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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雪寂

    那一晚,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一天,一个位居高位的官员啜泣不止,泪不成声,如同一个失魂之人。

    那低沉的话语,那缅怀的目光,那颤抖瞧着发簪的神情,那憔悴莫名的面容,恍然都在诉说着一场命运弄人、有缘无分的锥心爱念。

    庭雪深深,深埋我心。

    那青衫拂过的泪里,或许有几分追忆往昔的真意吧?

    可我难以接受。我难以凭着一个陌生男子的一番倾诉,就去忘却莲衣姑娘那三年的日日凄楚;我难以凭着那一番感伤之词,就不去回想莲衣姑娘临死时绝望悲痛的神情。

    在自己经历了一场背弃之后,我更难说服自己这世间还留有一个痴心人悔恨的眼泪。

    果然第三日,我便被叫去为客人弹曲。

    这一次,他们的目光里,没有赞赏,也没有好奇,只有厌恶与嫌弃,甚至夹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打量之色。

    在那道道熟悉的目光中,我弹起了曲,仍旧是那支琵琶曲。

    “语冰姑娘的曲倒有些无趣了,没个新意。罢了,过来给爷斟酒!”

    座上男子随意一语,叫我骤然中断了琴声。

    “诶,还叫什么姑娘啊?听闻她以前就是百花楼中一个伺候人的丫鬟,这本就是她当做的。”

    我拿着酒杯递上去时,一道不住打量的目光投来。

    那男子醉意朦胧,面上大笑,一把就揭下了我的面纱,“不错,这丫鬟就要有个丫鬟的样子,还戴着什么面纱啊?”

    “瞧你这冷清样,是做给谁看?在楼中待了那么久,不知要笑着敬酒吗?”

    “就是,把爷伺候好了,管你丫鬟姑娘,都跟着吃香喝辣……”

    道道恶言传入耳畔,夹杂在丝竹声中,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心中明晓,那位马大人,是不会来了。

    几日不到,他仗着他的权势与手段,一举压下了那些有关莲衣姑娘的传言,并将流言引到了我身上。

    他赢了。

    我竟妄想用那样一种微弱的方式与之对抗,妄图蝼蚁撼树,真是天真可笑。

    我败得一塌糊涂,如今这一切,都是我引火焚身,是我应得的果……

    “哟,这不是楼里的红人语冰姑娘吗?怎么?那日就敢撂我的挑子,如今才几日不到,就落得如此地步,都会笑着给人敬酒了。”

    我取下面纱的第二日,就遇到了那个我不愿多见的人。

    他眼中戏谑依旧,一身的酒味恍然永远都散不掉。

    见他拦路,我只想着离去,谁知他上来就抓住了我的手,凑近一语,“本以为是只金凤凰,没想到是只麻雀啊。这伺候人的本事,想必你在那百花楼时学了不少,不妨给爷笑笑,爷替你将那些酒徒打发了去如何?”

    又是这种语气。

    他以为他是谁?我沦落风尘,尚且轮不到他一个浪荡子来救。他这登徒子怜惜美人的语气倒真叫人觉得我入了他的眼似的。

    楼中姑娘对他暗自贬低,我既担着姑娘的身份,自然也可以不屑一二。

    想到此,我强松开了他的手,径直离去。

    ……

    寒气透窗,飞雪团聚,夜里新下了雪,翌日晴日晒着,楼上瓦被这般一日日盖着,白雪红檐,总不见得有雨。

    我本不爱喝酒,也不是会喝酒的人。在百花楼时,我就厌恶那满楼的酒气;在绿蚁馆,我亦讨厌那些喝酒阔论的姿态。

    往日因着莲衣姑娘强饮下浊酒,如今没了念头,是半杯酒也能搅得肚中翻涌难受了。

    已不止一日,我被强灌着喝酒。

    他们说,我往日最是能喝,如今曝了身份,却再三推辞,实在是装模做样。

    他们说,我一个青楼出身的小丫鬟,就该懂得怎样供人取乐,几经言说就是不识好歹。

    他们还说,我的曲弹得是一点也不好听,凄凄怨怨的,叫人心烦。

    他们还说了很多。我听不下去的时候,便会饮酒。

    美酒未醉,人已先醉。他们喝了酒,就免不了要动手动脚。

    如今,我没了任何倚仗,他们自认为可以对我做什么,左不过是使些银子的事。

    “不管你是十文也好,香荻也好,既入了这春熙楼,便要懂这楼中的规矩。老娘在你身上费了这么多心血,谁曾想竟是个残花败柳。要不是看你还有点姿色,老娘早就把你卖出了去。今晚有位客人点你在房中弹曲,若再惹得客人不快,鞭子伺候!”

