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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蓝色

    如果按照所有和他父母一样,这个时代底层工人家庭的期望,陈帆知道自己这一生是看得到头的。

    他算是一个优秀的做题家,在学习这方面颇有天赋,从小就就表现出良好的应试教育能力,成绩总是让父母对他的未来产生不切实际的盲目自信。

    在计划里,他会以优秀的成绩考上太河区最好的高校之一——江城大学,学一个对公考有帮助的文科类专业,或是有市场竞争力的工科技术类专业。

    然后在几千几万之一的竞争中,躲过萝卜坑考赢二代们成功上岸,或者签一个大企业技术类的长期合同(可能会面临技术迭代造成的中年失业),因为没有背景没有关系,在基层岗位蹉跎几十年安稳退休,一辈子完成从社会蛀虫到社会基石的阶级转变。

    这已经是他父母能为他设想到的最好的人生。

    他似乎也一直按着这个剧本出演,每一步都交了满分的答卷,但事实上,在他15岁的那年,一切就已然脱轨。

    那一年他刚初中毕业,考上江城最好的高中,半步迈进了一流大学的门槛。

    他常年醉生梦死的父亲甚至为此清醒了两天,在工厂宿舍小区给他举办了一场升学宴。

    但在出成绩后没多久,在抑郁症折磨下强撑着熬过他中考的母亲,还是在秋天到来之前,在某一天的下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不足为奇,这个时代底层工人家庭的自杀率高到一个令人发指的程度。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地联已经对这些数据进行了力所能及的瞒报抢救,但每一年的数字都仍在创新高。

    以至于高层不得不从财政中拨出一大块,给所有居民进行定期免费的心理咨询和心理评估,虽然收效甚微。

    他那时候还不懂,明明他的未来已经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稳稳地推进着,一切都在往着好的方向发展;

    明明他的妈妈是那么一个胆小的人,胆小到因为害怕一切生命的逝去,甚至尽可能地选择吃素。

    这个世界绝望到了一种怎样的程度,让她死都不怕,却怕活着。

    他问父亲,但也许父亲也不懂。

    “希望有希望的无能,绝望有绝望的力量。”

    这句话和父亲藏在烟雾后的脸,混合着廉价香烟的味道,一直刻在陈帆的脑海里。

    那也许是陈鹏少有的真正清醒的时刻,可是他改变不了什么。

    他已经快40岁了,他没有能力。

    他所有力所能及的工作,都被更高效更廉价的机器人替代,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岗位可以体现他的劳动价值。

    他只能在地联为了维持稳定、保障社会就业而要求大型企业必须提供的人工工位上吃白饭,拿着工人家庭最低生活保障,住着龟壳一般逼仄破旧的工人宿舍,最低限度地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社会蛀虫。

    不出意外,这一辈子都会是这样。

    笑阮籍穷途之哭,哭什么啊,只是没有路而已。

    哭什么,只是没有路而已。

    那一年开学前的两个月,陈帆说想自己出去散散心。

    父亲在酒瓶子中头也没有抬,但陈帆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陈帆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带了很少的钱,一个人走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

    他直面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的那一面,他第一次抽烟,第一次像个流浪汉一样露宿街头,第一次为了一口吃的和那些疯子打架,第一次把刀捅进别人的身体里,第一次被抓进拘留室。

    也是在那里,他认识了龚俊东、知道了蓝色,陈帆步入了地联和平背后的那一股洪流。

    两个月后,开学的那一天他准时地去报到。

    他恢复了好学生的生活,那次拘留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的案底,他依然按计划的那样长大。

    但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悄然发生改变。

    5:15

    晨光熹微,天色已经开始泛白,陈帆关掉腕机的震动铃声,清醒过来。

    他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但也许是因为身体的异变,他一点都不觉得困,反而精神百倍。

    姜鸿云这会儿还在上铺酣睡,陈帆小心地起身,没有打扰到他。

    姜鸿云的公司宿舍是一个上下铺的双人间,除了简易的木制床铺桌椅衣柜以外,放不下其他的任何东西,卫生间小到沐浴的花洒安在蹲坑上方,洗澡的时候甚至分不清是在冲厕所还是在冲自己。

