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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无府

    “陛下,殿……殿下,殿下她不见了。”一个内臣慌慌张张地进了含光殿,通报之时吓得整个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

    内臣听着陛下手中的折子情急之下被磕在桌角上的声音,心脏一抽,忙哆哆嗦嗦地快速答道:“可能……已经三日了,守卫说殿下居住的萱若宫自三日前辰时,便不准入内送膳了,宫内又是霍统领的人当职,守卫不敢擅入查看,直到今日,守卫怕担失职的罪过禀了城防首卫,首卫大人硬闯了萱若宫,这才发现殿下……”

    “给朕传霍逸,让他马上来见朕,快!”

    “是!陛下!”

    霍统领一身戎装,除却佩剑,不疾不徐地迈入含光殿,恭敬一拜,“参见陛下!”

    “你不该把她送出宫,在宫中我还可以保护她,一旦出宫你可知她会有多危险?!”

    “保护?”霍逸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若幽禁就是陛下说的保护,那她最不想要的恐怕就是你的保护了。”

    “危险?难道她在宫中就不危险了吗?!陛下是不是忘了?三个月前她还差点死在你的萱若宫啊?”

    霍逸越说越怒,心头火起,“还有,陛下今日又收了几道贬她为庶人发配边关为奴的折子啊?你还能坚持多久?一个月?三个月?!到时候呢?难道你要她以庶人之身死在去边关的路上吗?!”

    “我就是要提前送她走,至少现在她还是炫赫的殿下,还没有失了皇室的身份,此后山高水远,她再也不必见此生都不想再见之人。”

    “霍逸,你这样会害了她。”

    “呵~”霍逸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我真的后悔,后悔当初没有早一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那点冷笑很快又变成了自嘲,“算了,多说无益。”

    “臣犯了陛下禁令,今日又屡次犯上,冒犯陛下,罪不容恕,要杀要剐全凭圣意,只是望陛下念及与臣多年的同袍之情,答应臣最后一个请求。”

    “你说。”

    “请陛下一道旨意:炫赫储君景琪殿下,身弱病重,药食无医,殁于炫赫231年冬。”

    ......

    “霍逸,她在哪儿?”

    “请陛下治臣死罪。”

    “若你护不住她呢?”

    “臣定舍命相护。”

    “你人在圣都,鞭长莫及,告诉我她在哪儿?!”

    “请陛下治臣死罪。”

    ……“你回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告退。”

    “霍逸!……我会封锁她已出宫的消息,但你必须……”

    “不劳陛下忧心了!大不了就是同生共死,我不在乎,你觉得她还会在乎吗?陛下!”

    临近西蒙国的北国边界,和着冬日的萧条,透着浓浓肃杀之意的北国风光,因与炫赫的繁盛骤然相对,反倒令景琪有稍缓了一口气的感觉。只是这里的冬季比炫赫圣都要寒冷太多,她本就身形瘦弱,还是个不耐寒的体质,因此,即使屋内的炉火刚烧过一茬,她还是觉得身体似乎没能力留住那些温热,加之腰部受过刺伤,又连日赶路奔波,每每阴凉受寒之际,便觉周身酸痛无力。虽然她想出去看一看这北方室外空旷的雪景,但只跟瑞姑姑对视了一眼,便知是不可能了……

    这个宅子是霍统领仓促之下找到的最好的住处了,原是前朝一个获罪被贬黜的将军的旧宅,布置简单整洁,最主要的是清净。透过长廊尽头的石拱门还能看到偏院儿里的簇簇红梅,雪盖满头的红梅在银装素裹中露出的那一抹红,似如绝境中的一抹生机,异常得显眼生动,想来这位将军或将军夫人也是个风雅之人。

    两个近卫打点好一应急需物品,便进门回复景琪,一人抬手拜道:“主子,若要在此处常住,需得避人耳目,定是要给人个常住的印象,免得引来打听猜忌。统领此前已命我等打点过周坊,散布了消息,说咱们是往来炫赫与北国的商贾,买了此处中转落脚的宅子。”

    另一人附拜道:“还请主子给此处赐个名字。”

    景琪愣神了片刻,接过瑞姑姑递到手边的暖炉,有些怅然地低声喃喃道:“无心空余身,无间空有府。”

    ......“便作‘无府’罢。”

    “是。”两人得了令便齐齐朝门外退去,刚退了两步,便又被景琪叫住。

    “等等。”

    “主子有何吩咐?”