    在我拒绝了一位客人的咸猪手之后,我便收到了楼中妈妈满眼怒气的警告。

    “语冰妹妹,你可还好?我这有……”

    “采桑妹妹还是离她远一点,免得沾染不幸。”

    一连两道话语传入耳中,只见采桑姑娘拘谨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什么,一侧则是眼露不屑的梨言姑娘。

    “哟,这里热闹啊,几位妹妹在聊什么?”

    突然,又是一道清音,嘉禾姑娘款款而来。

    梨言姑娘眼中一惊,面上冷笑,“嘉禾姐姐最近倒有空,听闻昨日还被客人强拉着陪酒,不知这身子可还受得了?”

    闻言,我这才发现嘉禾姑娘穿了件宽松的衣裙,容色也有些憔悴。

    听说,嘉禾姑娘不知怀了楼中哪位客人的孩子,也问不出是谁。楼中妈妈发了好大的火,便逼着她每日陪酒。

    嘉禾姑娘面上倏然一笑,“我身子如何就不劳妹妹关心了。妹妹有闲心,还是想想怎么让自己多几个客人吧。”

    “哼!也不知是怀的谁的野种?如今楼中妈妈可不顾着你了,我们等着瞧!”

    一语言罢,梨言姑娘甩袖离去。采桑姑娘相顾片刻,犹豫着回了屋。嘉禾姑娘只看了我一眼,亦是离去。

    嘉禾姑娘今日相帮,或许是因为那日为她挡酒一事。

    想通了这一点,我便回了房间。

    杏果见我便迎了上来,眉头紧蹙,“姑娘今日可还好?”

    我只点了点头,未顾桌前的饭菜,便坐在了铜镜前等着。

    灯火渐起,房外敲门声阵阵。

    “姑娘,客人来了。”

    杏果轻声一语,我就已起了身。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在自己房中接客,这却是第一次专为一个客人弹曲。

    眼前人一身华服,四十上下,身型微胖,面容富态,独一双显得奸诈的眼睛叫人不适。

    这个人,叫我不由想起了为莲衣姑娘赎身的那个商人,瞬时对他生出了丝警惕。

    见我正欲弹曲,他忙起身,眼中和善,“哦,语冰姑娘不必客气,我姓贾,是个商人,是受马大人之托来照看姑娘一二的。姑娘也该知道,大人身份不同,平日事务繁忙,若是叫人瞧见出入风月场所,更是于礼不合。

    “马大人说,姑娘是他的一位故友,落难至此,特托我来探望。大人于我有恩,这不,我忙完了手中之事,就过来了。姑娘在楼中的遭遇我也听说了些,姑娘且放心,等时机成熟,外面对姑娘不再那么关注的时候,我一定为姑娘赎身。

    “随后几日我这儿要有空,都会过来的。姑娘有什么需要,大可告知我。今日我也不是来找姑娘弹曲的,姑娘大可不必顾我,我在此坐着喝喝茶,等时候到了,自会离去。”

    面前人一番诚言之语和恭敬之态,真是叫人难以拒绝。

    随后,我自去了内室,让杏果不时为他添茶,他果真在外安分地坐了一个时辰。

    待夜色深沉,他道了一语,留了赏银,就已离去。

    这一举动,倒为我挡了许多烦心事。

    不过那位马大人若真的这般好心,就该在他与我会面的那一天后就派人过来,何故等到我受了这些屈辱之后呢?又何故要让我继续待在此地?

    我没有拆穿他,也没有表露一个感激的眼神。

    他要做戏,我自然要陪着他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