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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阿夏

    雨点滴落着,像无暇的银针,一根一根刺在大地上,却又转瞬消融在天地间。

    轻微的刺痛逐渐唤醒着神经的知觉,白玉京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沾满泥泞的脸颊上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宿醉一夜的人,疲惫地睁开眼,头昏脑涨。

    雨还在不停歇的下着,周围依旧白茫茫的一片,却不再是翻涌的雾气,更像是一张卷起来的白色卷轴,自己正站在了中心。

    艰难爬起后,白玉京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没有痛感,甚至没有一丝血迹。

    “我挂了?这里是天堂还是地府?”不停的四下张望着,却没有找到那些志怪书里描写的标志物。

    白玉京有些感伤,眼眶红红的,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多半是必死的结局了,但是想到最后也没能救下学姐,还连累了柳前辈,不免痛心起来;又想到着自己前几天才新入库的游戏还没打开,柜子里的书还没看完,充满酸臭味的恋爱也没谈过,泪水不由涌出眼眶。

    有微风拂过,看不见的地方纷纷传来金属片打击的声音,风越来越大,扬起的泥土块打在人身上更加难受,白玉京不禁闭上了眼睛,用双臂保护着面庞。

    狂风肆虐,夹杂着数不尽的呜呜声,是无数地狱中受刑亡灵的哀嚎。

    白玉京不断压低自己的身形,只为了不被狂风掀翻在地,最后不得不紧贴着湿漉漉的地面,努力抓取砖石缝的间隙。

    风声逐渐停歇,白玉京猝然睁大眼睛,慢慢立起身。

    白色画卷被掀开了去,铺展开来,向着远方飞扬,像是剧院的帷幕拉开,一场戏剧开始上演。

    无尽的杀意在大地上升腾起来,四面八方是无尽的士卒在搏杀,却都停顿在了或出剑,或冲锋,或死亡的一刻,白玉京像是迈入了一张出自西方大师栩栩如生的油画,色彩艳丽至极。

    白玉京缓缓站起,才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在一座城头,守城的士兵穿戴东方式的盔甲,正在奋力迎击攀上城墙异族服装的人。

    有人正举刀下劈,斩向城楼上的云梯;有人扭打在一起,互相掐着脖颈,暴起的青筋里是一条条蜿蜒攀爬的毒蛇;有人被长枪贯穿身体,却也在最后一刻还以一剑。

    有人蜷缩在城楼的一角,不住地哀嚎,泪流满面;有人倒在战场上,瞳孔已经涣散,却凝望着墙后的某个方向;有人跌落城墙,伸出的双手试图抓住什么,面容惊恐。

    白玉京默默走在其中,看着左右士卒的厮杀,小心地躲过空中的血色花朵,荆棘丛一般的兵锋,每一个人的面庞就真实展现在自己眼前,惊恐、无畏、冰冷,这一刻,白玉京看到了无数从没见过的表情和难以想象的情景,身体也像是陷入了泥泞,寸步难行。

    血花绽放在这里,残肢飞扬在这里,人性的冰山一角刻画在每个人脸上。

    侧过一道长戈,空中的人头与自己打了个照面,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将白玉京吞噬,再也无力坚持,腿脚一软,白玉京趴在地上不停呕吐了起来,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少年们年少时都幻想过烽火狼烟的战争,向往过兵戈铁马的战场,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以什么身份身处其间,是杀人者?还是被杀者?结局是功成名就?还是跌落城墙?

    白玉京吐掉了晚饭,吐掉了隔夜饭,开始吐出了胃酸,就在感觉要把心肝脾肺都快吐出时,终于虚脱无力的倒在了地上,像战场上又一个倒下的士卒,慢慢融入了其中。

    白玉京恍惚着,眼皮沉重,感觉自己快要死去,可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还是这一切也只是一场梦中梦?所有东西都是噩梦,等下次自己醒来还是在宿舍的床上,舍友还在打着呼,军训也没有结束,没有怪物,没有树灵,也没有学姐......

    再也坚持不住,白玉京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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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夏,你怎么睡在这里啊?”银铃般的女童声音响起。

    阿夏?是谁?