    “你们且回圣都去吧,不必留在此地。”

    两个近卫对视一眼,忙又上前两步俯首拜道:“主子恕罪,霍将军吩咐我等在此保护主子,不容有失。若无令擅自回去便是犯了军令。”

    ……“那便退下休息去吧。”

    “是。”

    北方的冬季对景琪来说实在太冷了,初来不适,越来越冷的身子总是让她不由得怀念起那微风和煦的春日……

    早来的春风吹散了岁寒的料峭,景琪十六岁,肖琰回来了……

    景琪在群臣的谏言下,要办一场春猎,犒赏肖将军的携誉而归,以彰皇恩。毕竟他仅凭一军之力,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便救了大灾平了大乱,解了河内之祸。那可是因流民饥寒交迫,凶恶暴起,而至死一搏的叛乱。

    在景琪的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肖琰,但却不是肖琰第一次见景琪。

    只见那人生了一双美极的瑞凤眼,眼神流转之间坚毅冷清却又顾盼生辉,鼻梁俊挺如锥,下颌凌厉如削,这样的样貌若配了女装,必定是雌雄莫辨,可他却身长近八尺,健硕挺拔,浑身透着股强劲的神采,冷白色的肌肤完全看不出曾在边塞的飞沙走石中风霜了数年。如此矛盾又完美融合于一体的样貌和身材,让人除了惊艳绝伦四字,再找不出更贴切的感官词来。

    那一袭白袍玉带裹了银甲戎装,翻身下马玉带翩然的风姿,当是工笔画中费劲了心思才能勾勒出的气宇轩昂,太美的事物本来就易令人心生敬畏,戎装肃甲的他周身又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恍然间,竟似有一股王者之风。

    “臣肖琰拜见殿下!殿下千岁!”肖琰跪在大帐中央,俯首拜储君,声线轻柔却有力。

    景琪没说话,肖琰就一直跪着……因为她不合时宜地愣住了。

    “咳咳……”侧坐的太傅虚掩着口鼻,故作动静地提醒。

    景琪回过神来,完全忘了该说什么,忙抬手道:“肖将军辛苦了,赐座~”

    “谢殿下!”

    春猎活动多年来都是王孙贵胄们,借机自我展示相互较量的契机,肖琰去边关之前也都参与其中,只是今年的热闹,他只需要坐着看看就好了……肖侯爷坐在太傅旁边,满脸的骄傲与欣慰。

    臣王公子之中不乏才貌佼佼者,殿下是个十六岁光景的豆蔻少女,又加上没有肖琰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来令他们相形见绌,他们更是卯足了劲儿地想表现自己,可谓是难得一见的大型孔雀开屏现场。

    可是自从肖琰那一拜,景琪便再没有兴致看他们的表演。反正也没有人敢盯着她看,反倒是她,在珠帘的掩护下可以放肆地盯着肖琰看,令她生出一丝小儿女的窃喜来,第一次觉得这两侧均坠着繁复的玉坠,沉重的,压得她头顶发麻的珠帘终于有了用处。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矜贵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瑞凤眼,俯首致意间微微上翘,似带着三分笑意,让人舒适,同时又保持着距离感。景琪只觉得越看越移不开眼睛,胸口也似藏着一头调皮的小鹿,正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手心里不知何时还冒起了虚汗……

    她闭上眼睛,内心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太傅教过,君人者,诚能见可欲,思知足以自戒,自戒,自戒,自戒……千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可是,在她意识到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句“肖将军可有婚配?”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也足以让帐内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陈太傅大惊失色,一时间竟觉动弹不得……

    平日里反对女君的声音本来就不少,为了让小殿下尽快学习为君之道,担起一国储君之责,一年了,仁,义,礼,道,诗书,策,太傅几乎是倾尽所能,比对待自己的亲孙子都要上心严格数倍,相处日久,他对这个性情率真的小殿下简直是爱恨交织,爱她那份少年人难能可贵的赤诚热烈,也恨她那份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设城府的纯白天真。

