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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仇阳

    研究生毕业那年的五月,仇阳收到了保安大叔转交的夏星的信,便再没了夏星的消息,给夏星发微信也没有回音。她应该没有登录,仇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感觉到,她也许很久很久都不会登录微信。

    她是一个极端的人。

    仇阳感觉风筝飞走了,飞走的前一天风筝还说,如果我愿意等她的话。

    仇阳的寂寞、悲伤转化成了愤怒,愤怒转化成了理性,理性的仇阳变得安静。仇阳联系了王然,把另一封信转交给了王然。王然怔怔地看完,便离开了。仇阳站在毕加索公寓前,听着小食店放着的彩虹。

    六月拍毕业照,仇阳收到了部门送的花束,迷迷糊糊拍完照片,他转过头看到了老马,老马的表情木讷。老马就像自己的哥哥和弟弟,从大一到研三,不知不觉一起并行了七年。仇阳不自觉地靠近了一些,他感受到了亲近。幸好,到了芝加哥老马也会在。

    生活和数学,都需要勇者。

    老马用肩膀顶了顶仇阳,仇阳看去老马指向的方向。远远看过去,是一个小小的女生身影,是怀曼。仇阳朝她点了点头,她似乎笑了笑。仇阳看到怀曼穿着学士服,不自觉想象着夏星穿着的样子,思绪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之后收到怀曼的毕业快乐消息,退出聊天框看到夏星的头像,仇阳愣了很久。

    答辩完那晚的拥抱,温度似乎还温存在自己的怀中。

    八月,仇阳和怀曼的联系变得多了起来,毕竟三个人一起去芝加哥,自然而然开始互相分享着当地的一些情报。得知怀曼学校离西北大学比较远,目的地机场并不同时,仇阳心中放松了一些。怀曼在自己身边时,他多多少少有一点紧绷。最终三人乘坐不同的三个航班,相约在芝加哥汇合。

    毕竟是读博,生活并没有太多丰富多彩的娱乐,见了导师和同学,租房安定下来,熟悉了环境,日子也就不知不觉开始从指缝间流过,随着适应,水流似乎也越来越快。仇阳和另一个同学合租,是数学学院的研究生,算是自己的学弟,也是中国人。室友爱干净,比较沉默寡言,最爱穿大红色的短袖,基于这点特殊的搭配喜好,仇阳都叫室友小红。

    西北大学环境很好,仇阳在图书馆找到了最喜欢的位置,抬头便能从窗户看到密歇根湖。湖很大,更像是海。对面的位置往往空着,视线毫无阻挡。

    仇阳在美国买了辆二手车,一辆普通的尼桑轿车,空闲的时候会自己开车去附近的各个公园逛逛,老马空的时候便约上老马一起,或者和自己的师兄师弟。偶尔周末会约着老马喝上几杯,仇阳开车到老马的公寓也就四十多分钟,有的时候老马想休息散散心,便会坐同学或导师的便车到芝加哥市,仇阳会开车去接他。

    仇阳去过很多美国国家公园,记忆最深刻的是一个国家公园里面的仙人掌,自从看了那里的仙人掌,仇阳才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喜欢仙人掌。在看到它们之前,仇阳从未意识到过。

    那是亚利桑那州的巨人柱国家公园,当看到漫山遍野的巨人柱时,仇阳一下说不出话来,那些比自己粗壮的仙人掌就这么扎根在土地中,沉默着,一柱又一柱。它们是可爱、坚毅、又执着的生命体。

    仇阳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老马,消息道:“我觉得它们都像数学家。”隔了一会儿老马回复到:“真像。”

    自从毕业,仇阳便再没有给夏星发过消息,似乎是较劲,似乎带有愤怒,也似乎是执着,但更像是坚守,就像面前这一根根仙人掌般。夏星的朋友圈也再没了更新,也从来没有一条消息。

    每次在图书馆看向湖面时,仇阳都感叹自然的静谧,人世的喧嚣,但爱情是可以让人在喧嚣中找到净土的存在,亲情、友情、爱情,都可以,但爱情让他的心沉得最深,放得最稳。仇阳没有逼迫自己放下夏星,也没有逼迫自己坚守等她的承诺,仇阳顺其自然着,任由自己情感的生长抑或死亡,它们有生命,不需要受到理智的牵引。

