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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故园旧梦

    晌午时,阿史那思忧带着一个满头银发、面色慈祥的老太太来到了梁训的住处,老太太虽然是突厥人的服饰,但她看梁训的眼神说明了她的身份。

    “表哥,我带了奶茶来,你尝一点。”思忧放下手里的食盒,将里面浓稠的羊奶倒在一个小碗里,她青葱柔嫩的指尖拨弄着手里的玉勺,梁训被她喂的心猿意马,但是他又不清楚老太太找他的原因,只尝了一口便将思忧的手轻轻推开。

    “阁下可出身独孤氏?”梁训问道。

    “对啊,你们大晋的皇太后就是我的胞妹独孤容。”老太太从容不迫地谈起往事,她的风轻云淡无法让人将可贺敦的身份与她联系起来,似乎她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妪,而非一朝国母。

    “侄孙拜见表祖母。”梁训背后的伤一动就疼,但他还是挣扎着给对方行了一个中原之礼,也许是他乡遇故知和血缘关系,独孤老太太对他很是亲切,言谈之中很是关切。

    梁训也非常喜欢和这个和蔼的老太太说话,她就像前世资助自己学业的小学校长一样,无论什么时候见她,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独孤宛问了很多梁训的事情,尤其是他自己最近十年的生活,据她所言,宇文陵戍守陇右时经常给她送一些从京城来的书信,有时候也会亲自带着队伍来于都斤山,借着两国交流的机会给她带一些家乡的物件。

    从她的话中,梁训得知对方很喜欢自己的母亲,顺带爱屋及乌地将这份好感也延续到了自己身上,而自己的将军老爹、皇帝舅舅以及他那从未谋面便早早离去的先帝外祖父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口一个乱臣贼子,话里话外都是没齿难忘的亡国恨。

    过了一会儿,摄恩可汗也来了,他刚从大可汗暹利处回来,他们刚刚商议了绥州战俘的去留。

    “暹利已经有了松口的意愿,但是其他人态度依旧很坚决,尤其是老的那个,先前的流言很可能就是他们放出来的。”摄恩坐在他身边说道,“我虽然也想卖你们大晋一个人情,但现在暹利和那叔侄俩弄的很僵,我参与进去很可能适得其反,你得想想别的办法了,不行你就再出点价,好歹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啊,一千斤粮食也太侮辱人了,光是那几万人在突厥半年多的口粮也不止一千。”

    独孤宛见他们要谈公事,便把阿史那思忧叫到篝火边烤全羊,火星跳在羊背,把鲜红的嫩肉燃成一大片焦黑。

    “表舅,我没有侮辱他们,凉府只有这些,您知道几万绥州百姓回去以后的吃喝拉撒都由凉府供应,再多我们也拿不出来,恕外甥多嘴,我们中原有句话叫‘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个时候您最应该与暹利可汗站在一起,他是大可汗,要考虑的是整个突厥汗国的利益,您为他说话,不仅在众人面前树立了一份大公无私的形象,更让暹利可汗认为,在面对国家时,您是一个可以抛下个人恩怨的忠臣,就算不能完全打消他对你的忌惮,至少可以让你们的矛盾不那么激烈。”

    “呵呵,你对我们突厥很了解嘛。”摄恩是个聪明人,他一下就明白了梁训的画外音。

    独孤宛见他们成功把话题聊没,于是便提议几个人先用顿便饭,一家人吃完再说,阿史那思忧听了立刻出去找思礼,二人回来时还抱了几坛自家酿的美酒。

    用餐时五个人紧紧围在篝火四周,那只烤全羊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梁训想着老人牙口不好,于是细细将羊腿上的肉剥下来,单独呈在瓷碗里,让思忧递给独孤宛,老太太虽然嘟囔自己没有七老八十,但也没拒绝他的好意。

    思忧和思礼坐在他身边,一口一个表哥,梁训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被他俩闹的不轻,这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其他三家可汗的孩子们和他们玩不到一块,家里同父异母的兄弟们年龄又偏大,不愿意和他们玩,好不容易逮住个同龄人,性格好,说话温柔,长的又好看,又有百步穿杨的箭术,兄妹俩对他简直喜欢的不得了。

    “表哥你这么厉害,要不跟我们回七里河吧,七里河可好了。”思礼咽下一口羊肉,又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阿礼,下次吧,我这次出来带着军务,任务完成后必须得回去复命,否则我老爹真能把我军法从事了。”

    梁训委婉拒绝,然而独孤宛一听梁敢的名字,立刻火冒三丈!

    “宇文家一向刻薄寡恩,宇文冲如此,宇文随也一样,你爹那么死心塌地给宇文家办事,早晚遭报应!”

