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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剑破四刀

    来青楼的人,无非是为了寻乐。

    但锦衣卫来青楼,便基本与寻乐无关了。何况是四名锦衣卫一齐而来,还带着刀。平日里,青楼这种风尘之所,莫说是一把刀,就是一件铁器利刃都难寻得。大多数来风花雪月的人,都还要先对些诗词歌赋,方才饮酒听曲。倒也有专为一嫖而快的,来去果断,不做停留。

    来青楼谈判的,说破天去,就是放在整个大明朝,也难得一见。

    岳清锐亲口警告过,这些锦衣卫若是仗势欺人,自己不仅会终止谈判,更要当场刀剑相对。四把刀,一柄剑,先后从青楼正堂而入。那些本坐在大厅台下,揽着美人饮酒听曲的醉汉,一个个皆径直了身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不能动弹,生怕这些官爷又要拿什么人、捉什么鬼。自锦衣卫一行人进门起,喧闹的大厅迅速冷寂下来。岳清锐依旧垂首缓步,刻意与锦衣卫四人保持着距离。手虽未握在剑上,眼里却有杀气。

    若不是那歌女仍在高台上,对着门下招呼了声,何应良估计还要牵着马发愣,在原地一直站下去。

    “你不进去喝酒,也不引马赶路,只在这里站着,是什么打算?”

    那歌女一手扶在围栏上,一手轻捏着茶杯。明明是对着下面说话,瞥了一眼后,却把头仰起看向远方。不知是不是如她一时想起的那几句诗一般,远处的秦地山川映在天边,汉宫城阙浮于云海,以至于她不愿投下任何一丝目光,留给靠在马旁的何应良。

    “我——”

    何应良猛地回神,四下环顾,才想起这声音是从高台而来。

    “还真是个愣小子,看你也站了半天听我唱曲,却不认得我说话的声音?”

    何应良这才看向高台上的身影。这一路只顾着听声,倒还未看清唱歌的人。听歌声总容易让人想着自己,只有看别人才能抛下心中杂念。阳光倒不算刺眼,但随风垂摆的红裙衫却足够灼人心魄。何应良总觉得,那女子明明仰头傲视,一身灵动,自己看时心却在疼。

    “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彩!”

    何应良轻松地笑着,对歌声和唱歌的人,都按耐不住内心畅快的赞颂。

    “寻常女子?”那歌女又向下瞥了一眼,双眸在骏马身侧停留住,一时竟也有些诧异。被厚实的布匹裹着的棍形长条,此刻要远比一旁痴笑的何应良更吸引人。不过很快又提起茶杯,饮下后再次仰首远望。

    傲气而灵动,是何应良看清她面容身形后,牢牢刻在心里的悸动。

    想来也是因此觉得心疼吧。

    何应良确实少见这类女子。他平日倒也喜欢观察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女子,大多只让他觉得娇弱,纵使闺秀动人,也不过是一般印象。而自家武馆里虽不乏习武的女流,却也多是像男儿般洒脱不羁,反倒失了女子阴柔。何应良觉得,这些即是遍地可见的寻常女子。虽然她们各有动人之处,但都不似这歌女的气韵,能越出凡尘间又落回穹庐内,收放自如。

    “这世间虽有茫茫人海,每个人却都是独一无二。又不能立地升仙,我怎么就不是寻常女子了?”

    那歌女转而轻举茶杯,注视着杯身花纹题字,仿佛并不曾与他人有过对话。

    通常情况下,一个容易害羞的人,都会在被对视的时候不自觉躲闪。尤其是被一双灵动轻柔的双眸直直摄入,自己还毫无准备。

    但那歌女根本没有认真看过何应良,甚至不曾倾注全部的目光,更谈不上与他有对视的可能。何应良站在台下仰望,只看到被日光衬得有些朦胧的侧脸。那歌女果真随性不羁,发丝一侧略微凌乱,飘在耳后。坦率地讲,何应良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害羞的人,他从小也在武馆长大,见识过官门俗子、俊少淑女等三教九流各色行当,从未有过自虚。

    偏偏是这一次,连人家的正脸都没看清楚,居然心里一阵慌乱。在人家都没望向自己的时候,何应良竟不知所措地低头自视,抓耳搓手。

    她有男儿不及的傲骨,像谁都抓不住的,一抹残留在苍天云海的惊鸿。

    她也有女子少有的灵惠,像谁都猜不透的,一轮空浮于浊影清辉的婵娟。

    恍惚间,一袭红裙回身,瞬间不见踪影,只剩茶杯空悬于围栏末端的平杆上。何应良像丢了宝物般,阔步而前,想往高台中望去,寻回刚才还仰望满目的红衣。一时慌乱,竟忘了牵着缰绳的手还丝毫未松,拽得骏马也只能跟着往前几步,然后一人一马又愣在风中。

    马尚未来得及甩甩缰绳松松口,何应良倒先叹起气来。明明连模样都没完全记清的人,此刻竟能浮现身影于脑海。虽然活了二十载出头,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感受。甚至于他还未完全从刚才的冲突中定神,岳清锐的杀气、锦衣卫被打飞的刀也一并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何应良突然觉得,人生几十年,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几乎不会有完全意料之中,还全在掌握不生变故,能时刻清醒凝神从容以对的事情。尽管他只有二十岁,却忽生韶华已逝的无奈。

    一个突然出现在视线的歌女,一场惊梦后又彻底消失。

    他曾经失去而无法抓住的,大概也只有仙逝的祖父和过往的年华。

    但现在,居然多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唉——”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失落叹气了。万般无奈,也只能抚着马脖颈的鬃毛,又擦了擦裹着长枪的布,也学着那歌女朝天边望去。