    啊,对啊,阿夏是我,我是阿夏啊。

    努力的睁开眼睛,阿雪稚嫩的大脸在眼前,虽然稚嫩,却也有几分美人胚子的潜力。

    我挣扎着立起身,阿雪依然蹲在我身边,眼睛睁着大大的,煞是可爱,似乎在等着我的回答。

    微风拂起她的几缕发丝,在暮色里,夕阳轻轻披在她的身上,看起来是那么的温暖,像下凡的小仙童一般。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初遇的夏天,我蜷缩在街边,几天没吃饭的身子早已透支,在半昏半醒之间,我看见阿雪蹲在我的身前。

    “娘,我们把这个小孩带回去吧,给我做玩伴和仆役。”

    阿雪的十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嘟着嘴巴,看起来胖嘟嘟的,有些生气,大抵是因为我陷入回忆还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吧。

    “阿雪,我下午在劈柴,劈完有些乏了,就躺下休息了。”

    “哼!你今天都还没有陪我玩,管家爷爷也太可恶了,让你劈这么多东西!我去给娘说!”

    “无妨的阿雪,吃饭就要干活的,我可不能吃白饭,不然不就是说你眼光不好吗?我们现在去玩吧。”

    “唔,也是,本姑娘的眼光向来好得很!走,放风筝去!”

    女童蹦蹦跳跳的跑开,少年也慢慢跟了上去,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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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夏,你看这里视野多么好啊!城东的坊市,城南的高塔都能看见诶!”

    “小姐,这里很危险诶,让老管家知道了会责骂我的!我们快些下去吧!”

    在一颗大树的树干上,长大了些许的男孩女孩并排坐在一起,女孩晃荡着双腿,激动的对着远方指点江山,男孩只紧紧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生怕出现了半点闪失。

    “阿夏!我不喜欢你叫我小姐!说了多少次!怎么越长大越生分!”

    “哎呀,大小姐,老管家说了要有规矩,不然就不让我伺候您了!”

    “管家爷爷?管家爷爷算什么!他要是说你,我就。。。我就再拔他下巴的胡子,家里天大地大我最大嘛!回头就送你我的贴身玉佩彰显你头号狗腿的身份!”

    男孩听着女孩的言语,心里暖暖的,又想到了老管家本就不多的胡子,还要常常受到女孩的“照顾”,不禁笑出了声。

    女孩疑惑的抓了抓头,拔胡子是这么有趣的事情吗?

    “唔,这样吧,你私下还是叫我阿雪,有别人在就喊我小姐便是。”

    “好。”

    两人对视着,相视一笑,阳光透过树隙点缀在他们的脸上与身上,在微风的低语里晃动着,暖暖的。

    我觉得这样正好,如果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

    “阿夏,你喜欢我吗?”

    什么?我听错了吗?

    “我.....”我的脸发烫,像在冬日的柴火里点燃的火炭,我没有办法回答,这就是那些大文老爷说的欲说还休吧。

    看着这样的我,女孩无奈的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点了点头眨了眨眼,表示我都懂的,喜欢我就像是天经地义一样,爹爹娘亲也喜欢我呢。

    我脸红透了,我才发现我会错意了!我低下头无地自容,在心里扇了自己两耳光。

    “阿夏,你说京城的酒也如家乡这般美味吗?”女孩转过头,想法又飞到了远方。

    “......”

    “阿夏,听说京城每逢过年便会有漫天的大烟花呢,你也想看吗?”

    “......”

    女孩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许恼怒了,转头看着还在懵圈的男孩,男孩感觉到了凌厉的目光,脑袋自己抬了起来对视着。

    “......”

    “阿夏!你怎么只会盯着我看!笨蛋!”女孩突兀地转过头,看似生气了起来。

    “没意思,这太阳太热了,脸都晒红了!回家了!”少女说完就跳下了树,稳稳地落地,奔跑了起来。

    “啊!小姐,啊不,阿雪!等等我!”男孩直到这一刻才回过了神,手忙脚乱地跳下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男孩女孩奔跑在夏日的午后,后面的男孩神色慌张,脸颊的绯红还未完全褪去,前面的女孩笑意盈盈,眉眼弯弯,酒窝里装着醉人的美酒,阳光肆意地流淌在她的裙摆上,像是一件来自天上的霓裳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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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里的花灯踏上了前往远方的旅途,花灯和倒影将整条河映照得明晃晃的,承载着放灯人的思念,流向不同的归宿。

    已是少女模样的阿雪俏皮的在岸边渡步着,时不时转身对身后提着灯笼的健硕少年调笑几句。

    “阿夏,长的那么高了,还是那么笨,居然差点把花灯打翻,你什么时候才能聪明呢?”