    第三年的秋天,怀曼到密歇根湖畔找仇阳和老马玩。仇阳已经习惯怀曼的到访,一学期她会来个一两次,三人还一起参加过Z大在芝加哥的校友会,怀曼在异国依旧受到瞩目,她的美貌和气质很难淹没在人群中。仇阳见到怀曼,最开始依旧会有紧绷,但是过一会儿便会熟悉她的存在。仇阳奇怪这种紧绷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原来在Z大的时候即便单独相处也并没有过这样的紧绷感,仇阳总是自然又舒展的。仇阳想了想,是在夏星去日本之后。

    为了保护他的花园,不自觉间,仇阳多了警惕。

    那天怀曼突然说想去图书馆看看,因为她有同学提到西北大学的图书馆景色有多么多么好,之前怀曼一直不知道。仇阳很自然地答应了,带着怀曼去了图书馆,领她走到自己喜欢的位置。但是如果要问仇阳真实的感受,他希望他喜欢的座位,所看到的景色暂时是一个秘密,暂时不为人所分享。但这种固执毫无意义,仇阳自己笑话着自己。

    怀曼坐在仇阳常坐的座位上,仇阳站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湖畔、海岸。视野稍高了些,景色一如往常,只是道路在窗户中的占比多了些。

    仇阳依旧艳羡着湖的静谧。

    在感受到艳羡的瞬间,仇阳感到一丝无奈,他知道,只要这份艳羡还在,说明自己的执着就还在。那根仙人掌依旧挺立着,仿佛在等一场大雨。人会随着时间、经历,逐渐了解真实的自己,了解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他是一柱深情而又坚毅的仙人掌。

    仇阳没有注意到怀曼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望着湖面发了一会儿呆后,转过头看到怀曼也正看着窗外的湖面,但眼神似乎有了一些变化,闪烁着遗憾和释然的光。

    晚上老马和怀曼到仇阳的公寓浅酌,中途和老马的谈话被怀曼突然间的提问所打断,“语言和数学,它们两者有关系吗?”怀曼些许发着呆问道。

    仇阳轻轻摇着酒杯,听着冰块撞击的清脆声音,当老马在侃侃而谈的时候,仇阳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语言和数学?酒精带来的微醺感让仇阳思绪放松,想法也变得天马行空。

    它们都和艺术相通,它们是那幅小雏菊的父母。

    随着老马在美国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仇阳有注意到老马的酒量越来越大。和老马碰杯后,老马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怀曼都忍不住说了一句,让老马喝慢点。

    仇阳知道老马心中的苦闷——来到美国,面对数学宇宙中的浩瀚繁星,发现自己不过是天才宇宙中的沧海一粟。曾以为自己对于数学来说是特别的,当这份自信被削弱时,老马便需要在无力感的洪流中只身坚挺,这是一个普通数学研究者的必经之路。仇阳在Z大时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足轻重,但老马不同,老马是被数学之神选中的殉道者,必将承受更多的痛苦。

    数学之神面前的老马,仇阳钦佩着,也有些许的害怕,害怕老马会被数学吞噬。

    老马喝过酒,窝在懒人沙发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仇阳一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起身准备送怀曼回酒店。

    两人并排走着,之间空着一段距离,路上聊了聊博士的意义、酒精的美好、梵高的画,又说到了国际关系的降温、美国歧视外国人的情势——YouTube上已经出现了多个无故殴打华人的视频。

    大约是上一年的夏天,仇阳记得是一个比较闷热的晚上,那个周末怀曼和老马到仇阳的公寓浅酌,晚上仇阳送怀曼回酒店。怀曼那晚喝得偏多,走在路上会不时靠在仇阳身上,转过头来看仇阳时,呼出的热气会吹到仇阳的脖子上。仇阳感到一丝躁动,但躁动的出现让他感到烦躁。

    仇阳扶了扶怀曼,“你今晚喝得有点多。”空出了距离。

    怀曼微微停下,抬头看向了天空,“如果今晚有月亮,我会对你说,月色很美。”怀曼顿了顿,“但今晚没有月亮。”

