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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八章 君子

    一段时间以后,祝军的射击就慢慢停了,再勤奋的人也不是永动机,该累还是会累。

    这段时间祝军的水平逐渐增加,吴军的伤亡也逐渐增加,不过一轮齐射造成的伤亡最多也就在个位数。

    祝军的箭袋都快要射空了,实际杀伤人数也不过百来人。

    此时多杀一百人,或者多杀数百人,意义都不大,没有特别大的意外,与源大夫的赌局肯定是赢了,他现在更担忧的是全局。

    他之前推演过吴军的战术,猜测吴军是以鲁国为重点攻击的斜击战术,虽然未能观察全局,但管中窥豹,从吴莒对战中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吴国以奴隶充数,拖住莒军右翼,按说中军就应该比莒军更多,但其实与莒国的交锋中,无论是在哪里,吴国都是人数劣势方。

    吴国的兵力远比想象中要少,那这些兵力去哪了?如果是去攻齐国,似乎有些杯水车薪,所以只能去攻鲁国。

    现在吴国竟然在人数劣势的情况下打败了莒国,另一边人数优势,打败鲁国应该也不成问题,最终会是吴国三方面包夹齐国。

    齐国虽强,毕竟未出全部兵力,被吴国这么打,失败的可能性也很高。

    所以祝平炎时不时就要跑过去观察一下齐国的情况,随时准备跑路。

    不过让他没想到的是,齐军越战越勇,竟然在正面打退了吴军,莒子立刻命令进攻,由于吴军中军溃退,之前攻击齐军右翼的公子光便脱节,齐军只要调转方向,就能立刻与莒军夹击公子光。

    所以公子光唯有撤退,而且要非常快的撤退,阵型都难以保持。

    祝军先放出一轮齐射,一次便杀伤上百人,然后全军以散兵冲锋,很快超过了莒军,但还有比他更快的——源大夫的战车。

    祝平炎敢直接以散兵冲锋,那是他知道自己的兵可以快速恢复阵型,源大夫的战车敢与大部队脱节单独冲上去,那就真是玩命了。

    战车冲出去容易,如果情况有变,再想掉头转回来就难了,所以吴军若是诈退诱敌,他铁定要玩完。

    不过吴军显然不打算忽然重整队形应战,他们是真的在败逃,所以源大夫没有死,像个战神一样冲进人群中砍杀。

    与莒国这边如狼似虎的追击不同,齐国是典型的春秋国家,非常讲规矩,追到了规定距离就不再追击。

    没错,那时候打仗连追击距离都有规定,归根结底,春秋前期的小规模战争只是贵族的竞赛而已,没打算把对方搞死,甚至还有过败退的人车子坏了,追击的人停下来指导他修车,修好了再追。

    不过打到春秋后期,战争烈度逐渐增大,已经有许多国家被灭亡,战争形式也在向战国转变,所以春秋中后期的莒国和春秋前中期的齐国有些格格不入。

    莒国说到底只是小弟而已,齐国不追了,莒国自然也不敢孤军深入,莒军停了,源大夫的十辆战车哪还敢耀武扬威,也赶紧撤回本部。

    这一战就此结束。

    这场仗既不是为了灭亡吴国,也不是为了杀伤吴国的有生力量,所以打仗不是重点,后续的谈判才是重点。

    四国谈判的同时,源大夫也在与祝平炎谈判。

    说是谈判,不如说是恳求,主要思想就是,刚刚在外面人多,现在咱俩私下谈,我给你跪了,求放过。

    源大夫行礼,祝平炎也立刻行礼,绝不占一点便宜,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各种说明双方平等,这种大礼不合适。

    源大夫刚开始还很高兴,觉得这人可以处,于是问道:“那一百匹战马……”

    祝平炎赶紧抢答:“源大夫已经准备好了?果然一言九鼎,换成那些不讲信誉的下大夫,必然推三阻四不肯守诺,行军途中,我不止一次听人夸奖你的品德,果然众望所归之人,必不负众望。”

    行礼?我要你下跪磕头干嘛?

