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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诺言1·漫山红光

    万物有灵。

    所谓“渡灵”,顾名思义,就是“超度亡灵”。

    渡灵工作要有三大基本原则,其一,尽吾所能,渡世间万物之灵,生灵、亡灵、器灵……;其二,遵循灵力守恒定律,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其三,不可干扰生死,简单地来说,该死就死,该活就活,谁也别随意改动谁的运数。

    纪南歌是个渡灵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个派遣渡灵人,一个没有被纳入正式编制的临时工。作为一个没有什么束缚的自由者,个体户,她觉得自己这份工作挺好,不用被束缚,不用太遵循工作原则,最重要的是——还能赚更多的钱。

    ……

    帽儿屯村,一座坐落在北方一个没落工业城市边缘的小村庄。

    据说这个颇有特色的名字起源于村后那两座看起来有点像帽子的山。

    孟世安坐在暖烘烘的火炕上看着窗外,皑皑的白雪把高山、树木、井口、低矮的平房……以及一切目之所及的景致映衬得很清晰,很童话,很梦幻。

    明明已经是深夜,可是窗外亮如白昼,连带着屋内也清晰得连手电筒都毫无用武之地。

    然而在这样冷清的气氛里,忽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呼噜声。

    他看了一眼只比自己小了一岁,此刻正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肆无忌惮地将一条腿搭在窗沿上的表外甥李俊,无奈地叹了口气。

    反正睡不着,他想了想,蹑手蹑脚地拿起放在炕头的羽绒外套、围巾和手套,转身出了门。

    出门之前,他没有忘记去旁边的主屋看了一眼。

    吴家奶奶正睡得沉,瘦瘦小小的身子佝偻着,明明有很暖和的火炕,可她却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被角,仿佛抓住了整个世界。

    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把门关上了。

    院子里的大黄狗听到了开关门声,警惕地从狗窝里跑出来,看到是认识的人,懒洋洋地又钻回窝里盘起身子继续睡觉去了。

    下了一整个白天的大雪,厚厚的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很努力地将腿拔出来。饶是孟世安这个平时经常锻炼,且有着实打实地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子,在这样的雪地里走路也需要小心翼翼些,生怕稍不留神就坐一个“屁墩儿”。

    远处,不算很高的帽儿山被彻底铺上了一铺白棉被,像绵延起伏的棉花糖。

    孟世安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裹紧了羽绒外套,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去。

    这里的居民住得比较分散。他暂住的吴奶奶家就在山脚下,出了小院向山上走,也就五六十米就能抵达山门口。

    昨天进来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山门内一路铺向山顶的几座巨型雕像。

    那些雕像看起来很粗糙,很廉价,没有被白雪覆盖之前还是彩色的,灰突突的彩色,一看就没用什么好的涂料,并且明显也没被用心保护过。

    雕像的造型丰富得很没有章法:从山脚下开始算,首先是两根暗红色的盘龙柱,然后按照每隔二十米一对儿的间距,依次是马、羊、骆驼、老虎、狮子还有麒麟……看起来倒有些像帝王陵寝前神道两侧的石兽,只不过这里据说都是木制的,彩色的。两排动物雕像的尽头,是一尊巨大的红色人形雕像,据吴奶奶介绍,那是一尊“祖先像”,是吴家村的老祖宗。

    “少了一对‘翁仲’。”孟世安边走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和古代的帝王陵相比,也就差一对‘翁仲’了,这立雕像的人还真有创意,也不知道是心比天高还是百无禁忌,拿小山包当帝陵建呢!”

    他从昨天刚来的时候就对山上破破旧旧的雕像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小兴趣,然而手头一直在忙着帮吴奶奶修房子,刚忙完便遇上了大雪,此刻山上全被白雪覆盖,反而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山脚下停着的那辆房车也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

    白天他就注意到了那辆房车,挂的不是本地的牌照。这个季节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出现一辆外地的依维柯,莫名地有点显眼。据隔壁婶子说,那车昨天一早开来就停在了山脚下,再也没挪动过位置,甚至都没见里面出来过人。

    这就很奇怪了。

    他听说有一种“房车主播”,日常就是开着房车满世界跑,通过给粉丝做直播来赚钱,但帽儿山这小山头,一眼就能望到山顶,半天就能巡逻个遍,也不值得人家探险两天吧!