    仇阳看着怀曼的侧脸,长发顺着额头飘散下来,些许发丝因为一层微汗而粘在了脖颈上。怀曼是美的,从艺术的角度来说。

    仇阳抬头,看向天空,正如怀曼所说,并没有月亮。“你想看到的月色,不在我这儿。”没有月亮,但他依旧望着天空,搜寻着。他在找星星。

    “她是幸福的,一直拥有你的坚守。”怀曼淡淡地说到,埋下头,往前迈开。

    仇阳因为怀曼说的话顿住,收回了目光,跟在怀曼后面走了起来。那晚开始他们间便始终隔开了那段距离。这段不言自明的距离的存在,让仇阳在怀曼面前没有了紧绷,得到了舒展。

    今晚的怀曼,依旧隔着这段距离,他们并行着走在路上。仇阳看着怀曼走进宾馆大门后,点了一支烟便往回走了。

    回到公寓照例收到怀曼的消息,仇阳报了一声平安。

    仇阳感谢怀曼的温柔。

    老马还是出门前的姿势,窝在懒人沙发里。“看来是真的累。”仇阳心想,扶着老马进了自己的卧室,给他盖上了被子。床头灯依旧开着,暖黄的光,仇阳要给自己留一个灯。

    仇阳到浴室洗了澡,镜子被熏得全是雾气,只能看到人模糊的五官,仇阳洗完澡,一只手撑在洗面台上,另一只手刷着牙,迷迷糊糊看着镜中的色块,不自觉地算着时间——距离从Z大毕业已经过去三年半了。

    第二年的二月,俄亥俄州发生的枪击事件,在华人圈引起了巨大反响,美国好几个州都出现了小型的示威游行。仇阳在YouTube上看到了直播的视频,想了想自己的区域、老马的区域、和怀曼的区域,危险性都不大。

    四月的一天下午,仇阳正在公寓睡觉,中途被电话吵醒,仇阳看到来电显示是怀曼,便接通了,她很少打电话,也许是什么急事。

    本来也没有彻底睡着,仇阳挂了电话便起来收拾笔记本电脑,充电线都带齐,套了一件棒球外套就下楼了。老马上次过来忘在他公寓的夹克外套还搭在电脑桌前的椅背上,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仇阳就任它那么搭着,也懒得收。

    仇阳站在路边没等多久,就看到怀曼的车开了过来。给怀曼递电脑的时候,仇阳的手机在裤兜里又震动了起来,“怎么今天电话有点多”仇阳心里面嘀咕,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老马。老马也几乎不打电话,难道也有什么急事?

    “喂。”仇阳接通电话。

    “Hello。”对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快速地说着英语。这个声音仇阳很熟悉,但是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当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是“Wilson”时,仇阳恍然大悟——是老马的室友。也许是人类的第六感,也许是大脑对于危险的几百年所沉淀下来的快速演算的本能,当仇阳在意识到对方是谁的瞬间,他也莫名地被恐惧所支配。

    Wilson快速地说着英语,仇阳大脑快速地反映着,提取着信息,甚至仇阳都没有意识到Wilson说的是英语。Wilson说得很快,快得仇阳没有把电脑递到怀曼的手里。

    “Mark在健身房晕倒了,现在已经紧急送去了医院,状况似乎不太好。”Mark是老马。“在健身房发现的时候他心脏……”

    “好的,我马上过来。”仇阳没有注意到电脑摔到了地上,也没有注意到怀曼疑惑又不安的表情,他看着街边的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地响。

    “老马为什么会去健身房呢?”仇阳想着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愣着。

    “……仇阳、仇阳?仇阳!”怀曼的声音慢慢跑进了仇阳的脑中。

    仇阳回过神来,蹲下捡起了电脑,再次递给怀曼。“老马在健身房晕倒了,我要马上过去一趟。”

    “晕倒了?怎么回事?”

    “不知道。”仇阳转身正准备走。

    “一起过去吧。开我的车,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拿吗?”怀曼说到。

    仇阳脚步停住,转身走回到怀曼的车旁,“走吧。”

    仇阳让怀曼下了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更熟悉路况,仇阳想尽快赶到医院。按照Wilson说的医院,仇阳打开了苹果手机的导航,导航显示开车过去需要39分钟。“不远,很快。”仇阳想到。

    一路上仇阳和怀曼都没有交流。怀曼在车上给自己的导师海尔曼打了电话,说明了大致情况,告诉海尔曼会在晚上回复课题邮件,导师很体恤怀曼,说照顾好朋友为重,希望晚上能听到好消息。怀曼不想听到这样的话,“老马只是晕倒了而已,没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之说。”她这么想着。

    但仇阳和怀曼始终没有交流,他们似乎不敢和对方说话,怕一张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担忧和害怕,怕老天听到自己的害怕。

    到了医院停了车,仇阳马上给Wilson打电话,手机屏幕显示出“老马”的字样。

    “喂,Wilson,我到了,你在哪里?”