    他之前本来还有个室友,但实习期过了没被公司留下来,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住。

    因为他加班不能出去,陈帆已经说好了要借他的车开一天,简单洗漱后便直奔目的地。

    到凯信大厦的时候,陈帆看了一眼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决定在楼下早餐店先对付两口。

    这个点早餐店已经零零散散有一些客人,陈帆刚进去就在靠窗的座位上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戴着眼镜有些矮胖的年轻男孩,目测还不到二十岁,眼神中透露着些许狡黠,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班子。

    另外一个是个二十七八的青年女性,穿着简单的工作服,略有出油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一看就没有好好打理,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但现在也尽是疲色。

    “唉呀,帆哥!你来了?”

    白广财看到陈帆愣了愣,惊讶地叫道,脸上的肉随着他夸张的表情一抖一抖的。

    “胖子,郭姐。”陈帆冲两人点了点头。

    “你都有两回没来了吧?”郭晴笑了笑,给陈帆发了根烟。

    “这两个月毕业啊,忙啊!”

    “那也是,你是有出息的,不像我们……我听说上面好像安排你……”

    “咳——”陈帆眨了眨眼,笑道,“上去再说。”

    “是啊是啊,这些事上去再说。”

    白广财熟练地把手搭在陈帆肩上,“你吃啥?郭姐请客今天。”

    “糊汤粉跟油条吧。”陈帆把点菜机器人叫过来,“你们也还没吃吗?”

    “刚到呢,小牛也说要来的,在这里等他。”郭晴给白广财点了碗拌面加烧麦,自己点了份糊米酒和包子。

    “他今天也要来?他的身体——”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消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是那种一打眼就知道不健康的瘦,一米七几的个子恐怕还没有一百斤,像个竹竿一样杵在地上,感觉风一吹就能倒下,脸色苍白,头发留长过耳,还略有一些文艺范儿。

    牛捷一过来就是一阵猛咳,感觉要把肺都咳出来,陈帆和郭晴连忙掐灭手中的烟。

    “我说你这情况在家好好休息就算了,还这么早过来干嘛!”白广财赶紧腾了个位子,按着他坐下,有些埋怨到,“今天说的事我猜都能猜到,不就是昨天停电的屁事吗?也没什么特别的,何苦跑一趟!”

    “没那么简单啊……”

    郭晴给牛捷点了份吃的,说道:“不知道东哥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消息,反正就我这边掌握的信息来看,这次事情远比你想象的严重复杂。”

    牛捷也点了点头,他打开腕机:“你们看今天的晨间早报了吗?”

    “看那玩意儿干嘛?废话连篇。”白广财不屑地撇嘴,郭晴很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陈帆过来一路上还没来及看新闻,听到他这么说,连忙也打开腕机看了起来。

    虽然网络言论管制仍在继续,很多重要的消息在网上都查不到,大多是一些无意义的文字,但一些官方的新闻也并非全无价值。

    地联每日的晨间早报一般会在6点到7点发布,有重大新闻则会提前,今天这会,已经能在官方网站上看到了。

    陈帆从头看了一遍,其中最大的版面用官方的口吻,十分科学地解释了昨天的断网断电,与来电时的播报差不多,只是更详细了一些,格外强调了本次宇宙射线对人体没有伤害,告诫民众切勿恐慌。

    并表示昨日夜里,地联各地域政务厅首脑,已通过网络进行会晤,举行了关于宇宙射线影响的紧急会议,此后会将这种情况列入地联紧急预案中。

    同时提醒居民,地联最大的邪教组织——阿佛伯,又开始活动了起来。

    他们在昨天停电前后借机生事,在地联各处主导了多次恐怖袭击,给地联人民生命财产安全造成了很大的威胁,若发现身旁亲友出现了异常状况,必须及时报警。

    另外声明,地联各地域将联合组织针对阿佛伯的雷霆打击行动,这一次的行动规模空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陈帆意识到这次行动,真正针对的恐怕就是他们这些异变者,阿佛伯只是地联找的说词罢了。

