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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花、雨、剑

    自入长安县起,天色已昏。

    城头飞彩鸟,牧童吹玉笛。街道上的落叶多了起来,有的虽尚未枯黄,却也一并跟着秋风飘入暮尘。长安的街巷纺司,比西安府城内更为严整有秩。但也许是天色近晚,风冷云浑,街道上并不似府城内车水马龙。虽有那彩楼高处的灯影人声,依然复现着些许旧时盛景。但更多的还是夜雨将袭、人烟稀少的落寞。

    二人漫步在街道上,寻着可以栖息的客栈酒楼。何应良总爱留意那街边枝头、草垄绿丛中,被昏暗枯黄的暮色映衬得更加动人的露红烟紫、群芳似锦。

    “我在洛阳,也见过与这里相似的月夜花朝。”岳清锐负手环视,腰上的剑映着迟暮余辉。“青云山庄的西堂酒楼,每逢夜雨,便难见人烟。那四处的花被风带着飘舞,却只能自赏。”

    “花落寞,我们也跟着在这里惆怅。”何应良从花影中回神,整个人都似嵌在了这秋风昏暮里。

    “长安的花可不落寞。”岳清锐继续环视着。“看样子,一会儿就有夜雨要从天上来陪伴它们。倒是我们,再不找住的地方,可就不只要惆怅了。”

    “兄长说的是,这天气也有些阴冷了。前面客栈挺多的,我带你去。”

    何应良说罢,立即就要牵马快行。岳清锐却又突然拦住他:“等等,我们各采些花,她一定喜欢。”

    “采花?兄长这是要——”何应良立刻想起,岳清锐口中那个一直跟着他们的女子。

    “我们可以赌一赌,她会更喜欢谁采的花。”岳清锐已行动起来,往四处有繁花的地方找去。“愣什么,快采啊,她应该就要来见我们了。”岳清锐打断了何应良的迟疑,显得颇为心急。

    “她到底何方神圣啊?又能一直跟着我们,还能让兄长如此牵挂,莫不是——”何应良虽然也开始行动起来,却仍在猜测。

    “她呀,可是个小祖宗。”岳清锐心急得直接打断了何应良。“无论如何,我这个当哥哥的,都得护着她宠着她。要是在洛阳啊,连着丁叔叔和二弟,我们三人都得一齐听她指挥。”岳清锐虽在苦笑,眼里却带着鲜有的温柔。

    何应良不禁心里嘀咕,连岳清锐都这样形容,他只好立刻也一头扎进满是芬芳的花影。

    越往前去,落叶似乎也快要铺满街道。

    风呼呼,雷渐渐,细雨顷刻斜织而下。

    虽然这街道里灯火渐稀,但还是有一家客栈依旧开着大门。跑堂儿的伙计一看到二人一马前来,也不顾探头淋雨,朝着二人招呼。

    “二位,可是有一人姓岳?”那伙计躬身问着,声音极为洪亮,丝毫不为雷声所震。

    眼下四处皆黑,只这一间客栈亮着灯。听到有人如此招呼,何应良顿感惊喜,张口就要肯定,却被岳清锐伸手拦住。

    “你还真是没什么江湖经验。”岳清锐一手抚着剑,一手捧花挡在何应良身前。“出门在外,不要轻易回应陌生人,交代自己的底细。”

    何应良这才恍然大悟,心里的惊喜瞬间转为惊慌。他也一手牵着马,一手捧着花。二人都在淋雨,但索性雨尚细微,倒也没淋得太狼狈。

    “有一个姓丁的姑娘开了两间上房,让我专在此等候二人一马。她还说其中一人姓岳,腰间带着剑。”那伙计见二人虽已停步却不回应,只好继续交代道。

    何应良这下觉得可以回应了,却依旧被岳清锐制止。

    “我看这雨下得,外面也没什么人。二人一马,想必也只能是您二位了吧。”那伙计又往外走了些,站在灯笼下,从腰间拿出一块绑着流苏环的青玉。“这是她留给我的,教我拿出来给姓岳的贵客辨认。”