    仇阳听到了Wilson的哭声,是吸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A栋……”后面的话被啜泣声给打断。

    “你在哪!现在!”仇阳以不可思议的巨大声音朝手机吼道,全然不顾自己正身处医院,英语似乎瞬间变成了他的母语,仇阳大脑快速运转着,每一根汗毛都竖立,每一个毛孔都张开,敏锐的接收着每一丝的信号。

    仇阳的怒吼让怀曼震了一下,她没见过如此暴怒的仇阳,如此情绪失控的仇阳,仇阳的失常让她感到害怕。

    仇阳问清楚病房号,便转头叫了怀曼,“走,在A栋抢救室。”

    A栋在哪里,仇阳看了医院导航图,依旧看不明白,问了路过的医生护士,终于找到了A栋。Wilson正坐在外面。抢救室的门开开关关,不时有医生进进出出。仇阳看了一眼Wilson,便径直走进了抢救室,里面绿色的无尘布做成的隔帘挡在自己面前,仇阳伸手撩开隔帘,看到了躺在抢救台上的人。

    “你是谁?”一个带着口罩的黑人女护士突然拦住仇阳说到。紧接着另一个护士也走了过来,蹙着眉,拦住仇阳,语气严厉道:“无关者不能进来!”

    仇阳任她们拉出了抢救室,门被关了过去。

    怀曼站在病房外,不敢挪步,双手环抱着,紧紧盯着仇阳进去的背影,透过仇阳撩起来的那一个缝,看到了似乎是抢救设备的一角,当视觉不再受阻挡可以看到抢救台时,仇阳被拦住往外拉的背影又将那个世界给遮挡住了。

    回过神来时,Wilson说话的声音渐渐进了怀曼的脑中。

    “……我下午去健身房锻炼的时候,看到Mark睡倒在了地上,旁边是跑步机,Mark倒下的地方比较隐蔽,刚好那个时间段锻炼的人不多,发现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晕倒了多久,我赶紧打了急救电话,那时候听到Mark的心跳已经非常虚弱了……”

    仇阳一个字没听进去,大脑还停留在抢救室里面,停留在躺在抢救台上的人身上。他看着Wilson,但是眼睛并没有聚焦,画面似乎在晃动、又似乎在跳跃。

    “抢救失败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心跳了。”Wilson说。

    怀曼一下双手掩住嘴,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淌,她站在原地,不住地颤抖,什么都说不出口。无论说什么似乎都会证明这个事实,她安静着,期待也许时间会倒流,也许会是梦,也许一切还有余地,她不发出一丝声音,妄想着,又祈祷着,这个悲剧会从上帝的眼底下溜走,一切又回到原样。

    仇阳回过头看着时而从抢救室里面出来的医生护士,从中拦住了一位医生,说到:“躺在抢救台上的是我的朋友,他叫Mark,他是我的兄弟。”

    带着口罩的医生是一个纤瘦的白人大叔,“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他摇着头说到,“送到医院的时候病人就已经没有心跳了,我们初步判断是心梗猝死。”

    仇阳拉住医生的手失去了力气,“是的啊,刚刚我看到了,躺在抢救台上的人,那是老马啊,他从没有那么苍白过。原来人可以苍白到透明的程度吗?”仇阳怔怔地想着,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那里哭着,像是游乐场中丢了手中气球的男孩,蹲在原地一直哭闹,哪里也不去,要让他走,就必须要那个气球回来——但每一个气球都是唯一的,飞走的气球再也回不来。

    怀曼站着,哭着。仇阳蹲着,哭着。老马躺在抢救台上,沉默着。

    那一年,是他们从Z大毕业的第四年,是仇阳和老马从C大毕业的第七年,是仇阳认识老马的第十一年,是老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九年。

    法医鉴定老马的死亡原因是急性心肌梗死,这和老马三年来酒精摄入量增加有关,并且学校调监控发现老马经常熬夜、通宵。在心梗的前一天老马熬了个通宵,睡了4个多小时后,出现在学校健身房,跑步约十多分钟后倒地,Wilson发现老马的时候是在他晕倒后约二十分钟了。学校联系了老马身处中国的父母,表示可以协助其父母办理签证,尽快来到美国。但老马的父母已经提前办理好了签证,本计划在老马毕业时过来庆祝,接自己的天才儿子回家。

