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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视线

    常悦提着一个大行李箱,艰难地从自己的出租屋那边的小道走出来。仔细一看,那个行李箱的轮子已经只剩一个了。它的主人就和它一样,仿佛是灵魂有了缺失,目光茫然而呆滞。

    无须深思熟虑,我都能明白这女子是被房东赶出来了。那是一个麻烦的女子,而且我两还有串通作案的嫌疑,我自然还是与之保持距离比较好。

    我视而不见,匆匆地就回了家。

    在家里一觉就睡到了中午,外面大喇叭让人们下楼去检查身上有没有私藏病毒。比起进看守所时的检查,这种实在是很温柔的。我大大方方地就接受了,然后轻轻松松地就走回家。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听说我们要验的是埃博拉,着实吓得不轻。幸亏工作人员说因为还没找到那个非洲华侨,所以这只是预防措施,让我们无需担心。

    才刚离开那一堆白帐篷,我便看到常悦正坐在一家大门紧闭的店铺门口的台阶上。她把脑袋靠在自己的大箱子上,竟然睡着了。那店铺的米黄色卷帘门上满是一块块的铁锈,像是一幅描画褐色云彩的凋敝黄天图。

    我本还想对常悦视而不见,却忽然恍然大悟——这个女人现在已经被迫流落街头了。她被房东赶了出来,现在又无法离开街区。名声远扬的她要想在附近找个房子落脚,恐怕也有些困难。所以,她才这么坐在街上睡觉的。

    看到她这样,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阵酸楚,忍不住就走到她身旁,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她显然没睡熟,憔悴的双眼不带半点惺忪。瞧了一下我后,她不屑地又靠在了箱子上,闭上了眼睛。

    再这么下去,这个女人会彻底变成露宿者的。那时的我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耶稣基督,想要拯救迷途羔羊的心异常膨胀。我又拍了一下她,问:“做检查了吗?”

    “嗯……”她敷衍着点了点头,眼睛还是没有睁开。

    “没地方住吗?”

    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又看了看我,但很快又闭上,明显是不想理我。换作是他人,我肯定也不屑一顾。可是,我善良地认为她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为了避嫌才不理我。

    在法庭上,她没有将罪责推到我身上,因而她也是善良的。反正我也没事可做,站在她的身边就点起一根烟,要等到她醒来为止。

    抽完了一根烟,我坐在离她一米的地方玩手机。大概过了一刻钟,因为手机太过无聊,我又点燃了一根烟。可就在这时,她忽然就醒了过来,起身提起箱子就要走。

    刚才她肯定一直没睡,看我打算坐地炮,宁愿自己先离开了。

    常悦的长得不矮,本来就有点瘦的她,遭过罪之后更显骨感了。我看着她被箱子欺负,二话不说地就上前抢过她的箱子,向着自家方向走去。

    “喂,你干嘛?你不该靠近我。”她一边跟着我一边说。

    “我知道,可是没有办法。”

    我承认自己是个鲁莽的家伙,无法让理性控制自己。就如我所说的,我没有办法。

    一直走去,常悦都没有作声。我走到自家楼下时怀疑她弃箱而逃,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她。

    她并没有逃跑,却只是远远地跟着。可就在我放下箱子,准备回去抓她时,她却突然加快脚步,向我这边跑来。

    经过我的身边时,她抬眼瞅了我一眼。这一眼似乎包含着非常复杂的情绪,让我无法完全理解。不过,被她这么瞅了一下,我的心情却并不坏。她这样至少看起来比刚才有精神些了。

    一个单身汉的家并不能让人有所期待。常悦看着这有些凌乱的陋室也并没有表现得意外。进了屋,她便找了个墙角坐下了。我问她是怎么了,她回答说:“我的衣服脏,就这样等到解封就好了。”

    “解封之后,你要去哪里?”我问。

    她没有回答我。我知道,这是连她自己都没有答案的问题。于是,我找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对她说:“去洗个热水澡吧,等到解封时你都发臭了。”

    这大概是一个很诱人的提议,她凝视着毛巾迟疑了片刻,上前来接过了毛巾,走进了浴室。

    趁着她洗澡的档口,我给陈光打了电话,对他把情况都和盘托出。尽管我知道陈光会怎么想,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我弱智。他让我们别一块出门,说会考虑一下如何处理。最后他顺带告诉我,还没查到是谁帮了我。

    作为我的法援律师,如今本该没有义务要帮我。但他只说了我一句弱智,而没有加收我的费用,我倒是觉得捡了个便宜。至于我为什么还选择相信他,连我自己都弄不太明白。或许,我只想着要对谁说说这件事,最后只想到了他而已。

    也许是一边洗澡一边感怀身世,常悦一洗就洗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没让我惊讶,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只用毛巾挡住私密部位就走了出来。

    我连忙拉上窗帘,有点羞恼地问她:“你这是搞什么玩意儿?”