    “我这不是为了映衬小姐的英明神武吗?”

    “阿夏,河灯真的能送到管家爷爷那边吗,他会开心吗?”

    “一定会的!”想到了老管家,我莫名的伤感,他就像我们的爷爷,细心呵护着阿雪,也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不止是武功、剑术,还有做人的道理。

    “阿夏,我们私奔吧.....”

    少年愣在原地,看着少女已经变得精致的面庞,无法言语。

    少女身后飞舞着星星点点的萤火虫,远处蝉鸣此起彼伏着,流水潺潺。

    少女脸颊泪痕划过,我默然,这样的夏,悲伤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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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夏!你不要去!”阿雪站在大门口对着我大喊着,想要冲到我的身边,却被老爷死死拽住。

    我整理好马鞍,转过身,看着阿雪微微一笑,目光坚定地望向老爷,老爷点点头,空着的手缓缓竖起三根手指。

    三年,只有三年,三年后阿雪将会嫁人,我知道,老爷夫人知道,只有阿雪不知道。

    “阿夏!你能不能听我这一次!不要去!爹你放手!让我过去!”阿雪死命挣脱着,老爷的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我又望向大门后的夫人,她看着我,默默拭着泪,眼中满是不舍。

    我在大门口缓缓跪下,重重磕了三次头,额间点点落红,又缓缓起身,转过身去。

    我没有再看阿雪,我怕这一看,心里就再也舍不得了。

    “阿夏!我讨厌你!”

    少年身形略微停顿,仍是坚定的翻身上马,带着长剑,向着边关,一骑绝尘。

    “阿夏......”

    少女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注视着那抹孤寂的背影,直到消那人失在天际,直到独自一人跪坐在府门前,直到大雨滂沱,打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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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关来了一位少年郎,学东西非常快,精通剑术,打起仗来比谁都拼命,身上满是伤痕,不到一年已经是百夫长之职,深受长官赏识,也被自己人畏惧,私底下都称他作“夏疯子”。

    然而终日与兵器为伍的少年也会在有着明月皎皎的夜晚登上城头,握着小巧的玉佩,思念着远方的故人,默默言语。

    “阿雪,对不起,我不能以奴仆和玩伴的身份和你并肩。”

    “阿雪,不要恨老爷,老爷是好人,愿意给我三年时间建功立业。”

    “阿雪,不要太伤心了,管家爷爷会心痛的,上次在梦里还斥责我没有看护好你呢。”

    “阿雪,在你面前,我愿意永远是那个小笨蛋,这样你就会因为担心我而不忍心离开我了。”

    “阿雪,我会带你去喝遍京城的酒,在最高的屋顶上看遍满城的大烟花。”

    “阿雪,我喜欢你的,等我。”

    月光映照在少年的寒甲上,透着清冷的光,少年独自立在城头,手握腰间的剑柄,满身肃杀,眼底却有着无限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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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白玉京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肺腑,不停地打着冷颤,从地上爬起,又像是一次宿醉,眼前一位少年正以一敌三,搏命杀敌。

    阿夏!一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少年对上了少年的目光,坚毅、果决、无情,少年眼神突然转动,死死盯住白玉京。

    杀声四起,兵戈低鸣,油画的齿轮被拨动。

    一把利刃奔着白玉京后心窝而来,同一时间,阿夏一瞬间击杀身前敌人,再一把掀倒刚刚站起的白玉京,长剑挑飞利刃,反手一挥,毙敌于前,毫无拖泥带水。

    “站起来!你想死在这里吗!你还有想见的人吧!那就去拼命!去向死而生!站起来!”

    还有想见的人,便向死而生!

    白玉京头痛欲裂,抱头趴在地上,战场上无数声音涌来,是赴死之人的心声。

    “孩子,等着爹爹回家带你吃糖葫芦!”

    “哈哈,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见娘子了!”