    景琪目前尚未有实权,习明君之道以正己视听,就是她一年来的日常。为防止朝中因主少,而辅政者一人独大危及皇权,太后和辅政大臣们便暂榷出了“合议”之策,朝中大小事务均非一人就可定乾坤的。

    可唯独是这婚配嫁娶之事,父母之言尚不可违,更何况是储君殿下金口之言……

    故此言一出,肖侯爷也是一脸震惊与慌张,他不明白平日里从不主动发言的小殿下此番是何用意,更担心肖琰会因此当众失礼。

    可肖琰却皱了下眉头只迟疑了片刻,便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凝视下镇定地起身走近景琪,再次跪在大帐正中央,低头缓缓道:“回殿下,尚未。”

    “那本宫替将军指一门婚事,如何?”

    “......免得将军还要自己费心。”

    肖琰低着头,景琪并未看清他眼中的紧张和情绪……

    “姑娘,该喝药了。”

    “姑娘。”瑞姑姑药盏已递至手边,连叫了两声,景琪才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山根处,压抑住了眼中的酸涩……

    良药苦口,一盏下去,似从舌头苦到了心头。瑞姑姑趁着她恍惚,刚接过空了的药盏便及时塞了块儿梅干给她。

    景琪生了一副娇气的身体,比如说她怕热怕冷,冷了热了都会令她体虚多梦,难以安眠;比如说她怕苦又怕疼,小时候每每吃药,若是苦的,定要跟瑞姑姑一番斗智斗勇,甚至不惜撒泼耍赖,全无一个王府小郡主的样子。她性子又多动,爬高上低的,摔疼了便会哇哇大哭,毫无顾忌。毕竟是被一众婢子下人捧着长大的王女,难免任性。

    可身体娇气归娇气,人却不然。

    她从来不喜欢因为自己的原因麻烦连累别人。小时候因她自己贪玩儿,拖着小厮偷跑出府,结果淋了雨生了病,王妃一气之下要责打小厮,她却哭喊着求情,宁愿自己受罚抄书悔过,也不让小厮代过。

    她虽然怕苦,但是看着瑞姑姑辛苦熬了半日的药被她任性之下撒了大半,瑞姑姑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反倒先纠结又自责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扭曲着小脸儿主动喝下药渣,喝完又哭着要甜头……简直又是小天使又是小恶魔。

    她虽王女,却单纯随性至极,王府里那么多规矩,她却依然从不把下人小厮当贱奴,在王爷王妃看不到的地方,永远跟陪她一起长大的婢女小厮们玩闹在一起,也从不吝于把好吃好玩儿的赏给他们。

    生来就是如此身体,生来就是如此性情。

    “这里离北国很近了吧?”景琪转移情绪似的跟瑞姑姑聊起。

    瑞姑姑忙应和道,“西北的陇山距此只有五百里了。”

    “是啊,过了陇山就是西蒙国的地界了,还真是……”眼看话说一半,思绪又要飘回圣都去,景琪忙看似不着痕迹地转问,“近日姑姑熟悉周边,可知边塞的百姓都做些什么?”

    其实思绪根本不太能受控制,盖因那人在自己心中的痕迹实在太重的原故,问题刚抛出去,脑子里还是紧接着便想起,那人曾是跟她讲起过边关的……

    “哥哥,都说边关苦寒,边塞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那时的他还是温柔的,不知是纵容还是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她弃于案角的《吴子》,带着三分笑意,讲故事一般缓缓道:“边关哪……不若圣都。冬日漫长春日迟,西北风过境后便山瘦河宽,一片萧索。大雪总是一夜而至,雪来之前,朔风泠冽,天色青灰,飞鸟藏林。”

    “可待你睡醒一觉,推开门来,它已经安静地给群山换了白帽......好似,换了个人间。”

    “秋日里,层林间是漫天的翠红与翠黄。傍晚的景色也很美,血红的夕阳映在沉波碧谭之上,异常壮观。”

    “天柱山脚下还有一湾蓝色的湖水,映着天上的云和两岸的黄绿,似真似画。”

    她当时听得神往又兴奋,“哇~那这么说来边关是极美的了?”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那里的风沙会把皮肤吹得干裂难忍,还是圣都的气候最适合琪儿。”

    许是他缓缓说话之时,音质如琴,过于动听了,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似刻在记忆里一般,景琪本以为慢慢都会忘却,不想却从未有一字遗漏。

    是啊,她的身体的确更适合呆在圣都,可她还是来了边塞。

    “姑娘?”瑞姑姑看她神色不知又飘到了哪处,这次便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安静贴心地等她自己回神。

    “……姑姑说什么?”

