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西凉九公主 »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不放!”安豫王左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脑袋,目光看着那张愤怒中依旧美艳

    夺目的脸,神思又有些痴然,“不放……我不会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远的留在我身

    边,直到……”他低头,缓缓偎近她,一点一点靠近,不顾她的愤怒,不顾她的挣扎,终于,

    唇落在她的鬓边,那一瞬,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喟叹,半是满足,半是悲切,终于……他又靠近

    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着我。绝华,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声低吟幽幽自耳边响起,原本剧烈挣扎着的安豫王妃忽然静了。于是安豫王搂她更紧,想

    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洁白的

    面颊,最后……轻柔的缱绻的落在那一点嫣红,那是他数千个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没有半点他奢想着的柔软、温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黄莲,苦涩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双漠然的脸,一双无情的眼。

    刹时间身心不可抑止的颤栗。不!绝华,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只要一点点……

    哪怕你对我只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手轻轻的抚着那张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轻呢:“绝华……绝华……我绝不会放开你

    !生不能,死不休!”

    那双无情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涌起满满的憎恨与厌恶。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状优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剑光瞬间齐插他胸膛,刹那间心魂俱裂,肺腑间

    传出阵阵剧痛,绵延四肢百骸,痛不能当,痛不欲生!

    看着他脸上涌现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浅淡的笑容,讥诮的,冰凉的。

    安豫王放开她,盯着那张美到极至也冷到极至的脸,手掌挥起就要落下,却猛然后退,落在

    了身后的桌上,“砰!”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铛铛落了一地。

    “滚!”仿如受伤的野兽嘶嚎着。

    厅中一时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声。

    良久后,冷诮的话语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只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

    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的自嘲一笑。轻

    轻拔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

    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

    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的欢快无比的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

    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

    剑!更而且,这支予他来说重逾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予她根本不屑一顾,而是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永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

    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绝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

    威远侯回府后,夜间久久不能成眠,顾氏看他翻来覆去的,不由起身问他何事。于是说起了

    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顾氏听后也不由得万分诧异,“王妃真那么说?”

    “当然。”威远侯扯着胡子道,“这事我难道敢乱说不成?”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这样说?”顾氏拧着眉。

    “王妃的话我当然不敢讲,但意亭这次肯定是要回来成亲的。”威远侯披衣下床,在床前来回

    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实,听王妃的语气,她倒真不在意我将她的话转告给陛下。”

    “啊?”顾氏也披衣下床,“这话……这话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难道不怕陛下降罪?”

    威远侯摇头,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现在想来,她许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话送到陛下面

    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约。她并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说,陛下决不会降罪予她。”

    “这如何说?”顾氏又是一惊。

    威远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压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对宸华郡主格外

    恩宠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该是因为这位安豫王妃。”

    “你是说……”顾氏一脸惊疑。

    威远侯点头,又开始扯着下巴上的胡子,“当年的事你我虽不曾亲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详了

    ”略一顿,再道:“今日这话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会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

    可能将这门婚事取消。”

    “这……王妃的话就这么……陛下能听王妃的?”顾氏有些不敢相信。

    威远侯却是毫不置疑,“王妃敢这么说,便是有这份把握。”

    “那……王妃为何要解婚?她难道是不喜这门婚事?还是说对我们亭儿不满意?”顾氏一听

    王妃的话这么管用不由得有些忧心了。

    威远侯闻言却是眼睛一瞪,吹着胡子道:“谁家女儿被这般延婚数次,便是泥人也该有土性

    ,更何况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这……这也不能怪亭儿呀,他可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才担搁的!”顾氏闻言立时站在了母亲

    的立场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红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担惊受怕的,她们难道就不能体

    谅一下吗?”

    “去!你妇道人有懂个什么!”威远侯却叱道。

    顾氏闻言眼一横,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儿子可是我生的我养的!”