    这次岳清锐不再拦着何应良。他看着那块青玉,眼神闪过一丝慌张,这倒让何应良始料未及。只见岳清锐把花递给何应良,抚着剑的手开始握着剑柄,快步向那客栈门口而去。

    “他还真是一点儿也不相信他不认识的人!”何应良被甩在身后,不禁嘀咕起来。岳清锐全然不看那伙计躬身殷勤的笑,一把抓过其手里的青玉,立刻垂首斜视,面露凶意。

    “她人呢?”岳清锐喝声问道。

    “额——”那伙计见岳清锐实在凌厉,不禁打起寒颤。“今日天凉下雨,客栈里的厨子见没客人,早早回家去了。丁姑娘交代完我后,出门买吃的去了。”

    岳清锐的凶意虽然瞬间少了很多,却依旧垂首看向手中青玉,这才缓缓往客栈里走。“我就在这里等,按你说的,她应该不久就能回来。”

    “可这……”那伙计立刻跟在他身后,脸上写满了惶恐。“这附近的饭馆大多都因为下雨早早打烊了,她得跑多远才能回来,可真说不来——”

    “那我就一直等,还劳烦你陪我一起。”岳清锐径直打断他,终于看向这满头水珠的伙计。“拜托了,这雨眼看要倾盆而下,我见不到我妹妹,实在心急。还请你理解,不少你银子。”岳清锐停步门口,言辞也尽量变得和气。

    “哪里哪里,人之常情。贵客远方而来,这也是小店应做的。”那伙计眼看着岳清锐握剑的手松开,终于咽下惊恐,擦去额头上被冷汗覆盖的雨水。

    “你也快进来!”岳清锐将手中青玉装回身前,这才想起门外还淋着雨、牵着马、抓着两捧花的何应良。“花淋了雨会更清润,你淋雨只有受寒着凉,快来!”

    何应良抖了抖身上积水,眼看雨已经大起来了。挂在屋檐的灯笼被风吹得狂摆,里面燃着的蜡烛也似乎要被摇灭。等走到屋檐下,何应良往客栈大堂内张望。岳清锐立身于堂内灯火正中,一侧的倒影跑出门外。那伙计坐回了一侧的掌柜账位,又多拿了几只烛灯,把堂内照得更亮。

    “店家,可有马棚?”何应良放下缰绳,索性拿两束花去擦马首鬃毛的雨水。

    “有的有的,我领您去。”那伙计立刻抽出两把油纸伞,还顺手打了个灯笼,气儿也来不及喘就往门外走。岳清锐回头看了眼还在淋雨的何应良,见他拿花擦雨,一时竟不禁轻笑着,又往堂里寻座去了。

    何应良撑伞牵马,随那伙计往一侧的街道走去。客栈正堂的灯火在黑夜大雨中,更显安宁温雅。透过模糊的窗影,何应良最后看了一眼。岳清锐已坐在长凳上,倒起了桌上的茶。

    “实在不好意思,这马棚离客房酒楼必须隔着几条街道,要不容易熏着人。平日还好,偏是今夜这大雨,要劳您蹚一路水了。”那伙计倒依旧恭敬,撑伞带路还不忘解释。

    “不打紧,我们还要谢过您专在此等候引路呢!要不这附近都关了张,还真没个落脚。”何应良倒也客气。不过他这才想起,一手撑着伞,另一手不仅抓着缰绳牵马,还攥着两束花。这可是岳清锐淋着雨都要采来,专留给他妹妹的。现在却让何应良攥得挤作一团,像是从雨中泡过。

    不过何应良来不及想,因为他很快被眼前的一身粉橙夺去了所有思绪。

    那人身着一袭粉橙圆领,腰带上绑着流苏丝,可圆环中未挂任何饰物。从远处的拐角出现后,一路与何应良相对走来,步伐极为轻快。一手握着伞,却往前倾了很多,挡着面部。另一手提了些油纸团,像是包着食物。

