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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初识

    灯火满堂,人也彷徨。

    何应良认出了丁启星,并一眼就看到其腰间流苏上多了块青玉。他想起自己在入城时,躺在马背上所听到的歌声。不知为何,现在坐在跟前听她说话,反而突生一种错觉。

    就像他感应到嫖姚枪与自己相呼应一样。

    也如同岳清锐所说,“我总觉得很久以前见过你”。

    但眼前这个姑娘,的确是初次相识。

    何应良分不清,让自己内心觉得熟悉亲切的,到底是白天高台上那一抹红裙傲然仰首,还是夜雨中那一身轻盈过路留香。

    回过神时,他眼里又只剩下一袭粉衣橙光了。

    那高台上傲然独立、忘我唱诗的歌女,此刻在灯火下依旧耀眼夺目。

    “怎么,这才半天功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丁启星笑道。

    “她就是你妹妹?为何姓丁?”何应良避开丁启星的注视,问向岳清锐。

    “她是洛阳青云山庄,第五代庄主丁秋沐之女。”岳清锐捧起茶,丁启星却要直接抢过他的话,她更喜欢自己报出名号。

    “我叫丁启星,这下你听出我说话的声音了吧!”丁启星的微笑带着一丝俏皮。

    “渭北盟,关中堂少堂主,何应良。”何应良叉手作礼,仍有些扭捏。倒是丁启星显得女中豪杰,利落地屈身回礼。

    “青云山庄一向与我中原镖局结好,从祖辈到我们这一代,一直都亲如一家。我大她几岁,所以她从小就叫我哥哥。”

    何应良在岳清锐的娓娓道来中,终于也坐了下来。却依旧摸不清状况,也顾不上背后的枪。丁启星见他背上斜着厚布包裹的棍形长条,眼神始终打量,倒盯得何应良又一阵失措。

    “对了,我有个亲弟弟,也跟你一般大。他起初是取名叫‘岳清沉’的,后来他六岁的时候,过继给了青云山庄,做丁叔叔的独子。他也就改姓为丁,现在是青云山庄少庄主。”岳清锐捧着茶杯,看着丁启星想到这回事,继续向何应良娓娓道来。

    “原来你和我弟弟清沉一样,都小我一岁!有机会介绍他给你认识!”丁启星眼里泛着光,眼神从何应良的枪又看到了他正面。“说起来,当初叫那小子和咱俩一起来关中,他却非要待在家里,真不知道他——”

    “一个你就够我头疼了,那小子整天也闷着一肚子顽皮,你俩若真是要一起,那我干脆就不来了!”岳清锐直截了当地打破了丁启星的幻想。丁启星有些委屈地撅着嘴,只好也先坐了下来。

    这一刻,丁启星才终于注意到了花。

    花依旧横在桌子上,渗出一大片雨水,桌面湿了半边。

    岳清锐缓缓转着茶杯,眼里又浮现温柔。何应良想问些什么,却也一时不知如何张口。

    “这儿的花,不比洛阳差吧。”岳清锐又拿出两个杯子,开始往里倒茶。“来的路上下了雨,人都被淋了,花也没躲掉。”

    何应良与丁启星这次居然都迅速抬手,恭敬地端起兄长递来的茶。

    那一瞬,二人的手居然相触。

    何应良并不是没碰过同龄女子的手,但那一瞬,他依然觉得心里发麻。

    丁启星倒是面不改色,紧紧注视着何应良的反应。

    “花,这儿有两朵。”丁启星饮完茶,缓缓将茶杯放在身前。“哪一朵是你送的?”丁启星说着,突然倾身一侧,向何应良贴去。

    虽只身动数厘,但何应良觉得一阵香风呼在了脸上,打乱了自己气息。

    “哎,这可是哥哥我一直惦记着给你带的,你怎么反先问他?”岳清锐注意到丁启星的主动,使何应良早已失了神,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立刻打趣起妹妹来。

    “我从小收到哥哥的花太多了,倒是这位新朋友——”丁启星缓缓收身,居然拿起何应良抿了一口的茶杯,往里又倒满递了回去。“这可是第一次,还得好好道声谢啊。”

    何应良这下没了接兄长递茶时的利落,丁启星端茶的手居然就悬在了半空。

    “喂!”丁启星另一手在何应良面前挥摆。“我好歹也比你年长一岁,而且在家里都是弟弟给我倒茶的!你怎么一直像个笨冬瓜,就会发愣啊!”

    丁启星话锋虽厉,却缓缓而出,极为轻柔。何应良这下终于知道开窍了,立刻起身接过。

    “谢丁姐姐!”

    何应良说完就蒙眼了,自己都想不到为何会从嘴里蹦出这一句。

    这下连岳清锐都惊住了,自己作为兄长递茶时,何应良也只是抬手恭迎,现在竟然直接站了起来。

    “呦!”岳清锐摇头笑着,丁启星微微掠过身,也难掩忍俊不禁。

    “啊对了,兄长——”何应良见状,立刻便要转开话题,缓解自己的无所适从。“那几个人到底为什么扮作锦衣卫啊,你们之间,是要谈什么来着?”