    “不要来吗?”她淡然地问。

    “来?我的目的很单纯,别侮辱了它!”

    我也不是没有期待过艳遇,但这并非我的初心,所以我的语气有点重。而她却不以为然地说:“不管有情还是无情,男女之间最终不也只是这种关系吗?一方给于物质,一方还以身体。”

    “你这歪曲的观念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着蓝色窗帘透进来的暮光。

    “比起新郎本人,女人更关注的是婚后的生活,至少我就是这样俗气的女子。”她轻描淡写地说。

    “别唧唧歪歪的,赶快把衣服穿上。”我坐立不安地说,开始怀疑这家伙是故意想让我讨厌她。

    “你让我住下,真的不要点什么吗?”

    “不要!”我断然决然地说。

    “那好吧,你别后悔才好。我有点累了,能睡床上吗?”

    看来,这家伙是在浴室想通了,已然豁出去了。我为了守护我的初心,不耐烦地说:“爱睡睡去,别烦我!”

    她没再吭声,竟然就这么赤条条地爬上我的床铺,盖上了被子。或许在我心中,常悦代表着某种禁忌。当她乖乖睡觉时,我莫名地感到轻松。

    我明明是想要当救世主,却蹑手蹑脚的,不得大方。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我很可能随时掉进深海,常悦看到我那样肯定会慌了手脚。想到这些,我不禁笑了,她也许很快就会一走了之,当作从未来过。

    不过,若是她真如我想像般善良,那我就必须想个办法来避免那样的情况。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对她说出我的病情。

    可是……

    我想到田青的话,不由自主地把窗帘拉开了一点,窥视着暮色正浓的天空,就好像我知道有一双监视之眼就在那里一样。这种奇怪的想象肯定是被田青的神秘兮兮所传染了。按照她所说的话,似乎只有某些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才是安全的。

    要是说出来,我可能会再次受到死亡的威胁。更简单的办法是将常悦赶出去。但是,看着那隆起的床铺,我实在不忍心干出这种事。

    烦恼使我跑到小阳台上又抽了一根烟。与其被人发现,我还不如一直装睡。只要睡觉的时间长了,那掉进深海的时间就可能与睡觉的时间重合。这样在外人看来,我不过只是睡觉而已。

    想到这些,我连忙窝到小沙发上,背对着常悦睡觉。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这回并没有到深海一游,反倒是好好地睡了一觉,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人在阳台的小灶炒菜,香气扑鼻。由于我平时很少在家吃饭,顶多是用炉子来煮鸡蛋,所以听到炒菜的声音实在是觉得新鲜。

    手机显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因为睡得太多,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生了病。

    我一时忘记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装睡,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走到小阳台。常悦已经穿上了一套便服,正在炒面。

    “醒了?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今晚就吃将就着吃点吧。”常悦说。

    她面容轻松,既不愉快也不紧张,仿佛已然适应了与一个男人同居。看来,这孤儿出生的寡妇还真不能小觑。

    那时的我并没有想太多,只知道除了母亲之外的女人给我煮饭的机会不多,倒是有些高兴。

    我俩把折叠的小桌打开,并排坐在小沙发上默默无言地进食。突然,她问我:“冰箱里连啤酒都没有。”

    “哦,我不喜欢喝酒,除非迫不得已。”我坦率地说。

    常悦并没有继续回话,只是点了点头。我并不想追根究底,便也继续默默吃面。等到我快吃完的时候,我才记起自己是用睡觉来掩饰病情的事情。

    我连忙把剩下的面条吃完,称赞了一句:“真香!”然后,我便匆匆地要去洗澡,避开与常悦在一起的时间,以免暴露。

    “刚吃饱可不能马上洗澡。”常悦不快地这样说,却没有阻拦我,大概是避免干涉太多而踩过界限。

    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匆匆忙忙地跑进浴室。

    洗完澡出来,常悦已经收拾干净了。谁料就在我看到常悦正看着外面的街灯发呆时,我性格中的缺陷又突然发挥了作用,这样藏着掖着实在让我难受。我把心一横便让常悦坐到床上来。

    这女子还真的让人琢磨不透,她这回居然害羞犹豫了起来,与下午简直判若两人。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来到和床边,红着脸问:“怎么了?”