    “哎,放手,放手。”威远侯忙求饶,“其实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顾氏停下手。

    威远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谣言想来你也有听到些。”

    “你是说关于王妃与王爷……还有郡主……”顾氏犹疑着要不要说出。

    威远侯一摆手,“那些话不必说出来,你听过也就算了,但决不能放心上,记住了。”

    “嗯。”顾氏答应,又问道,“这与王妃解婚有何关系,难道是真……”

    “刚才不是嘱咐你不要记心上。”威远侯面容一整,顿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试探,若

    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丝毫犹疑怠慢,那么她是绝不会把郡主嫁到我们家的

    “原来如此。”顾氏微叹,“王妃这是多虑了,就冲着郡主这身份,就冲着陛下对郡主的宠

    爱,我们家还不把她当菩萨供着,岂敢怠慢。”

    “两次延婚已是怠慢。”威远侯却是抚着胡子叹气,“亭儿啊,是把这‘成家立业’给倒过

    来了,他是一心先立业再成家,只不过……”

    “不过什么?”顾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为推揉。

    “不能与安豫王府解除婚约,无论是为秋家也好还是为亭儿自己也好,这门婚事是绝不能失

    去的。”威远侯浓眉下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

    “那是要把亭儿叫回来了?亭儿那性子,你叫他会回来吗?”顾氏又开始忧心儿子了。

    “那小子,哼!”威远侯微有些薄怒,但那声音里却是隐含着一丝骄傲,“不听老子的话,

    但陛下的旨意无人能违!”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时请旨?”顾氏这刻也明白了。

    “嗯。”威远侯点点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忽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决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还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嗯。”

    两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远侯忽然出声,“当年三位皇子争美的韵事你我不曾得见,

    可今日见着了真人才知不虚。”

    “哦?”顾氏闻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长什么样?”

    “没法说。”威远侯叹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呵……”顾氏伸手轻轻环住丈夫,“是不是……”

    威远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于是顾氏没有再说,黑暗中只是心满意足的一笑。

    “宸华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会差到哪里。亭儿得妻若此,想来也是福气。”

    威远侯最后如是说。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

    迎娶。另进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

    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

    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了后便开始叹

    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予侯

    府予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

    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

    不成?”

    顾氏这么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说“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

    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勿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

    待就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

    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

    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下来了,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几乎占去

    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

    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

    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

    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的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的一一打发后,戚

    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

    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言词

    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

    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

    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

    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予此事

    ,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的欢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

    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

    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

    复何求”的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己。而有这样一个

    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心疼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

    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

    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

    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

    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

    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

    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

    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

    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予他无益

    ,便也不再强求。

    ******

    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并无什么要准备了,因为一切宫中都

    已筹备好了。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冉。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园里赏花

    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

    依与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

    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

    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

    一份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但她们却是觉得温馨静谧。

    许久后,安豫王妃才轻轻开口:“泠儿,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语气中有不舍,有感概,

    还有着一丝欣慰与期盼。

    倾泠侧首看一眼母亲,唇微微一动,却终只是转回首轻轻“嗯”了一声。

    “泠儿不欢喜?”安豫王妃偏头看着女儿。

    倾泠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片刻,再道:“这婚事女儿本以为会延后的,哪

    知……”说着又是一顿,然后侧回首看着母亲,“眼见婚期越来越近,可女儿确实不知道该有

    什么样感觉,心里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好像是……好像是因为知道是该做的要做的

    ,于是便完成它。”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怜爱的看着女儿,“这不怪你,你从没见过秋意亭,自然此刻

    也就难生出欢喜之情来。”

    倾泠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思及幼时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儿,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虽没有见过,

    但威远侯已见过了,确实是堂堂伟男子,那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子定然不差。况且秋意亭自小便

    名声在外,文武双全乃是难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亲自为你选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

    的人。”

    倾泠默默看着母亲,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当年成

    亲时是何感觉?”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

    久后,她才轻轻道:“当年,娘很热切的盼着婚期,只想快一点嫁给他,只想快一点成为他的

    妻子。”

    倾泠闻言不由惊诧不已。父王与母亲十多年来势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见,却想不到当年母亲

    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母亲当年必是十分欢喜父王?