    我花这么大心思,是专门为了折辱你?我又不是脑残。

    我需要你的由衷赞美与心悦诚服吗?不需要,你对我没有用。

    祝平炎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很单纯,就是要那一百匹战马,所以别的都无所谓。

    作为这个时代的贵族,源大夫很在乎面子,被祝平炎拿话这么一堵,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但一百战马实在太多了些,他最终还是厚着脸皮说道:“战马我肯定会给,不过数量能不能重新商议?”

    祝平炎见戴高帽子没用,改变策略讥讽道:“当初我们可是在莒子的宴会上定下的协议,有所有大夫作为见证,还有什么可商议的,庶人尚知守诺,大夫何故毁约?”

    源大夫一把捏碎了桌角,怒道:“我何时说过要毁约,只是……”

    祝平炎敲着桌子打断他:“那就守约。”

    源大夫脸憋的通红,最终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一百匹战马,定当奉送!”

    话说源大夫回去之后大发脾气,差点把他的帐篷给拆掉,不过祝平炎毫不在意就是了。

    次日,丢下豪言壮语的源大夫又回来了,这次他想出了绝佳的主意。

    “战车与步卒乃是一体,单独拆分根本提现不出战车的威力,之前的赌约于我不利,应该重新比试,否则有失公允。”

    祝平炎听的莫名其妙,有失公允?这是什么破理由?公允一块钱几斤?

    这理由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其实在这个时代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野蛮放荡的时代。

    母系社会风气尚存,很多庶人根本没有婚配对象,只等到特定日期,与附近村庄约定相聚,找个小树林,小河畔什么的,进行大规模基因交换,导致很多庶人只知其母不知其父。

    国人倒是有固定伴侣,但风气比之现在也更开放,即便是大贵族也差不多,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夏姬,丈夫死了之后在国内乱搞男女关系,儿子都十几岁了,却闹得“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

    不仅陈国这样的小国灭亡,连楚国这种最为强大的国家都为之动荡,直到巫臣带着她逃到晋国,动荡才平息。

    但巫臣逃亡的代价是,他留在楚国的族人被屠杀殆尽,愤而劝晋国扶持吴国,为吴王攻破楚都埋下了伏笔。

    当然,不同时期的人看这个故事会有不同的看法,当时的人可能只是感慨这娘们真厉害,同时告诫后人不要以色误国(虽然这告诫似乎没什么卵用)。

    明清时代“女贞”兴起,可能会骂夏姬妖淫误国,把男人的错都归咎于她,现在则相反,“女权”兴起,大概会说夏姬只是追求幸福,她没有错,她也是受害者。

    那些自诩高贵的上层,成批成批的屠杀牺牲,可以残忍到割取俘虏的身体部位来祭祀。

    对于现代人来说想到都会恶心的血腥,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却习以为常,杀人与宰杀一头牲畜无异。

    可以将这解释为落后,因为这是两千多年以前,也可以说是单纯,单纯到留着兽性。

    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最好不要用现代的道德观去评价古人,因为道德本质上是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这规矩是根据时代而不断改变的。

    是改变,而不是改进。

    因为这规矩其实没有好坏之分,就像蚊子不是害虫,蜜蜂也不是益虫,今人该遵守今人的道德,古人自然遵守古人的道德,今人觉得古人的道德观愚昧落后,古人也未必看得上今日的道德。

    只不过几千年而已,在进化史上微不足道,可以说今人与古人并无太大区别,所以若是联系时代背景,今人也未必不能理解古人。

    最早的时候,人们以家族为单位聚居,在没有农耕的时候,是“逐水草而居”,有了农耕以后开始定居,农耕可以养活更多人,所以家族也越来越壮大,新生代不会被驱赶出部落,而是留下来提供农耕劳动力。