    “这······”

    这刻骨铭心的亡国恨啊,梁训都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摄恩见他有些尴尬,于是出来打圆场,很快这件事就在众人的谈笑中被刻意淡忘。

    “表哥,刚才祖母不是故意的,她年轻时一个人来到漠北和亲,转眼间自己的父兄全部死在晋国皇帝手里,家没了,国也没了,她耿耿于怀了几十年。”阿史那思忧悄悄在梁训耳边解释。

    “我理解,我理解,老人家嘛。”梁训频频点头,独孤家和宇文家的陈年旧事他知道的不多,也没必要因为一点气话就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置气。

    “我就知道表哥不会生气的,来,表哥我敬你。”阿史那思忧学他哥哥那样,举起一碗烈酒就要一口闷,梁训下手太慢,没能拦住,结果眼睁睁瞧着对方被呛出眼泪。

    阿史那思礼笑的满地打滚,梁训只能一边给思忧止咳,一边拦住思礼不要太‘嚣张’,然后兄妹俩成功爆发局部热战,打成一片,中间还把他牵连进去。

    三人在茫茫草原玩了一下午,入夜后,梁训先把思忧送回她的住处,回去时正好碰上独孤宛在帐外一处月光充沛的地方呆坐着,她身后的侍女想来对老太太的习惯习以为常。

    “回来了。”

    她对坐在身边的梁训问道。

    “嗯。”

    “忧儿睡着了?”

    “嗯。”

    “祖母······睡不着吗?”

    “今晚的月色太好,我看着平白想起了一些旧事。”

    “祖母,什么事啊?”梁训体谅她,说到底自己和她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一个无国无家之人。

    “一些我和容儿幼时的玩笑话。”

    那不就是他的外祖母,大晋当今的皇太后独孤容吗?梁训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

    “有一年重阳,哥哥带着我们去九成宫最高的凌云台赏月,她在月下对我们说,以后要嫁给一个开天辟地的大英雄,后来我才知道,她心上人是一个刚刚从边境闯到长安的武将,一个凉州的农户子弟。”

    “尽管她抗争过,可还是被父亲嫁给了刚刚承袭爵位的晋国公,再后来我便来到了这里,他在的时候经常告诉我一些中原的事情,我才知道靠篡位起家的父亲竟然也被他自己的臣子夺了皇位,那个人杀了我们的父兄,把她禁锢在九成宫西北角的一间宫殿里,不见天日,她的一生本该美满无缺,是我没能照顾好她。”

    梁训刚开始只觉得那个武将的经历有点耳熟,听下去才知道独孤宛说的是他爷爷。

    “这些话,祖母和忧儿他们说过吗?”

    “我只和阿礼说过一次,此后再没有提起。”

    “为什么?”

    “他们年纪太小了,那次我只说了一点,阿礼便扬言要带兵打到长安,为独孤氏报仇。”独孤宛说完,自己都笑了。

    “祖母,您似乎不赞同阿礼的想法。”

    “父亲送我来这里,是因为中原国力衰弱,难以与突厥抗衡,我不能改变这样的事情,但我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若能以一己之身换来两国和睦,少些‘永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即便于家无益,但至少对得起奉养过我们的九州百姓,这样不好吗。”

    “可您······明明恨他入骨。”

    梁训之前只晓得她与大晋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但她的胸襟容得下九州万方的每一寸生灵,他无法想象,一个豆蔻年华的美丽女子究竟如何在异国他乡煎熬人生。

    “行了,一个男子汉哭什么!”她白了一眼梁训,继续说道,“你早晚要承袭卫国公府,如果你能去长安,就帮我看看容儿,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此生恐怕无缘再见,我只有这么一件心事,本来想托付给阿陵的。”

    “嗯。”梁训点头,他整整一夜心绪难平。

    过了几日,在摄恩可汗的斡旋下,暹利终于力排众议同意放人,梁训收到信后立刻派赵守一回肃州通报,让都督府和几个刺史府准备安置绥州百姓的钱粮物料,胡荃为所有人编制了临时户籍,即便如此,管理依旧很混乱,不得已梁训去找摄恩借了三千兵马,将三万七千余名绥州百姓分成十批,每批三十名紫宸营军士,与三百突厥士兵一起护送百姓回去,那些突厥士兵都是摄恩的亲信部队,不会违抗军令。

    紫宸营来的时候带的食物不多,梁训只能让他们每三日走一队,既方便胡荃他们登记造册,同时也避免因为回去的人太多,导致沿途补给粮草不济的问题,如此一来,他们这些人在漠北至少要再耽搁一个月。

    思忧和思礼见他一时半会走不了,便经常来找他,梁训正愁怎么婉拒这二位祖宗,和他一起留下的胡荃却自告奋勇,将他手里的活全部揽下,让他尽情与可汗的子女们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