    看着女儿眼中的惊讶与疑问,安豫王妃却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又移向远处,虽面色

    平静,但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窥得的倾泠立时心头一酸,许许多多的

    疑问顿时喷涌而上,恨不得当场就问,只是……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的目光,安豫王妃搁在桌上的手抬起紧握成拳抵在眉心,闭目,似在压抑满

    怀的心绪。半晌后,她才哑声道:“泠儿,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满肚子话想要问娘,也知道这

    些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终是……终是害了你,可是……可是……”声音哽咽,竟是

    难以成语。

    “娘,你怎么啦?”倾泠见母亲如此不由有些慌神,这么多年,除当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伤时

    见过母亲伤心落泪外,再无看她如此难过过,可是对着如此伤感的母亲,她却不知要如何安抚

    ,犹疑了半晌,依照着小时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道:“娘,女儿并没觉得委屈,

    娘又怎会害女儿呢。其实女儿常想,比起书上说起的那些衣不蔽体餐不饱腹的人来说,女儿锦

    衣玉食有父有母该是很幸运了。”

    “书上说的……书上说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着女儿,看着那一脸的无措,忽然一声心

    碎的呜咽,泪终忍不住落下。“泠儿,是娘对不起你,害你十八年来困于一隅,从不曾步出府

    门,从不曾见过外界,从不曾与外间接触,所以一切都只能从书上看从书上知……”可人生百

    态世间万象又怎只能从书上知!娘终是对不起你!

    倾泠一见母亲落泪不由得更慌了,只能反复的道:“娘,你别难过。娘,你别哭。”看着母亲

    脸上的泪水,便伸手去擦,不想为弹琴而留着的长指甲却在母亲脸上划了一道红痕,看着那道

    指甲印,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道:“娘,女儿长这么大,并没有觉得不好,

    所以你真的不要难过。”

    安豫王妃却抬手抚眼,似不敢面对女儿。

    是的,她的女儿非常的聪明,无论教她什么都是一教都会,小小年纪便可诵百家诗文,她还擅

    棋艺精音律,她能作诗填词绘画,她还会弹天籁般的琴曲,还懂兵书通奇门……她懂这世间很

    多人都不懂的东西,她还有一双慧眼可看透这世间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

    面,她又是何其懵懂无知!

    集雪园中衣食无忧,可人又怎只是衣食无忧便可一生无忧。

    不愿女儿重复当年的悲剧,想她不与外人相见,不受外间烦杂,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

    当年难道真的错了?

    “娘,我给你弹琴吧。”倾泠见母亲依不止泣,便想着弹一曲给母亲听,许能稍稍解怀。说

    罢便将搁在一旁的古琴取过,略一凝神,十指轻划,刹时间清丽的琴音流泻满园。

    似怕惊起那初绽的花儿般轻柔,似伴盈盈月华蹁跹的灵逸,转而又高亢似轻舟破浪般激越飞扬

    ,一会又低如风抚萍花的温存婉约,再一转又缠绵入骨似情人呢语百转千回,一忽儿又是朗日

    高悬耀射千里,仿佛间又置身百花丛中无数花仙围绕欢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脱俗不带尘气,如见绿水青山,如叹天落花雨,如笑春风含情,如喜小雪初晴

    ……令安豫王妃听得如痴如醉,当一曲终了清音犹自袅袅。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转,惊鄂的看着女儿,问道:“泠儿此为何曲?娘从不曾闻。”

    “娘,此曲名《倾泠月》。”

    “《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复,转而又想起自己从未教过女儿此曲,不由万分疑惑

    ,“此曲泠儿从哪里习得?”