    在这个阶段,发生过非常普遍的近亲繁殖,甚至会有一些部落崇尚近亲繁殖。

    但是很显然,近亲繁殖无法带来任何优势,热衷于近亲繁殖的部落最终都会消亡,而存活下来的部落便有了“姓”,也有了“男女同姓,其生不番”。

    此时一些部落开始互相通婚,最终逐渐融合,形成国家,这个时候的国家虽然不再是以家族维系,但究其根本,都是有同血祖先的。

    部落的融合当然并非全是和平演变,更多的是战争。

    当两个国家为了生存而死战,最终有一个国家落败,落败者的人民也就都成了俘虏。

    这时候你若是站出来说,我们不能这么野蛮,要善待俘虏,你们每家每户分出些土地来给这些俘虏耕种,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

    这就是现代人的道德,是物质充裕下的道德,但在那个时候,这是罪行,解放奴隶是罪行,甚至不以奴隶祭祀也是罪行。

    一个有“道德”的人,应该会压榨这些奴隶,好让自己的族人过的更好。

    此时的族人也有另一个称呼,国人。

    最早的时候,家与国之间并没有那么大的区分,大夫会把自己的封地称为家,而大夫封地内的国人,一般来说都与这个大夫有同血祖先。

    至于那些最初被俘虏来的人,在一个又一个外敌出现以后,也逐渐融入本国,地位在奴隶之上,不会再被随意屠杀,但始终是外人,也别想得到平等待遇,为了与国人区分,这些人被称为庶人。

    在这个时期,中西方其实是高度类似的,国人在西方被称为公民,在一些小国,公民数量稀少,就可以直接投票决定国家事务。

    这些地区的领导者其实不算是国王,更类似于部落时期的领袖,或者村庄大族里的族长。

    而在一些大国,公民数量太多,就会产生元老院之类的东西,其本质也是管理方式落后,导致管理者权利并不比其他人多太多。

    就好像一个士手底下有十个国人,那他肯定要和这十个国人搞好关系,否则十个人都不听他话,他就没有权利。

    同理,一个大夫手底下有十个士,他就不能同时得罪大部分士,一个国君手底下有五个卿大夫,他就不能同时得罪五个卿大夫。

    所谓的元老院,其实就相当于大夫的聚会,西方元老院限制君权,在大一统之前,华夏君主也不得不考虑全体大夫的意向。

    如果不把国人与庶人区分开,就会发现古人非常矛盾,有时候对平民很好,有时候对平民异常残暴,解放奴隶的被骂为无德,虐待民众的却被交口称赞。

    因为国人是拥有同血祖先的族人,而庶人只是外人,虽然都是平民,这两者却大不一样。

    有些贵族对平民好,多半只是对国人好,对庶人好不好无人关心。

    有些贵族对平民不好,则分为两种情况,获得赞誉的,说明他只是对庶人不好,符合当时的道德观;被称为残暴不仁,那肯定是对国人不好,至于对庶人好不好,不重要。

    这样的说法当然还不足以让今人认可古人的道德观,但可以解释古人的道德观,那就是想要获得“百姓”的待遇,起码也得是国人,国人以外都不算人。

    这个时代本来就是地广人稀,再排除掉奴隶和庶人,加上交通闭塞,交际圈固定,国人一生所接触的人就那么多,没有大的意外不会变更。

    想象一下,你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工作都是同样一帮人,甚至以后埋进土里,他们还是你的邻居。

    如果这些人对你的印象是小气、不讲信用、懒惰且不知感恩,那你的生活就会很惨。

    现代人在本地关系网烂了,还可以换个地方生活,在古代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古人是以家族为单位生存,一个人脱离家族想要换个地方生存,如果没有什么独特的本事,就只能依附于别的家族,这个时候不仅要改掉坏毛病,还要伏低做小,否则只会被再次驱逐。

    国人如此,对于更上层的士大夫也同样如此。

    大夫有封地,他们的几乎不会迁移,比国人更加固定,也就更加重视自己的名声,士倒是经常迁移,但士在各国流动,想要找到个好去路,也同样离不开好名声。

    所以在那个时候,对道德是非常重视的,虽然不可避免的会有好人和坏人,但大部分人都非常在意自己的名誉,经常会有些在现代人看来过分的道德洁癖。

    源大夫从祝平炎的种种行为分析得出,祝平炎肯定是个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所以他才用这种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