    更何况两天一夜了,这车主总该出来补给一下水和食物的不是?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想到这里,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孟世安连忙加快脚步折返到车边,举起袖子擦拭着窗玻璃上厚厚的积雪,试着通过车窗确认一下车内司机的状态。

    然而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不对劲不是来自车里,而是来自他的身后。

    红光,铺天盖地的红。

    没有任何征兆的,天地之间倏地一下被红光罩住,亮到他即便没有回过头,即便透过车窗玻璃的反光,也能看到身后的一片红光。

    他猛地回过头,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原本被白雪映衬得一片纯白的帽儿山忽然像是爆发的火山,山顶“帽尖”处,一道红光一飞冲天,从高处炸裂开,如散落的烟花一样,一丝一丝红亮亮的光线垂下来。红线倒扣在山体之上,映得漫山遍野的白雪都成了“红雪”,有如春节时挂在商场里的红灯笼,还是在灯骨上通了电,一闪一闪亮晶晶的那种。

    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孟世安的第一想法是报警。

    然而这个想法被他自己瞬间否定了——从刚才到现在,身边并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那就是说,不可能是山火,不可能是火山爆发,不可能是武器试爆……

    于是他叹了口气,确定了一件事儿:嗯,这是在做梦,梦境里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足为奇,这才能解释得通。

    既然是梦境,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顾忌的了,甭管山上发生了什么异变,也甭管车里的人的死活,总归一场梦,无所谓了不是么!

    孟世安开始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了,虽然是在梦境之中,但他竟然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寒风的凛冽,这梦里的体验感还是挺逼真的。

    然而下一秒,打脸的事情出现了。

    远处,吴奶奶家的大黄狗忽然拼了命地吠叫了起来,叫声中掺杂着几声低低的呜咽,声音凄厉得像是被人掐住了狗脖子。

    孟世安的左手忽然开始剧烈地痉挛起来。

    先是麻酥酥地不对劲,紧接着手心处的肌肉一跳一跳的,像被人抽着筋膜跳舞,整个左手手掌开始抽搐、蜷缩,手背上青筋暴起,攥得紧紧的拳头中隐隐透出黑色的气晕,而剧烈的疼痛也带动着整个左手臂不自觉地开始剧烈地发抖,整条手臂上的肌肉和青筋一起跟着战栗和颤抖,疼得让他整个人不自觉地弯下腰佝偻了起来。

    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了。

    他咬着牙强忍疼痛,右手努力抓了抓左手手腕,又攥紧右拳狠狠地锤了锤左手掌根处的肌肉,试图通过敲击来放松肌肉,阻止手掌的进一步抽搐。

    不知是敲击起到了刺激作用还是肌肉自己抽搐够了,大概十几秒后,疯狂的左手渐渐重归宁静,然而这短短十几秒的痉挛,已经让他疼到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缓缓抬起左手,借着漫天的红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掌心里那团黑色还没有完全消散,整条胳膊的疼痛感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这种痛感,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这种痛感,对他而言不啻于一个很不好的预兆。

    深埋的记忆瞬间涌上了脑海:火光中绝望嘶喊的父亲、满身是血拼命搏斗却不忘让他逃跑的母亲、爆炸废墟里被人抬出来的已经不再完整的江爸江妈、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的养母、在急诊室门外低声啜泣的养父……

    每次左手这样钻心刺骨地疼痛的时候,伴随而来的都是更加钻心刺骨的回忆,是直面至亲的失去却又完全无能为力的痛楚,这痛楚让他瞬间有些晕眩,痛苦地干呕了起来。

    他知道这不是梦,梦境里的痛感不会这样剧烈,也不会如此真实。

    孟世安用后背抵着身后的房车,努力地大口呼吸,试图通过调整呼吸来让自己更加放松一些。

    几个深呼吸之后,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心跳也似乎恢复了正常。然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踢了踢脚下的积雪,决定今晚不去管任何人,不去插手任何事,老老实实返回屋子睡觉。

    然而他抬起头,却愣住了。

    是吴奶奶。

    不远处,吴奶奶仅仅穿了一件蓝色的小花袄,连帽子围巾手套之类的御寒装备都没有,正急匆匆地、径直向山上走去。

    “吴奶奶!”

    孟世安不大不小地喊了一嗓子,却发现老人家完全没有停下来搭理他的意思,反而脚步越来越急,在一尺多厚的雪地里如履平地,很快走出了很远。

    他在心里腹诽:“大半夜的,老太太不好好睡觉瞧什么热闹。眼见着是九十岁奔一百的人了,又这样天黑雪大的,万一真摔了一跤,这个身子骨可怎么受得住啊!”

    脚下却没闲着,很实诚地追着吴奶奶的脚步跟了过去。

    吴奶奶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没法儿向吴迎新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