    “都来吧!我要成为大将军,衣锦还乡去见爹娘,告诉他们,你们的孩子有出息了!”

    “我可不能死在这里!江南的雪还没见过,南国姑娘的小手还没牵过,那就只有请你们给我让道了!”

    “呼,师傅,我可能回不了家了,以后道观你们得自己打扫了,师傅、师姐、师兄...希望还能再见!”

    声音撕裂着白玉京,但白玉京也预感到,自己马上要离开这里了,身前的阿夏一次次出剑杀敌与救人,一往无前,但守军颓势已显,阿夏陷入了重重包围。

    白玉京挣扎着起来,捡起脚边的长剑,想要去帮助阿夏。

    “阿夏!小心!阿夏!”

    不过一瞬间,大雨倾盆,狂风四起,白玉京被风雨压制着,死死支撑,撑着长剑一步步着向前。

    “阿夏!不要死!阿雪,阿雪还在等你!”

    没有人回应,只有冰冷的兵戈交击声诉说着发生的战争。

    天际隆隆声起,一道惊雷坠地,正中白玉京额间,在他昏倒前的最后一刻,阿夏还在战斗着,浑身浴血,眼中的最后一幕,只剩阿夏腰间碎裂的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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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雨再次打在身上,额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将眼前的景物染红,看着眼前逐渐接近学姐的黑影,白玉京周身灵气荡涤着,吐出一口浓重的淤血,摇晃地从地上站起。

    双眼通红,右手剑气显化出一把古朴的长剑,充斥着肃杀与决然。

    慢慢靠近着沐子樱的黑影默默转过头,再没有了嘲讽的笑容,头一次认真审视着眼前浴血的少年,流露出了一丝疑惑,开始收回禁锢住树灵的黑雾,仅留下些许延缓树灵破出的时间。

    “阿夏、阿夏、阿夏......”少年嘟囔着,抬头看见了跪坐的学姐与站立的黑色人影,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

    再没有犹豫,少年执剑奔跑起来,长剑破空声随之响起,一招朴实无华的剑招递出,源自那本古谱的一式,此刻浑然天成。

    少年衣衫猎猎作响,激烈的飘荡着,灵气不停汇聚挤压着身躯,更多的鲜血从口中,从伤口涌出,却再也阻止不了少年的意志。

    手中一剑,可斩妖,可诛邪。

    身后剑影数道,恍如凿阵铁骑,追随主将陷阵杀敌。

    剑意精纯,带着远古战场的肃杀与苍茫;黑影利爪挥舞,从胸前递出,欲将眼前剑气长剑斩断。

    双方交汇瞬间,惊雷平地起,黑影身形略微受阻,再有动作,已然来不及,白玉京与黑影擦肩而过,稳稳立在黑影身后,身后黑影雾气疯狂涌动,开始蒸发了去,一缕一缕消散在了天地间。

    直到最后一缕黒烟彻底消散,剑气瞬间崩散,坚定的身躯向前倒下,却没有感受到冰冷的大地,反而是落在温暖的怀抱里,薰衣草的清幽扑面而来,在白玉京即将在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晕过去时,听见了近前的学姐和远处另一人的对话。

    “刚刚为什么不出手?万一他出了差池怎么办?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哎呀,我怎么可以阻止一个男孩为了心里的姑娘赴死的决心呢?岂不是太不解风情了。”

    “再说了,你都布好法阵了,最后还给了一道雷符,我还担心什么,对吧?小子樱。”

    “找医家的人来,他以挤压灵力和崩坏身体的代价强行提升境界,最好不要留下后遗症!”女声冰冷的说道。

    “有我在,哪还需要什么医家的人,走,换个安静的地方我亲自给他治疗,这可是这小子祖孙三代积福了。”

    “......好。”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白玉京只能模糊看见学姐的四叶草耳坠和一抹白色长衫,长衫上似刻着奇异的莲花。

    雨渐渐停歇,雾气也消散了,这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除了刚刚挣脱束缚一脸懵逼的树灵。

    大雨冲刷尽了一切污秽,城市的天空难得地清明起来,路灯的暖光照射下树影婆娑,秋后的蚂蚱又高喊了一两声,深蓝的夜空中星星对着城市眨着眼,月轮高挂,偶有一颗流星划破夜空,嗯,明天应当是个好天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