    何应良终于又想到了丁启星一开始就提过的问题,也是岳清锐似乎觉得一时难以说清的大事。二人一齐带着疑惑,缓缓望向岳清锐。

    “唉,也罢,早该告诉你的。否则你也就不会因为逃婚,偷偷跟我来了关中。”岳清锐看了看放回一侧的剑,又心有侥幸地望向妹妹。“我这一趟,可是会随时有性命之忧!”

    “什么?镖局向来只会走镖,结交四海,与人无冤无仇,谁要伤你性命啊!”丁启星听言,立刻花容失色。

    “当时不告诉你,是不想把青云山庄也牵扯进来。谁知道山庄那东西两堂根本困不住你。”岳清锐叹起气,眉头微锁,满脸写着无奈。

    “哥,到底怎么回事啊,居然这么严重。”丁启星这下终于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主张了。

    “我们江湖儿女,虽然不受庙堂约束,但也难以真正处身世外。”岳清锐仰首看向灯火,眼里尽是惆怅。“你们知道么,那漠北的蒙古小王子,好好的可汗当着,却突然扬言,秋后要来我大明北境,叩关叫板。我朝当今天子尚武,纵使朝臣反对,也要御驾亲征。”岳清锐拱手轻声道。

    “那是自然啊!草原人都来叫板了,我大明天师出征抗敌,有什么不妥吗?”何应良疑惑道。

    “因为草原人并不是真的一定要来打仗!”岳清锐沉声道。“他们其实是想勒索些过冬的财物牲畜,如果真计划着南下侵袭,怎么可能会提前打招呼?他们几乎年年都会来扰边抢劫,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规矩,还事先遣使入京来下战书?不过是今年,我们北境边关也受了灾,他们抢不够,就明摆着向朝廷张口!”

    “可别人都主动来叫板了,不教训教训他们,万一他们以后得寸进尺怎么办?总不至于他们已经抢了一次,我们还要去求和吧!”丁启星抢在何应良前面,更加义愤填膺。

    “你和清沉从小在父兄庇佑下长大,没见过民间疾苦。”岳清锐叹息着,语重心长道。“我这些年四处走镖,光是在中原,也仅是丰年的时候才见不到有人饿死。可一旦稍有天灾人祸,便会生灵涂炭!”岳清锐语气愈发沉重。“如果边境再轻易动起刀兵,老百姓不仅要供应军需,还得把自家儿郎送上去拼命。本来就不是非打不可的亡国失地之战,何必非要出征?只要封锁边关,坚守不出,草原人顶着严冬来袭,又能撑多久?”

    丁启星一时无话可说,何应良也垂首无措起来。

    沉思许久后,何应良才终于问道:“就算要打仗,也是由朝廷兵部与边关将士来应对,怎么会牵扯到东厂阉宦和中原镖局?”

    “皇帝高居宫城,见不到这世间苍生。他若想执意亲征留些声名,倒也无可厚非。”岳清锐依旧叹息惆怅道。“可那东厂与锦衣卫,却还嫌动静不够大!他们只顾讨皇帝所好,居然进言说朝中大将皆不堪用,要皇帝于天下招揽武林高手,赐先锋大将伴君出征。于是撺掇皇帝避开京城朝臣,在南京应天府搞了个武林大会,选拔四海英杰。他们再把持评选,顺势拉拢举荐,若有被选中作大将的,便会成为他们在军中的爪牙。多少豪杰一腔热血,想报国留个功名,结果都要被他们招揽,才能顺林参加武林大会。”

    “那东厂若是想招揽兄长拜于他们名下,又为何要扮作锦衣卫呢?”何应良越发疑惑。

    “因为东厂的人一开始去开封找我,我直接拒绝了他们。我本就不愿朝廷出兵,更不会去参加这武林大会。结果这东厂和锦衣卫互相提防,他们怕我不拜在厂公名下,便要去做锦衣卫幕僚。就打着锦衣卫的旗号,趁我走镖在此,劫了我的镖,说要跟我谈些条件。”

    “闹了半天,他们费尽心思,就是为了不让你投到锦衣卫门下?”何应良恍然大悟,终于不再像个笨冬瓜。

    “不止,那天到了青楼谈判后,他们突然又得到密令,便彻底不再拉拢我,而是要直接杀了我灭口!只是他们没料到,四个人加起来,也不够我出全力。”岳清锐又抿着茶,反倒云淡风轻起来。

    “密令?什么密令?”丁启星立刻追问着。

    “他们费尽心思拉拢我,想让龙城剑参与武林大会。但是到了那一天,朝堂突然下令,禁止龙城剑与渭阳横刀入会!”岳清锐缓缓解释道。

    “什么?渭阳横刀?”何应良瞬时一头雾水。“那不就是我们渭北盟么?这武林大会明明是号召天下所有志士,怎么突然偏偏不让我们两家参会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那几个太监当场也挑明了,我对他们已无利用价值,怕我走漏风声,便要杀我。现在想来,不会是朝中有什么人与我们两家交恶,才不许我们两家参会吧。”岳清锐仔细思索着。

    “这——”何应良实在不解。“明明是为国家抵御外侮,什么人这么小气,偏偏针对我们两家?”