    汉城宫阙,秦地山川,也许并不只浮在天边云海。

    还铸在人心。

    “罢了,还真是一出门,必有不料。”

    摇了摇头苦笑,何应良终于想起,自己不过也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带着些冲动的少年稚气,却要在这里为片刻而逝的意外神伤。

    “对了,龙城剑,还有那个拔剑的岳总镖头,应该就是……”

    歌女的身影尚未散尽,新的思索又萦绕身前。何应良自觉实在费神,缓了口气,决定先不想了。

    不过一瞬,只见缰绳又紧。何应良顿时恢复了进城时躺于马背而行的轻快,一身素衣似乎也齐整许多。纵起一跃,已挺身坐于马背。那骏马如风穿雷霆,顷刻间已奔腾远去,望尘莫及。

    何应良应该想到,他虽然安慰自己,不对无法预料的事感伤。但他还是没想到,一个意外的发生,往往会加速另一个意外的接踵而至。

    不过他想不到也再正常不过了,命运多数时候就是会毫无迹象地,突然扔过来许多注定要发生的人和事。

    纵使有人可以在意外发生后坦然接受,却永远没人能做足迎接意外的准备。

    人骑着马,马还挂着枪,枪又被布匹裹着。

    何应良已驾马飞驰了一段路,就快到路口了。但他却不得不立刻勒马停步,回身探首。那一声清脆的利器碰撞,像从天上劈下的洪雷,不止震到了人,还惊住了马。

    还未完全回身,何应良已先听到了路人惊恐慌乱的嘶喊,从青楼门口冲出的醉汉美姬、伙计掌柜已乱作一团,往街上涌去。

    人和马都回身站定后,何应良终于望见了从二楼破窗飞出的一顶大帽。

    大帽还未飘落,拔剑的人已飞身立于地上。剑不在腰上挂着,而是握在手里。人也不再垂首,而是回望仰视。四身飞鱼服紧随而下,丢了帽子的锦衣卫已挥刀劈来。岳清锐向前疾驰几步,遂而出剑旋身,直起回刺。

    岳清锐的反应,着实又让何应良始料未及。

    如果一人已先出手攻来,被攻者的本能反应,一定是格挡。无论是拳脚相对,还是利器相接,不外乎如此。若是被执利器的人所攻,自己只有拳脚,那一定只有躲闪。只有在别人拳脚攻来,自己却有利器伴身时,才有可能会直接反攻回去。

    可先出手劈来的是刀,岳清锐纵使执剑,已慢了手脚。若不急防,只有断身丧命之果,绝无抽身反攻之机。

    但岳清锐出手了,而且毫无犹豫地回身猛刺,如游龙腾海,日出九霄。刀劈有形,剑刺却无影。飞身而下挥刀的锦衣卫,居然被一剑封喉,剑身虽不及人长,但刺入的区区咫尺,穿透了粗脖喉咙,沾满了迸出的鲜血。

    何应良这回看得足够清楚,飞身而下先一步出手的挥刀,居然还是慢于疾驰而前再回身穿刺的秀剑。岳清锐又顷刻回手,剑头沾了血,人还是丝毫不染。那挥刀的人仍在挥刀,刀紧握在手中,却再也劈不下去。岳清锐已再出第二剑,那挥刀的人还定在原地,像是永远定在那里,只有脖子依旧迸出鲜血。

    其余三人顿时失声,却来不及慌神。岳清锐不仅攻回先一步出手的挥刀,还连着出了第二剑。如果说第一剑是靠后来居上的迅猛,才反追了先发制人的前机。那这第二剑又要如何同时接下三刀并袭,何应良实在想不到了。

    除非是枪,兵器之长短,可略微弥补身单力薄之劣缺。若以枪这类长兵而接短刃,则可以少会多,游刃有余。

    这大概也是他喜欢枪的原因。

    但岳清锐却用自己的剑,彻底改变了何应良从小形成的认知。武学的至高境界里,胜败并不全决于兵器,而在人为。

    岳清锐依旧是出剑猛攻,而且这回他先一步起手。所以即便是三刀共迎,他也毫无收手回挡之意。

    又或许,他一向只有进攻,而从不招架他人。何应良不禁心生胆怵,若果真如此且从未被伤及,则岳清锐之剑,当为天下无双。

    三刀,三人,由三个方向,发出三声破风怒喝,并作一击,挥向一身。

    持剑的人也在出击。

    剑还是先出的。

    何应良不禁攥紧了缰绳,眼睛死死盯住先一步出手的剑。

    一剑惊声起,三刀并花落。

    剑还在手里,持剑的人不往后退,反倒弓身前倾,垂首自视。挥剑的一臂斜举在侧,剑指苍穹。

    三刀也还在手里,持刀的人本向前劈,此刻却皆后翻于地。从左至右,一人血口露于双腿,一人大肚斜开血条,还有一人脸上横着裂纹。三人依次由下至上,三个身体部位各被斜割开一道血口。

    岳清锐居然俯身前去,一剑斜劈三人,破三刀共架之势。

    那第一个丢了大帽,飞身先劈却被一剑封喉的锦衣卫,此刻还定在原地举着刀,只有脖子里迸出的鲜血少了些。

    何应良这下真觉得,自己一定还沉沦在惊梦里。

    “分明是东厂的阉宦,却费尽心思穿上这飞鱼服来唬人,用得了人家的绣春刀么!”

    岳清锐已起身收手,眼神滑向剑头的鲜血,声如沉钟般呵斥道。

    持剑的人还抓着剑,握刀的人却握不住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