    虽只看到伞下的半身,但何应良一眼断定,来者是位女子。

    体态轻盈,粉衣橙光,身形纤细,过路生香。

    连那腰间随风而摆的流苏,也极为细柔抚人。

    何应良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望过去的那一瞬,他并没推测任何信息。虽然一眼看出了女子身形,脑海里却空无一物。

    雨珠尽落,踏足涟漪。那女子远远现身,何应良看得出神,几乎要停步原地。前面的伙计倒是眼前一亮,急着迎了上去。

    何应良还牵着马,索性站在身后,看那女子也在前方停下脚步。

    “丁姑娘——”那伙计细声道,也全然不顾何应良早已愣在身后。

    “都到了?”那姑娘依旧垂伞遮首,只露出伞下半身。粉橙的圆领离灯笼近了些,更显晶莹浸润。虽一路踩水而来,却始终轻身潜行,下身并不沾尘带泥。

    “是,拿剑的在等您,牵马的我正要带去马棚。”那伙计依旧轻声,这份姿态同样谦恭,却全然不似对岳清锐的怕,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温柔。

    “有劳了,您若是无事,一会儿就回去吧,我这就和哥哥会合。”姓丁的姑娘也细声绵语,连她身前的雨似乎都变得灵动可人。

    “那还请您记得说清楚,您那位兄长见不到您,可着实有点吓我。”伙计即使拎着灯笼,也躬身行礼。

    “一定。”

    趁着烛光明晃,何应良还在看着一袭粉橙衣色。那姑娘也躬身还礼,与伙计相向而去。依旧轻身快步,手里的伞垂在前侧。

    伙计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手里的灯笼也随人去,浅光渐稀。

    何应良还站在原地,他在等待这盈香一身与自己擦肩而过,好认清她的模样。

    岳清锐说,自己不知道名字,但见过她。

    现在她就往身前而来,却被伞遮住半身,难以分辨。

    岳清锐还说,她很漂亮。

    眼前的一袭粉衣橙光,虽未谋面,却已足够夺目。

    那伙计还在前行,全然已忘了身后牵马的人,还需他提灯引路。牵马的人也还在驻足,丝毫不记得自己要做的事,眼里只有伞下人的轮廓。

    可那一瞬,轻盈的步子略肩而过,何应良居然什么都没看清。

    伞遮住前身,倒能看到一侧。而且擦肩的一刻,姓丁的姑娘也侧首看向了何应良。本来这一下,二人是要对视的。

    但何应良居然自己心颤地失措,明明已盯着伞下的身形看了半天,结果在被回看的这一刻,眼神居然又不知逃到了何处。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垂首出神,望着一地涟漪。一手的伞被雨打得劈里啪啦,另一手抓着缰绳还握着花,已被大雨浸透。

    那伙计终于想起身后还跟着个人,却已走出去很远,快到了女子现身的转角,才往后招呼。

    何应良听到呼唤立刻动身,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目光里那粉衣橙光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进一步刻进脑海。但这一次再回头,却更让他惶然。

    只是转身的片刻,那女子居然已走出很远。正如她从转角现身般,此刻又瞬间已至客栈门口,往明堂中去。从昏暗的转角到灯笼前,何应良只看到了她前半身;从灯笼的浊影再到明堂的亮光,何应良便再也望不到那一袭粉衣了。

    烛火依旧,大雨依旧。

    何应良往马棚里安顿好了马,再往客栈回去的一路,已难寻到点着灯的行人房舍。他也想循着那一袭粉衣的轻步,却因为摸黑不得不慢行。当他终于回到客栈门口时,眼前的景象又让他不敢置信。