    不过这个叫做阿佛伯的邪教势力倒也是真实存在的。

    他在地联成立之初就隐隐冒头,地联历10年到20年期间,是他活跃的高峰时期,极盛时甚至发展了一整个大区的信徒,全球皈依者高达数亿。

    后来在严厉的打击下逐渐销声匿迹,但也只是化整为零隐藏起来了,仍然存在着,时不时就出来搞个恐怖袭击,各个地区都有分布。

    他们的教义非常令人费解,信奉的是什么‘非善非恶,无善无恶’,善恶就是最大的谎言,说‘善是最大的恶,恶是最大的善’。

    信奉这个世界是苦难的化身,人生下来就要度厄,恶人要度化所有的善人,善人要度化所有的恶人,这样才能‘消除一切有无,皈依阿佛’。

    有点像是“善恶相生”,“圣人不死则大盗不止”和告子主张的极端派说法。

    陈帆当时公考时,还有针对他们的申论题目,私认为这就是一群极端的神经病。

    说白了他们就是好人也要杀,坏人也要杀。

    不过阿佛伯在江城似乎一直没怎么成气候,传教方式还是通过黄色小卡片,闹出的事也不算多。

    早报头版上还有一些灾情统计、专家分析、民生安抚的内容,陈帆简单扫了一眼,剩下一些版面,大多也是讲昨天事故对各地域的影响。

    影响最大的是华芬岚区政务厅厅长,在停电后,被疑似阿佛伯信徒的人刺杀身亡,凶手在逃。

    华芬岚区不算是个和平地域,他和临域吉平五坡区因为历史渊源、民族矛盾等问题一直有冲突,小打小闹不断,内部也不太平,经济总值在地联靠后。

    陈帆翻了一遍新闻,发现只有这一个厅长被报道说遭遇刺杀了,但他却猜测应该不止。

    地联的统治积怨已深,有一些地域本来就混乱,现在出现这一场异变,像王山鸿那样的人,一旦拥有了超级能力,肯定会向上层机关报复。

    特别是在昨天停电停网、官方暴力机构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各地域的行政执法单位肯定有不少伤亡。

    只是这种事情恐怕不好报道,报道出来的这一个,大概都是闹得太大瞒不住,或者干脆各方党羽博弈的结果。

    陈帆又继续看了太河区及江城本地的日报,将一些比较重要的新闻全部记在心里。

    例如各市局将组建针对阿佛伯雷霆行动的专项队伍,例如江城空轨机关行政调动,例如潜昌市政务部部长不日将结束访问返程,例如江城与兴洲科技有限责任公司的合作项目,科技园建设终止,还有江城乃至整个太河区的各大企业为此次事件捐款的名目表等。

    而江城昨天造成重大影响的事故,包括那5个人的通缉令,也都在江城警务系统的官方平台上正式公布了。

    并且还多了一个人,是个29岁的女性,名叫何桂枝,在昨天夜里杀了自己丈夫后不知所踪,今天早上被邻居发现报警。

    除此之外,江城最严重的事故,就是昨天夜里,江城汉北东南片区供电的核能发电站,遭受了‘阿佛伯邪教人’的袭击。

    那一片城区接下来几天供电仍然会不稳定,官方已经组织抢修,并提醒居民在发电站附近区域绕行。

    “阿佛伯那群疯子又开始行动了……”郭晴也看了遍新闻,叹了口气说道。

    “咳咳咳——真的是阿佛伯吗?”牛捷不置可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陈帆和他对了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略过这个话题。

    也难怪他今天会过来,在座所有人中,恐怕论起对阿佛伯的了解,无人能出牛捷之右。

    他的父母都是阿佛伯的信徒,是彻彻底底的疯子。

    从牛捷出生起就给他灌输各种各样的邪教思想,甚至在他身上做实验,给他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试图洗刷一个婴儿的‘善恶’,让他变成一个‘纯粹的人’。

    他能活到今天属实算是一个奇迹,但多年的药罐子生活,还是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可利的损伤。

    几人又简单说了几句,吃完了早餐,眼看时间快到了,便不再逗留,向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