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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拔剑的人

    “君不见,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

    何应良不是第一次来西安府了。从故地咸阳县出发,由渭河南渡直下安远门,一路飞驰至城中,对他和他的马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行程了。于是他索性躺在马背上,头枕双手紧闭双目,随着马屁股摇摇颤颤地缓缓前行着,引得路人一阵阵回望称奇。

    要说这次与以往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只有横在骏马身侧的一柄长枪了。

    也许是第一次带这柄枪出行,何应良总觉得有种无法明说的担忧。于是拿厚重的布匹把枪裹得足够严实,以至于外观上只看得出棍形长条。身为渭北盟三家分堂之一的关中堂少堂主,他一向与同辈的秦州天水堂、凉州武威堂两家少堂主截然不同。他几乎从不佩戴渭北盟三家分堂统一的制式武器——“渭阳横刀”,更是从小便对修习刀法不感兴趣。所以他一向轻身简行,一人一马,看起来极为快活。

    不过这一次他刻意带了这柄枪,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柄枪和他自己相呼应,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甚至于,他是这当世武林中,唯一会使这柄枪的人。

    尽管也许还有人记得、认得这柄枪,但真正懂得这柄枪本身的特性,并能以相应的枪法功学发挥最大威力的,确实只剩他一人。这些年他不光是不爱习刀,更是一度对任何武学、兵器都提不起兴趣。直到他见到这柄枪,才有一种找到了人生归宿的感觉。

    或者又可以说,直到这柄枪遇见何应良,才有了它存于世间的意义。

    否则它甚至不如一堆烂铁!

    现在想来,何应良总会觉得自己与这柄枪产生了共鸣,而且是无可替代的共鸣。尽管枪不过是一杆铁器,尽管他不过是一介凡夫。

    大明西安府城不愧是关中最中心、最繁华之处,府城北面临着咸阳县,南面则被长安、咸宁二县由东西所围。三县拱卫府城雄踞渭水之畔,几乎聚集了关陇的所有名门望族。不管由何方城门而入,都能见各街纺司整齐有秩,招牌繁杂,颇有汉唐盛世之遗风。随处可见酒家商户在吆喝,举着糖果杆子的老翁身前围满了嬉戏争闹的孩童。就连那风尘之所的闲散女子,即使今日无客宠赏,也愿意亲登高台抚琴,肆意乱唱着些唐人诗句供过客驻足投目。

    “君不见,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那青楼高台的歌女又唱起来了,围在底下驻足称绝、叫嚷起哄的士子匹夫之流也越来越多。何应良慵懒地起身想一睹芳容,却因被日光照面太久,居然先花了眼。不过比起佳人绝色,午后晴日时向南即可遥望到的秦岭群山,似游龙天仙飞于云间,更教人沉醉其中。何应良开始快马而行,觉得真如置身奔腾于山巅云海般,看到了浩然清天中的汉家城阙、秦地山川。

    人总会在不经意迷醉时,忘掉一些本应时刻留意的要事。也往往会因此突生诸多变故,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如果何应良不曾被那歌女夺神引目,他一定不会快马而行到青楼高台前,硬是找了个空旷之处,下马往人堆里挤。如果不是因为想往人堆里挤,他就不会遇到岳清锐。

    自这一刻起,两个注定要相遇的人,以看似十分凑巧的方式会面了。

    很多年后何应良不禁回想,若是当年安心行路,没有在那青楼高台下撞到岳清锐,那么后面的一切经历都不会发生。

    但实际上,从他少年时瞒着所有人,暗自偷学祖父的枪法时,这一切便早有定数,谁都改变不了。

    岳清锐也要往人堆里走,不过他并不跟着挤进去,而是远立于人群外。他身形修长,身着干练,腰间还挂着一把剑。那把剑也一如他自己,虽然插在剑鞘里,却也露出一股修长清秀的气韵。

    在岳清锐身旁,围着四个一袭飞鱼服、头戴大帽的刀客。就连路人对这身装扮也不陌生,只是这些京城的锦衣卫,突然之间降临在西安府,还是让人难免惊恐。

    因为高台下聚集的人太多,挡住了进青楼正堂的大门,这四名执刀的锦衣卫开始喝声驱逐,硬生生从人堆里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岳清锐身形挺拔,步伐沉稳,在四人包围开路中缓缓前行。

    被呵斥退到一侧的路人,看到如此气势的排场,纷纷主动退避。只有何应良还一心沉醉在虚梦化境的歌声里,一人一马巍然不动。走在最前面的两名锦衣卫远远地高声喊去,可都到了跟前,仍不见何应良回身退马。

    只听贴着最近的一名锦衣卫快步上前,嘴里恶狠狠骂了句:“瞎了还是聋了?”话音未落,一掌已狠狠拍在马屁股上,手里长刀也向何应良背后抡去。

    马儿的嘶鸣终于叫醒了何应良,但他沉醉游离太久,人还愣在歌声中。

    向他抡去的那把刀并未出鞘,毕竟锦衣卫也不会随意当街杀人。

    不过插在鞘里的刀,毕竟是厚重的沉铁一块。虽然抡不死人,却也要疼上很久。何应良恰好准备回头,本来要落在背上的一击,便因此改由正面承受了。

    刀要出手了。

    人也要回头了。

    看来是免不了扛这一下了,连那纵情唱诗的歌女都被牵动揪心,像是突然喘不上气,想喊什么又喊不出声。

    站在锦衣卫身后的岳清锐皱紧了眉头,手里开始按耐不住。

    刀还是抡出去了,未出鞘,但使足了劲儿。

    人也回过头了,没站定,却毫发未损。

    刀抡空了!

