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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朱门

    六月的天空,永远燥热。巷角处,流蝇嗡嗡作响,车马不绝。

    与鸿语姑娘外出卖酒的第一日,我就已见识到了其中的艰辛。

    我估摸着,昨日起码敲了百余家房门,才卖出那么两坛。

    春闱在即,绿蚁馆的生意并不怎么好。

    鸿语姑娘什么也没说,似是司空见惯。我却总觉得这里面有人在背后捣鬼。

    是以第二日,当鸿语姑娘再次准备出门时,我抢先上了前。

    “十文,你这是做什么?今日该我去。”

    锦枝疑惑地看着我,我并没有动,只向鸿语姑娘比了个手势。

    “十文,你还要去?”

    我点了点头,急着欲走。鸿语姑娘愣了愣,还是点了点头,“那好,辛苦你了。”

    是的,我还要去,我在心中下定决心。

    我日后每一天都要如此。我要跟着鸿语姑娘,帮她卖酒。

    这一次,鸿语姑娘带我去了昨日未走完的那条街。

    此处不比昨日那条小巷子,时有行人经过。我推着车走了半响,就已觉察到好几道打量的目光。

    他们目光打量,嘴中碎语,见到我们的一刻又行色匆匆离去,恍然害怕什么似的。

    鸿语姑娘什么也没有注意,我也跟着什么也不注意。

    只听得“咚咚”一声,鸿语姑娘又在一雕花的门前叩门。接着,是漫长的等待。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来,审视道:“干什么的?”

    “不知府上可要酒?我这里有春醪酒和……”

    “不要不要!谁喝那种酒?快走吧!”

    未等听完,那小厮就已嚷嚷着闭门。

    其实这里还有别的酒的,他为什么就不能等鸿语姑娘说完呢?我心中叹了口气,又跟上了鸿语姑娘的步伐。

    第二户,鸿语姑娘语气和缓道:“不知府上可要酒?我这里有上好的状元红。”

    那仆人鄙夷地看了一眼,“你的酒靠谱吗?去!”

    说着,他又关上了门。

    第三户,鸿语姑娘还未开口,那小厮就已关上了门。

    随后一个时辰里,我的耳畔不断响起敲门声与关门声,还有车轮滚滚的声音。

    他们嫌弃这酒的质地,嫌弃这酒的来历,还嫌弃这酒的廉价,甚至嫌弃鸿语姑娘的到来。

    鸿语姑娘面色如常,我也跟着面色如常。

    这条街的人家,估计看不上我们这般卖酒,我想。但我不忍告诉鸿语姑娘。

    “瞧,那不是鸿语姑娘吗?”

    “可不是,听说近日绿蚁馆生意不好,鸿语姑娘日日外出挨门挨户地卖酒呢。”

    “鸿语姑娘做出那般不知礼仪的事,如今还敢在外抛头露面卖酒,真是不知羞耻啊。”

    “可不是,没看见那些人家见了就关门了吗?这买谁也不会买她的酒啊……”

    碎语耳畔,我瞥了眼路边茶摊旁指指点点的喝茶人,为鸿语姑娘无故招来的这番闲言不平了几分。

    “怎么了,十文?”

    鸿语姑娘关切一语,叫我瞬时回了神,忙向她摇了摇头。

    鸿语姑娘笑了笑,“走了那么久累了吧,要不我们去那边歇会儿?”

    闻言,我再次摇了摇头。我不想鸿语姑娘顾念着我,而耽搁了卖酒。

    “那我们继续吧。”

    车轮声中,鸿语姑娘帮着推车,再次走到了下一家门前。

    这其中,行人路过,碎语不绝。

    “咦?那推车的是谁?”

    “瞧着有些眼熟,那不是叫那个十文的嘛,没想到鸿语姑娘会带她出来卖酒。”

    “还真是她,那丑丫头还真是显眼。”

    “这绿蚁馆的生意已经惨淡到这个地步了吗,都要走街串户卖酒了?”

    “我昨日路过,发现绿蚁馆中客人稀少。客人去那里也无非图个好奇,如今新鲜过了,也就不会去了。听说那酒馆还断过货,绿蚁馆经营不善,可不得要出来卖酒吗?”