    倾泠微微一笑,当下便将当年自琴中觅得绢书一事说出。说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

    ,让你看看女儿这些年的成果。”

    话音一落,身形轻轻一跃,人如飞鸿,眨眼间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两丈高的桂树上,月下亭

    亭玉立衣袂轻扬,仿似素娥临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惊又痴。

    她在桂树上足尖轻轻一点,人又跃高数丈,半空之中一转身,似羽燕灵巧,又闻她一声轻笑,

    双臂平伸,广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静立云间,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轻盈优雅的飘落地面。

    “娘,这就是绢书上所说的‘轻功’,让人像飞起来一样。”

    倾泠走回亭中,见母亲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随手一甩,“咚!”一声那杯便嵌入

    了亭柱上,而杯身却是完好的。再接着她手捧着酒壶,然后斟一杯酒,从壶中倾出的酒竟散发

    着腾腾热气,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亭中,当满满一杯时,她放下酒壶,双手执酒杯送至母亲面

    前。“娘,请饮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谁知触手冰凉,一看,才发现杯中之酒已结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

    上的瓷杯,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飞出落在她手中,完好无损,只留亭柱上一个深深的杯

    印。

    一时亭中静谧,倾泠看着母亲,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着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远。

    沉默了半刻后,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间,神色已复静然,道:“原来泠儿已习得一

    身武功。”

    “原来娘知道这是武功。”倾泠倒想不到母亲这般平静的接受了。

    “娘当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当年,娘也是亲眼见过……见过一些人舞刀弄剑的,他

    们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儿更厉害。”

    “哦?”倾泠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团疑云,但想来母亲定然不答,作罢。再看母亲果已不再伤怀

    ,心下暗喜,道:“当年得到绢书时,女儿本想告诉娘的,但后来……后来女儿想,也不知是

    真是假,不如练练再说吧,若不成便当无此事,若成了再让娘知道,娘一定会惊喜的。”说着

    抬头看着母亲,露一丝娇憨,“娘,你开不开心?”

    “开心。”安豫王妃颔首而笑,“泠儿有此一身武艺,娘不但开心,而且很放心。这以后啊

    ……”伸手摸摸女儿鬓角,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倾泠松一口气,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有些眷恋。她自出生,母亲虽对她疼爱却极少表露,母亲

    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铃姨照顾她,而母女俩也极少有今夜这样的谈话。再过

    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与母亲相见更少,这样的相处怕是再难得了。一时间,素来淡然的心境也

    生出了许多的离愁别绪,许多的不舍与遗憾。

    “泠儿,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来在决不至有人欺负得了你。只是你从不

    曾与外界接触,也不曾与外人相处,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长远着,你日后得学着怎

    么做人处世。”安豫王妃拉女儿在身边坐下。

    “嗯。”倾泠点点头。

    安豫王妃摩挲着女儿久久相看,心头又是怜爱又是不舍,当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

    手蓦地一颤,心头顿生深深的忧叹。这又是一张美得可令人生祸的容颜。

    “娘。”倾泠察觉母亲的抖动,不由道,“秋夜的风太凉,不如回去吧。”

    “嗯。”安豫王妃答应,与女儿携手起身,步出凉亭,抬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她脚下停

    步,仰望着天边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道:“泠儿,秋家已是当朝显贵,你嫁入侯府予你

    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会引祸端。”

    “哦?”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着女儿,微微笑道:“傻孩子,难道你从不曾照镜子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不

    成。”

    “就长得和孔昭一样,没有缺什么。”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两根手

    指,其它都一样的。”

    “扑哧!”安豫王妃闻言忍俊不禁,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提步回走。

    母女俩携手漫步月下,凉风拂面,花香袭人,只觉得无比的静幽,又倍感温馨。

    回房的这一段路,是倾泠与母亲第一次的携手并行,那一夜的温情让她久久铭记,许多年后

    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倾泠先送母亲回房,房门前,安豫王妃忽然转身,轻轻的低低的微带些叹息道:“泠儿,你

    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虽是……可那终不能全怨他。”

    闻言,倾泠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父王,而且还是……这样的语气

    ,一时间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娘,你与父王……”

    可才一开口,安豫王妃却抬手阻止她追问,朦胧的月色里,那双秋水眸中尽是无限的哀伤与疲

    倦。“泠儿,你莫问。娘总有一天会全部告诉你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说完,她即推门而

    入,转而又紧闭门扉。

    倾泠立于门外,呆立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问到底。

    而当有一日,所有的疑问全都明了时,却是以刻骨铭心的悲痛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