    原本熙熙攘攘吵闹不停的人群,刹时间竟安静得出奇。那歌女长舒口气,又自顾自肆意唱起来了。

    “君不见,汉家飞将下天来,马箠一挥门洞开——”。

    那歌女身居高台张口就来,乱唱了几十句自己都说不清出处的唐诗。只因一时闹市人群熙攘,也没几人听明白这些诗句,但这一句所有人都听得分外清楚。那歌女果真不同凡响,在所有人都还愣神未定时,便泰然自若高歌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何应良刚从沉醉游离中回神,又被这当面而来的一刀震住。虽然刀抡空了,自己毫发未损,但他依然瞪大了眼,痴痴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那抡空了刀的锦衣卫也杵在原地,握刀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刀却不在手里了。

    何应良迅速平息宁神,冷静下来后,顺着那锦衣卫身侧望去。只见岳清锐利落地收剑入鞘,略微垂首,斜看向挂回腰间的剑。

    “你们若是要伤人,今天这谈判便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岳清锐开口警告着,依旧垂首看着手里的剑,任由四名锦衣卫面面相觑着。在场的更是没有一人看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拔的剑,又是什么时候打飞了那锦衣卫手里的刀。

    所以依旧没人说话,不论是不想说、不敢说、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一片沉寂。

    只有歌声。

    “我不介意用我的龙城剑,来教教你们怎么做人!”

    岳清锐的语气明显发狠了,那剑在腰间呼之欲出,人却依旧巍然不动,垂首自视。

    这下所有人都觉得心头压着什么东西,浑身不自在,没人敢率先轻松下来。岳清锐明明只说了两句话,甚至是只针对这四名锦衣卫的。剑还挂在腰间,握在手里,人也从未移开半步。但就是形成了一股空前的杀气,团在所有人胸口,一时无人敢妄动。

    偌大的闹市,摩肩接踵的人堆。能完全保持自我的姿态,全然不受他人影响的,居然只有两个人。

    两个明明身份毫不相同,却能在此刻表现出超越常人反应的人。

    如果非要分析,此二人唯一相似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对各自所长之处都全身心投入,到了不受尘世沾染的境界。那歌女依旧肆意唱诗,甚至不曾顿止;岳清锐依旧看着自己的剑,甚至不曾抬头。

    何应良从未见过这般俊朗清秀、体态宽硕,却也杀气十足、眉宇冷峻的男子。他虽然看上去年长不了自己几岁,却颇有一种长者风范,让人感到正气凛然。

    那锦衣卫咬牙咽了口气,走到一侧默默捡起被打飞的刀,缓缓回身道:“岳总镖头果真义士,失礼了。”随即朝三个同伴招手,一同松下了紧绷的身形,并纷纷放下了手里呼之欲出的刀,头也不回地往青楼里走了。

    岳清锐终于抬头了,眉宇间的冷峻淡了几分,剑柄却还牢牢握在手里。何应良的目光开始随他前进的身形而动,这才看清了他的眼神。何应良突然觉得,他的眼神里有股悲怆,宽硕的双肩像是背负着某种无法摆脱的命运,才使他如此年轻修长的体态,走路时却有长者般的沉稳。

    那一瞬间,何应良本想上前招呼一声,道个谢字。可岳清锐走至身前时,他却一口气提不上来,胸闷至极,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没事吧。”

    岳清锐反倒先开口了,头还是略微低垂,朝何应良斜视过去。何应良此刻觉得自己像个愣子,明明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岳清锐见状,握着剑的手终于松开了,轻轻拍了拍何应良的肩膀道:“没事就好。”随即阔步前去,也朝青楼里走了。

    何应良终于使劲儿吸了口气,恭敬地叉手道:“多……多谢公子!”

    人群终于松懈下来了,也许是怕再生事端,大多都各自散去。原本围在青楼门口,聚在高台下听曲赏色的人堆瞬间空了出来。何应良一人一马立于其中,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歌女的歌声依旧,仿佛并不与他人在一个世界里,只自顾自地肆意绽放着。

    何应良揉着被拍疼的马屁股,像是一下子魂归体内,开始仔细思索起来。他总觉得刚才一直愣神,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耳边刮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岳总镖头?”何应良终于回想起,那被打飞了刀的锦衣卫,曾道出了这个名头。他嘴里不断嘟囔着“岳总镖头”四个字,脑海里闪过无数能联想到的记忆。

    “龙城剑!”

    何应良顿时一身冷汗疾下,自觉被风吹得脸在发烫。姓岳的总镖头,亲口威胁那四人,要以龙城剑出手教训。

    歌女突然不唱了。

    何应良回头望向青楼,牵着马又愣了好久。一口气终于从胸腔通了上来,不自觉又开始嘀咕。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