    两天后仇阳见到了老马的父母,那是仇阳第三次见到老马的父母,前两次分别是在C大毕业和Z大毕业的时候。

    老马的父亲是公务员,母亲在事业单位工作,都是本本分分工作的普通人。老马的父亲从小就偏科,文科成绩总是不好,但虽说偏科,理科成绩也并非好到魔鬼的程度。老马的父亲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了老马的母亲,根据老马曾经和仇阳描述过的本就不多的生活片段,仇阳知道老马的父亲和母亲是彼此的初恋,两个听话、一心专注学业的学生,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敢表露心迹,却又彼此牵挂,所幸,命运没有让他们错过。老马的母亲生下老马的时候,开着玩笑说到:“妈妈偏文科,爸爸偏理科,你应该会中和一下,很均衡。”哪知道数学之神碰到了老马母亲的肚子,选中了老马成为自己的信徒。

    仇阳再次见到老马的父母时,叔叔阿姨如他所预想的、也如他所害怕的,苍老了很多。时差和痛苦让他们扁平了不少,脸上的颜色也莫名地发灰,仿佛真的缺失了色彩,仇阳不知道是他们真的晦暗了,还是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了色彩。老马的父母仔细询问、确认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搞清楚过程和原因,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抚慰自己痛苦的事情,又或者说是确认自己的痛苦,因为无论看到任何影像或报告材料,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流泪。行走在生命的河流中,灵魂突然被挖去一块,毫无缘由、不由分说,他们不住地流泪,流失的也是自己灵魂的一部分。

    老马父母在美国期间,仇阳每天往返于西北大学和芝加哥大学,一直陪同着,帮忙翻译,帮忙处理善后事宜。法医处死因的确认;遗体处理是运送回国还是火葬带回骨灰;骨灰盒的选择,为了方便安检需要选择用塑料还是大理石;开具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在美国的银行账户注销……死亡具象化到了每一个细节,要求证明死亡,要求注销,要求亡者还清一切在世的东西,原来死亡就是一点点消失。仇阳像一个陀螺,没有太多时间悲伤,手续比他所想像的要繁琐,麻烦也没有因为是一个人的死亡而悲悯地减少,仇阳睁眼便开始想今天要做的事,闭眼便深深入睡。痛苦阴险而狡诈,想尽一切办法,但只是勉强塞身进了仇阳排队的间隙,早餐发呆的间隙,上厕所的间隙。仇阳甚至感谢这些麻烦所带来的忙碌。

    老马父母回国的时候,仇阳送他们去了机场。快两周的时间,一切处理完毕,老马变成了他父亲手中的一个盒子。三人不再如才见面时止不住的泪流满面,更多的是疲惫。老马父亲临走前,拍了拍仇阳的肩膀,说到:“谢谢你。”便转身离开了。

    谢谢你帮我们,陪我们,谢谢你是我们儿子的好朋友。

    仇阳说“不用”,目送两人去了安检区,等再看不见了他们,才转身准备离开,转身的时候发现怀曼就在自己的身后。

    怀曼一直在,她一直陪在仇阳的身边,但仇阳几乎看不见她。那段时间除了老马的父母和手中的手续单,其余的一切都是失焦的。

    那天,当老马需要从医院转移到丧葬公司,从抢救室推出来时,怀曼站在过道旁,依旧愣愣的。仇阳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离得很近很近,双手扶着怀曼的肩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不要看。”他轻轻说到。怀曼听话地闭上眼,眼泪被挤出眼眶,她毫无力气地靠了过去,哭了很久很久。

    之后仇阳便忙碌起来,没有和怀曼有过太多交流。怀曼安静地帮忙,陪伴老马的父母,安排住宿,仇阳不在的时候,她便帮忙翻译,还帮忙收拾老马的遗物。两人都不谈及关于老马的任何,沉默而顺从地处理着一个人死亡后的社会性事务。

    仇阳转过头,能看到的世界似乎大了一些,怀曼才出现进视角里。“你也在?”