    “来。”

    我二话不说地将她拉上了床,用被子将我们覆盖住,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窃听到我们的谈话。

    她大概误会了,自觉地伸出手来抱我。

    “等等,我跟你说个事。”我说着将她轻轻推开。

    “呃……怎么了?”她尴尬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病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但还是隐瞒了我在深海之中听到的那些对话。谁料,她听了之后完全没有惊疑的神色。凭借着缝隙透进来的灯光,我看到她十分镇定。

    “那么……你最好别出门了。嗯……这样很好。”她淡定地说。

    “请问哪里好了?”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还差点笑出声来。

    “这样,我就不算在你这里白吃白住了,我可以照顾你。有了一个留下的理由。”

    就在这时,我闻到从常悦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竟然将“有了一个留下的理由”听成“有了一个下流的理由”。

    有些时候,男人的身体是自己的,却被女人牢牢掌控着。我一不小心就将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面,而她也没有拒绝。即便她是有些消瘦了,却还是像一股温泉般柔美。她闭着眼睛,捂着嘴巴在等待着,这姿态更让人无法抗拒。

    这是一次同病相怜式的结合。即便际遇有相同也有所不同,我们却都同是被什么抛弃了。

    粉色妖娆的夜渐渐褪去,我在朦胧的晨色之中又掉入了深海之中。这回深海中并没有响起特别的谈话,没有任何连通真相的线索。过了一会儿,我醒了,耳边响起了常悦的声音:“唉,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我问。

    她大概没想到我突然醒了过来,吓得她惊叫了一声。原来,我在掉进深海的时候正抱着她。她事先知道了我的问题,并没有惊慌。当她想自己起床的时候却发现无法挣脱我的拥抱。也就是说,我当时像个石雕一样僵硬。

    我自己是掉进深海的那人,对自己病发时的状态并不了解。不过,我既然能在病发时仍旧保持站立,那就说明我的身体肯定不会柔软。

    “我有一种感觉。”常悦说,“你就像是掉了线。”

    “你是说游戏掉线那种吗?”我问。

    “嗯,不动了。”

    “你不像是会玩游戏的人。”

    “哦?那我像什么?”她笑着问。

    “嗯……更加重视现实世界的人。”

    “谁都需要从现实逃离。我也跟普通人一样,也看小说,也玩游戏。我希望这个世界是虚假的,或许它真是,甚至希望它末日。”

    常悦的话触动了我。会说出这种话的人,肯定不是幸福的人。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真要末日的话,让我们像这样多活几天吧。”

    她微微一笑,从被窝里钻了出去,做早餐去了。

    我睡在床上呆呆任凭思绪发散。我没想到常悦面对我的病时竟然不慌不忙,进过看守所的人果然是不同凡响。不过,她为什么会说“果然如此”?说得好像她以前也曾经见过类似情况,或许有相关的知识。她也许不过是听到我对病情的陈述,而早就在脑中做过一次模拟演练。

    比起田青来,常悦并不算可疑,那句话可能只是一个无心之言。

    田青,田青……说起来,这发音还有点像是“天琴”。那家伙神神秘秘的,好像知道很多似的,说她就是深海中的天琴小姐也并非天方夜谭。

    不过,警告我的并不是那个天琴,而是一个叫3179的女人。如果遇见3179的话,我应该是可以向她倾吐衷肠的。

    那个田青看似也是在帮我,与其说田青是天琴,还不如说她更像是3179。可是,不管是天琴还是3179,声音都与田青的不一样。

    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掉进深海时所听到的声音或许并不是现实世界的声音,也许根本就是幻听。我这么将非现实的东西往现实人身上套,实在可笑。

    那场对话虽然过于真实,但我并不怀疑幻觉也能呈现得很实在。比起斟酌幻觉里头的东西,找到帮我们证明照片伪造的人更为实际。

    这时,常悦端着两碗面从阳台进了屋。谁让我家只有面呢?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一边吃面,突然心念一动,说:“3179。”

    常悦听了愣了一下,然后装作没听见似的继续吃面。她的这个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之举,没准会有收获。她若是对这一组数字没有印象的话,并不会刻意伪装。

    我想着进一步试探一下。谁料,她就在这时问到:“你说这个干嘛?”

    “你不觉得那些数字很熟悉吗?”我问。

    “嗯,当然的。我早就记住了,满意了吧?”她淡然地说,脸上没有浮现出强烈的情绪来。

    “你记住了?记住了是什么意思?”

    我也许会忍不住直接问:“这就是你的编号吧?”不过,她在我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之前拦住了我。她说:“这不就是你手机的尾号吗?是不是让我现在将你的号码背出来?”

    “啊!”我恍然大悟地说。

    3179的确是自己的电话号码,一定是平常不打自己的电话,所以忘记了。可是,我的电话号码真是这个吗?我突然对此产生了疑问。

    我暂时不动声色,只是呵呵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能背出来。”

    “你也知道自己的号码很烂对吧,几乎没有一个重复的数字。”常悦说着微微噘了噘嘴,但仿佛刻意而为。而且,她很快就将那种少女表情压制了下去。

    “嗯,像我这种家伙,就只有这种号码了。”我尴尬地说。

    吃完早餐后,常悦便收拾了餐具,拿到小阳台去洗。我趁着这个空档,连忙打开自己的公文包,将旧公司的名片掏出来看。手机尾数果然就是“3179”。

    我无论如何都对这个数字有所疑虑,就好像我自己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

    收起了名片,我突然转脸向阳台看去,与常悦的目光有一瞬的接触。她,刚才有在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