    “奴婢记得姑娘小时候不爱读《诗经》,因此不知被夫子训了多少次,”像是想起了她儿时顽皮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带着点揶揄也带着宠溺,“倒是对《山海经》和《本草经》这样的闲书颇有兴致。”

    “听说因为土质的原由,此地的百姓多以种植药材为生。姑娘既喜欢,不如我们闲来也养些花草药材。”

    瑞姑姑果然是比王妃都更了解她的。景琪点了点头。

    虽刚到此地尚不足月,但因不适应寒冷之故,总觉冬日仿佛漫长无尽头一般。还好瑞姑姑每日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些药材种子,冬季气温低水分蒸发慢,正适宜种植柴胡,北沙参,白术,黄精等一些耐寒,且冬季培植会更高产的药植。

    无府中的一处偏院和梅园里都有大片大片的空地,景琪便每日跟着瑞姑姑刨栽,种下种子之时,想象着来年出苗开花结果的情形,便也会生出些期许。加之每日运动半天出了汗,人反而还精神了不少,有事可做就是最好的解忧之法,景琪眼看着开始有了几分生气。太阳洒满半边院子的时候,景琪看着连日的成果,心想看来此地也并非绝人之处了。

    可惜,命运之手在你的命柱上涂涂抹抹写了什么,不到死的那一刻恐怕谁也不知。

    不久,一个落雨飞雪异常寒冷的深夜,一群身轻如燕似黑魅一般灵活的刺客,踩着房檐跃入无府,刚欲破门而入,府外又冲进一批便装军士,双方皆毫不迟疑,瞬间就拔刀挥剑打作一团,打斗声惊醒了瑞姑姑和景琪,虽知道霍统领在无府周围安插了许多保护殿下的暗卫,个个都是霍家军中骁勇善战的亲卫,可瑞姑姑还是不放心,忙起身想去景琪房里查看,可门刚打开,便被门口与人缠斗的刺客回手挥刀,一刀毙命。随后那刺客也被军士一剑封喉。

    而景琪打开门,入眼的便就是刚刚那一幕。因为四下都是厚厚的积雪,夜间的视线亦足够她将那一幕清晰地尽收眼底,她顿觉整颗心脏都麻掉了。除了躺在地上,身下一片黑乎乎的血迹的瑞姑姑,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别的,看不到自她打开门便执刀向她,被拦截刺死后再前赴后继的刺客,也听不到所剩无几的军士嘶声喊她主子让她快走的声音。

    她踉跄着跑到瑞姑姑身边后,双腿便似无知觉一般跪倒在地,她捂着她胸口汩汩涌出的血液,慌张地想抱起她,可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能半趴在她身上,徒劳地晃晃她,且颤颤巍巍地不敢太用力,她想大声喊姑姑,喊她起来,喊她不要丢下自己,可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竟是一时失了语。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是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的世界在那刻仿佛静止了一般,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而后,随着那砍进她后背的一刀,她才因再次受到强烈刺激,终于发出一声充满疼痛又凄厉的嘶喊,“姑姑!”

    那一声哀痛至极的嘶喊,回荡在无府上空,融进每一片雨滴和雪花里,任谁听了都定觉悲痛欲泣。那一声也似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倒地之后她缓缓闭上双眼,尚存一丝余光之际,看到身后砍她一刀之人也应声倒地。之后整个人便混沌起来,模模糊糊似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啧啧,怎么这么惨”

    “真可怜”

    “老子真是......”

    那声音越来越小,她脑子也越来越空,意识消散之前她不禁跟着那声音在心底叹息,“是啊,真可怜,我这一生好像还什么都没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