻听,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还是觉得有人在给自己发消息。

    她加了我。

    我们约好晚上语音聊天。

    那天下午我准备了很多,想了一大推可能用得上的句子,思考了好几种可能发生的场景,甚至特意去练了一下唱功。

    结果语音聊天接通之后,那姑娘丝毫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仿佛是找到了一个情绪泄洪口,马不停蹄地朝我大诉苦水。过了这么久,我已经不记得她说的具体语言了,但是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她说的故事和雷神说的截然不同。

    在女孩口述的故事里,雷神最开始并不在我们学校的菜鸟驿站上班,而是在女孩所在的学校里。女孩很喜欢打羽毛球,有一次女孩陪闺蜜去田径场的时候偶遇了雷神,出于礼貌她就和雷神一起打了会,几人也变成了好朋友。

    但是后来女孩就察觉到不对劲了,雷神总是想要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总是会对她说一些表露爱意的话语,这让她感到难以接受,甚至产生了很多负面情绪。

    于是她明确地跟雷神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并没有禁止雷神给她发消息。在那之后,雷神再也没有找过她,女孩也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和惬意。

    我把作画的事情跟女孩讲了,她其实是抗拒的,直到我把那张照片发给了她。

    “这TM就不是我!”

    她差点吼出来,直接把屏幕这边认真聆听的我吓得一哆嗦。那时已经是十点以后了,我独自一人站在宿舍楼的天台上,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夏季睡衣,头发在风的催促下疯狂拍打着我的脸,凌乱得不成样子。

    这句话搞得我都懵了,现在黑人小哥都这么心机嘛,故意发别的女孩的照片然后送给拒绝自己的初恋?突然我觉得雷神心理好黑暗,辛辛苦苦让我画一幅画,结果就是为了气一个姑娘?!

    好家伙。

    那姑娘直接说不要了,还好她情绪控制能力比较好,没有把气发到我身上。

    不然我可真的是双重倒霉了。

    在那之后,我们俩没再讲雷神的事情,我们开始天南海北的瞎聊,但是几乎没有一句是真话。我们甚至都约好了如果国庆有时间一定要出来见一次面。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算真的有时间,谁又会去找对方呢?

    我很久之前看过一篇三流小说,全篇确实无尿点,但真正有内涵的就只有一句话。

    忘记,就是我们送给彼此最好的礼物。

    陌生人来去匆匆,偶尔在路上看到一朵不错的鲜花,只是俯下身来嗅了一下,单纯的鲜花却把这当成了一生的喜欢。成年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值得你去抛出真心的事情了,我们紧锁内心,把全部的秘密埋藏在心底,纵使憋得痛哭流涕。

    语音聊天之后,我想试探一下她到底是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人,于是发了个微笑的表情。

    回应我的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还有那一段熟悉的话:“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之后,才能聊天。”

    或许这就是成年人的悲哀吧。

    挂掉语音聊天之后,我握着手机,看着远方。我的大学位置很偏僻,学校的四周都是没有开发的田野,所以到了那个点基本上也没有灯了。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我低头看向手机,锁屏界面上显示有雷神将近三十条的未读消息,大部分都是问我们俩聊天聊得怎么样了,几乎每隔一两分钟就会发过来一条。

    我很想骗他,骗他说那个女孩其实也很喜欢他,说他还有机会。

    但是我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实情。

    因为比起另找一棵树的劳累,吊死在一棵树上更痛苦。

    我以为他会有什么很强烈的情绪,结果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知道我没机会了。”

    我甚至都没有机会去安慰一下他,无奈只好问一下他为什么要送一幅女孩不认识的肖像画给女孩,这不是赤裸裸的侮辱吗?

    结果他说的话再次把我劈的外焦里嫩:“你在说什么呀?这幅画不是送给她的,照片里的女孩是我的另外一个朋友,我想要把画送给那个女孩。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就把我的初恋的微信发给你了,我和这个姑娘只是朋友而已。”

    所以,真相就是,他有两个女性朋友,而我一直以为他们俩是一个人。

    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我把姗姗画完的肖像画递给了雷神,留下了我们俩唯一一张合照。

    第二天他离开了中国,坐着最早一趟班机飞回了巴基斯坦。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又或许一个月之后我们还能相见。

    我跟光头老板结了工资,只有240元,每一元钱里面都有黑人小哥的影子。

    十月份,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我被封在了宿舍,一直到月底才被放出来。然而即便放开了,我也再也没有去过菜鸟驿站。

    有时候在梦里,我还会见到雷神,他留着长长的胡子,面色黝黑,小心翼翼地在库房里盘货,没有人知道他那是在想些什么,只有梦中我一个人知道。

    他在想他的初恋姑娘。

    这个落寞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