    “喔,这么看来,那绿蚁馆只怕要倒闭了吧?……”

    街市的各样嘈杂声中,这碎语尤为明显。

    我只怪自己听觉太过敏感,心中又叹了口气。

    是的,他们说的不错,在宴都这个繁华之地,一个小小绿蚁馆随时都可能倒闭。

    但鸿语姑娘还在挣扎,我想,我也不能太过悲观。

    当日气渐沉,我与鸿语姑娘踩着一地金光走在了回绿蚁馆的路上。

    奔波了尽两个时辰,汗水湿透了衣衫,脚力渐疲,手上也仅靠着一丝余力支撑着。

    此刻,两个疲惫之人一同推着车,默看着大半车的酒,谁也没有说话。阵阵车轮声中,拉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我们都知道那门口眺望等候的身影。这个结果,我们谁也没有办法……

    随后几日,亦是如此。

    只要走出那条巷子,就可以听到各样的声音。

    他们说,鸿语姑娘挨门挨户地卖酒,卑贱到底,算是把任家的脸都丢尽了。

    他们说,鸿语姑娘带着我四处敲门,可见绿蚁馆已经营不下去了。

    他们还说,鸿语姑娘是个不知羞耻的。连带着,我也是一样。

    他们一路说了很多,从街的这一头到街的那一头。可他们又很好奇,从街的那一头跟到这一头。

    他们不光好奇鸿语姑娘,也好奇一个又丑又哑的人怎么卖酒。

    是的,这就是我已然预见的。但鸿语姑娘不惧,我也跟着不惧。

    我的心中同情鸿语姑娘的遭遇,我觉得鸿语姑娘与我是一般的人,连带着,我不惧那些流言蜚语。

    在此,我自愿以自己的声名作陪,为鸿语姑娘正名。

    这样的结果便是,那些开门的人被瞧得多了,便偶有不厌烦的会买上一坛。当然,也不乏一些好奇者来买上一坛。

    就同曾在绿蚁馆时的那样。

    这如同施舍一般。但终究是卖出了酒。

    我已然预料到这番结果,鸿语姑娘必然也已然预料到。春闱在即,我知道鸿语姑娘心中期许的事,我也跟着期许。

    冷眼、闲言、嫌弃、厌恶……每日都是如此,道道闭门声中,我已然熟悉,直到一日我快要沉寂的心再次有了起伏。

    那是一座高大的府邸,气派的门楣装点,我与鸿语姑娘被府中的管家领着,送酒到后厨去。

    院落之中,一步一景,处处透露着一个富贵之家的气息。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直到我们面前的路被一华服男子拦住。

    管家笑着上前开了口,“姑爷,有何吩咐?”

    “将这封拜帖送出去,”他淡然一语,又注意了路旁的我们,“她们是?”

    “哦,回禀姑爷,她们是来送酒的。”

    管家双手接过了拜帖,瞧了我们一眼,又转过身说道。

    也就在那一刻,在我瞥眼瞧见那拜帖的一刻,我心中震动。

    只一眼,我便认出了那上面的字迹。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莲衣姑娘落寞望雪的身影,冬日的火焰,燃烧的信笺。

    震撼之中,我心中莫名紧张,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绪,微微抬头看了一眼。

    那男子华服正冠,白白净净,容貌几分冷俊,三十上下,一副有度沉稳模样,像是个富贵的人。

    就是他,负了莲衣姑娘!

    霎时,我心中气血翻涌,恍然已识得衣冠之下的禽兽之心。诸多愤言郁结于胸,可我又不敢发作,只得强忍着。

    沉默半响,他只“哦”了一声,便大步而去了。

    半刻之后,当踏出那府门的一刻,我才真的松了口气。

    衡府,我记下了这个名字,也记下了这个地方。

    “怎么了,十文?怎出了那么多汗?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当鸿语姑娘上前擦拭着我额头的汗水时,我骤然回神,忙摇了摇头。

    鸿语姑娘看了那府门一眼,眼光一闪,“这高门大户规矩多,日后我们便不来这儿送酒了。”

    闻言,我心中一暖,推着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