    “我刚刚才到。”怀曼一下眼泪涌进眼眶,然后克制住,说到:“回去吧。”怀曼事前并不知道老马的父母今天离开。

    两人开车一前一后回到了仇阳的公寓,怀曼停好车后,站着等了一会儿,仇阳却一直没有下车。怀曼走近打开车门,发现仇阳正闭着眼睛。

    “仇阳,回去睡吧。”并没有反应。

    “仇阳、仇阳?仇阳!”

    仇阳慢慢地睁开眼。街边的树,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响,和那天接到电话时一模一样。

    怀曼感觉到一丝异样,伸手摸了摸仇阳的额头,滚烫。

    怀曼回学校的时间再次拖延。怀曼照顾了仇阳快一周,给他煮粥,提醒他吃药,帮他整理房间,仇阳睡着的时候怀曼便用电脑做自己的课题。此时的他们是彼此最强有力的依靠。

    五天后,仇阳终于不再发烧,起身随手从衣架上拿了一件外套,正穿着,发现是老马留在他公寓的那件。应该是怀曼整理的,她并不知道这件外套不是仇阳的。仇阳将外套脱了下来,又原样整理好,放回了原位。

    高烧的前三天,仇阳一直睡着,做着很深很深的梦,醒来都不大记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只会闪现其中一些片段,有在C大第一次见到的老马;老马毕业论文写着题目的封面;放在Z大寝室的老马的游戏机;在芝加哥拿着酒杯的老马的手,还有一个不断重复的画面,在一个房间里面,仇阳用电脑操纵着PS,夏星在旁边画着画,窗边正放着小雏菊。

    “也许是因为这幅画吧,我才会一直梦到你。”仇阳拿起小雏菊,心想着。“你的主人又在干嘛呢?在我难过得快要死的时候。”

    “已经退烧了吧?”怀曼拿了一杯温水走进来,递给仇阳。“这幅小雏菊,很可爱。”怀曼笑着说到,温柔异常。

    “嗯。”仇阳把小雏菊放回了本来的位置,“这几天麻烦你了。”

    怀曼莞尔微笑,“去找她吧。人生,千万千万,不要有后悔。”

    仇阳转过头看着她,不明所以。

    “这几天我想了很多,觉得人生如果有太多遗憾,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怀曼些许低头,“仇阳,你看似在往前走,但有一部分依旧停留在原地。”

    仇阳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觉得你还能坚守多久?”怀曼问到,抬头看着仇阳的眼睛。几天高烧下来,脸色白了许多,人也更加清瘦。

    “也许坚守不了太久了,我太累了。”仇阳双眼放空着。

    “在高烧的时候,你有叫她的名字,你知道吗?”怀曼说到,“人的执念并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也许比你想的更执着,她在你灵魂里扎的根也许比你想的还要深。不要让自己继续困着,你也会困住其他人。”怀曼说着,是生命的力量给与了她勇气,失去与得到已不再重要,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需要彼此鼓励,让这仅有的生命用在获得幸福上。

    “我下午就回学校了。虽然没再发烧,但还是坚持把药吃完。”怀曼说完便离开了。

    都在进步,都在往前看,为什么偏偏自己停留在原地?不对,在赛道上一直冲刺着的老马停留在了那天。

    仇阳走到衣架旁,摸着老马的夹克外套,哭着,灵魂里的淤血终于慢慢流了出来。没有了忙碌,没有了高烧,没有东西再隔在他和痛苦中间,他现在必须面对了。

    下午仇阳整理着房间,发现还有一本老马的演算本留在他的公寓,里面全是老马推算的痕迹。仇阳尝试通过老马的演算推导出题目,却一个都没有成功。乱七八糟的公式,空白处全是签字笔扎下的黑点——这是老马的习惯,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用笔尖戳下黑点。“不要留遗憾,仇阳。”仇阳突然想起,老马也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晚上仇阳叫了外卖,吃过饭,洗完澡,躺上床,准备睡个早觉,倚在床背上,睡意来袭,高烧后身体还没有彻底痊愈。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

    仇阳打开微信,是不熟悉的头像,那种不熟悉感,是至少几年间都没发过消息的陌生感。但备注他很熟悉,看到备注的时候仇阳的心跳突然加快,快得,似乎又要高烧一般——王然。

    “夏星在日本冲绳。”短短几个字,接着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链接。仇阳打开,没过一会儿,他看到了她,短发的她,清瘦的她,满手泥巴、脸躲在后面害羞微笑的她。

    她在笑着。

    也许是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