    “对了哥哥——”丁启星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发现,那几个锦衣卫是东厂太监假扮的?”

    “哼!”岳清锐不禁冷笑起来。“真正的锦衣卫去了青楼,怎么可能对那些风尘女子毫无兴趣?”岳清锐越说越起劲儿。“他们自作聪明,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专门挑在青楼谈判,却对那些歌女舞姬的献媚丝毫无动于衷!”

    “怪不得呢!”丁启星两眼一亮。“这么说来,他们不光蠢,身手也差。我哥哥剑术天下一流,区区四个太监算得什么!”丁启星这才松了身心,却又被岳清锐直视,不敢再说下去。

    “我们在明处,势单力薄。东厂党羽众多,若是要报复,可难以全身而退。我更怕你跟着给他们看到,再把青云山庄牵扯进来。”岳清锐直直盯着丁启星,脸上写明了在责怪她我行我素,几乎酿下大祸。“你知道么,锦衣卫那些人,已经找上丁叔叔了。”

    “什么?那清沉呢?”丁启星顿时又慌了起来。

    “你想想,他平日一向比谁都爱四处晃荡,这次怎么反倒连你都拉不动他?”岳清锐一手轻轻拍在丁启星肩上,眼神又变得怜惜。“清沉到底长大了,知道留在丁叔叔跟前帮着他。而且我到洛阳时,丁叔叔告诉我,爷爷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已经嘱咐清沉去渭北盟关中堂了。这两天我一直放心不下,打算应付完这些东厂鹰犬,就去趟关中堂找清沉问个清楚。”

    岳清锐说完,和丁启星先后一齐望向何应良。

    “渭北盟关中堂?我家?”被两人说话间突然引到自己,何应良顿感无措。

    “笨冬瓜,你背着什么家伙?也是兵器吗?”丁启星转头,又看到了那棍形长条。

    “额——”何应良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背着的枪,便立刻又把话题转移开。“对了,你既然跟着兄长,又怎么会去青楼里唱歌?”

    “我还以为你不记得白天的事了。”丁启星回身看向岳清锐。“哥哥嘱咐过,我一路跟着他,必须是分开而行,不能暴露出关系,否则那些歹人也会盯上我。那天我先一步去青楼,想找个合适的位子,给哥哥盯梢。结果我看到一个赌徒输光了钱,竟要把女儿卖给青楼还债!”丁启星气愤地捶着桌子。“今天那个要被卖掉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要不是我打抱不平,她这一辈子就毁了!”

    “呦,我妹妹今天也救了回别人,做了次英雄?”岳清锐见状,立刻细声夸赞起妹妹。

    “那赌鬼输了人二百两,青楼当时已付了他钱,给他女儿签了卖身契。”丁启星看向哥哥道。“我去附近的票号,取了我存在青云山庄账下的钱,还卖了自己的金簪子,结果还差几十文。我实在拿不出来,就答应帮他们唱曲揽客。”

    “他们没刁难你吧?”岳清锐听着便惊慌起来。丁启星却转而平静道:“我好歹也有些功夫在身,他们一帮登徒子哪里动得了我?再说了,我没唱多久,哥哥就来了。之后我就赶紧藏起来,哥哥杀了那些太监后,我看你们骑马向南,早在你们到城南前,我趁着南门还没封禁,早就跑到城外了。”

    岳清锐这才轻松地感叹起来,对何应良自豪地说道:“怎么样,我说过吧,我妹妹也不是等闲之辈。”

    被哥哥当着外人夸,丁启星也抿着嘴微笑,望向何应良时,还自觉有些害羞。

    “可别只嘴上夸我啊!”丁启星扬起嘴角得意道。“我把簪子当给人家了,事出于你,你可得给我买个新的!”

    “好好好,等过几天能去闹市了,你自己挑!”岳清锐畅快道。

    何应良终于在这一番对话后,感到空前地轻松。眼前的姑娘虽不再像白天青楼高台的一袭红裙般,挂着傲然于世的仙气。但此刻的一身粉衣橙光,近在咫尺的朱颜轻笑,也依旧让他心头悸动。

    但很快,这种悸动便彻底转为心虚了。

    因为岳清锐和丁启星在说完了这一番话后,又一次注意起他背后的枪。

    何应良的心跳开始加速了。

    灯火满堂,人更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