    夜已至,雨也来,人却不在了。

    甚至到处点满了蜡烛灯火的客栈正堂里,只有何应良一人的影子,在两侧灯火下分了形。

    何应良背上斜挂的枪仍裹着厚布,也映在影子上。可手里攥着的花,却和人一样失了神。他带着未解的迟疑,缓缓往堂里走去。因为在夜雨黑暗中走了太久,现在又被四处与头顶的烛灯包围,让他一时眼花人迷,只能以最缓慢的姿态巡视四周。

    他只看到了剑。

    剑就在桌子上,剑柄已略微出鞘,横在空荡荡的桌面。剑身锋芒已初显,在明亮的灯火下十分耀眼。何应良也不多想,立刻把两束花放在一侧,提着剑便仔细端详起来。

    岳清锐说,小时候见面的时候,给何应良摸过他的剑。但何应良一向只喜欢枪,也就只记得岳清锐其人。这一次他终于把剑握在手里,细致地观察剑身每一处纹路。

    “龙城”,在何应良想来,应该就是取自地名。

    就像他的枪唤作“嫖姚”一样,龙城剑与嫖姚枪并为绝世,其名号大致也都来自千年前汉家的嫖姚、龙城二将。

    岳清锐以一敌四,便是仗龙城剑之锋芒。剑身出鞘,即使人胆寒。何应良试着一击而出,剑指身侧烛火。人尚未动,声已破风。剑头顷刻停在烛火前,只有细丝之离,并不曾有过相触,但烛火已熄。

    “果真是绝世神剑,连我这对剑术丝毫不通之人,都能使出剑意锋芒。”何应良难掩惊叹,立身人影、背上枪影、手中剑影皆映在侧。

    “我赌对了,男人嘛,再挑剔分别,也掩不住好奇!”

    一声利落,在大雨瓢泼中,衬得明堂内更为宁静。何应良顺着声音回头,在客栈正堂的二楼围栏边,他一眼又望到了那一袭粉衣橙光,正叉腰得意地向一旁的岳清锐指向楼下的自己。

    “我还以为,刚和那店家说话时,你肯定听出我的声音了,结果你现在才认出我,真是个笨冬瓜!”

    丁启星已跃步下楼,对着何应良说道。岳清锐笑着摇头,缓随其后。

    “花呢?”岳清锐刚问着,便一眼望见了被横在桌子的花,已湿透了桌面。“唉,这雨、这花,还有这些天的人和事,真是一个比一个突然。”

    听岳清锐的惆怅,丁启星心生疑惑,扬起眉头反问道:“哥,那些人到底为什么假扮锦衣卫找上你啊?而且本来不是说要商谈么,怎么最后还杀了他们?”

    “这个啊,说来话长。不过这些都还在我的预料里,倒是你,太不让我省心,居然混到现场去了!”岳清锐轻声怪罪着,丁启星不好意思地轻笑,推他坐在长凳上,顺手倒了茶。

    “哎,你怎么还愣着呢!”丁启星这才回神。她与岳清锐早就坐在何应良身前的桌上,可那笨冬瓜还在发愣,带着迷惑的眼神望着二人。

    “哦,是得给你介绍下。”岳清锐起身,一把从何应良手里抓回自己的剑,何应良这才像被一下子抽醒。

    剑终于回到了岳清锐手里。

    雨依旧漫天飞落,一袭粉衣映着橙光,洒在何应良满目的,还是那份傲然灵动。

    花摆在桌子上,积累的雨水已经铺开,在灯下闪着浊影。

    “你不是,那高台上的歌女么!”何应良几乎失声,脑海里瞬间浮现那红裙昂首的傲然身姿,耳边竟也又开始回荡起那些唱诗。

    “君不见,汉家城阙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镜中——”。

    那是何应良第一次听见丁启星的声音。

    从此,他生命里多少个日夜的思绪,都要全围着这个姑娘了。

    剑在手里垂了下来。

    雨声掩盖住了一切声响。

    花浸了雨确实更清润。

    但丝毫不及一袭粉衣橙光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