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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真相的一隅

    对于清平而言,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是褒义的句子。

    短短的时间内,清平大致整理了一下京城各方的想法。

    唐秉玄的突然入狱是有两方势力:一方是想要天罗地网的李必,另一方是和温际偷偷见过面的韩章。而李必的背后,一边是想要和李必争夺天罗地网的长生教,另一边是想要通过李必掌控天罗地网而掌握全天下的温际。如今控制局面的关键便是李必和韩章。

    清平用天罗地网的令牌找来了人,让他们时刻直接上报温际和长生教的消息给她,要求做到事无巨细。天罗地网的人对着她支支吾吾,她一追问才知道秀隐谷在京城的庄子已生哗变,秀隐谷在京城的势力早就在李必的掌控之下,这下一旦把天罗地网的权力文件交到李必手上,一切都完了。得知这些,清平让他们先别管长生教了,去绑李尚柔,众人一头雾水。

    因为之前那些破事,被困在家的宁王也找到清平,问她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清平说着多谢宁王的好意,并安排了丘围、她、宁王一块吃了顿饭。

    饭桌上,清平心事重重,没说几句话,倒是宁王一直在请教丘围,丘围看着清平的状态,竟然很识相地和宁王聊了起来。饭后,清平让天罗地网给宁王送了一封信,她以秀隐谷的口吻希望宁王给唐秉玄带话,还让宁王关照唐秉玄,切不可让人对他动刑等等,总之那信写的像位老妈子一样,天罗地网的人原本是听了何辞为的不能听清平的吩咐,但是清平拿出令牌,用谷主威胁他们时,他们也只能照办。

    吩咐好了这些,清平才奔向今日的重头戏。依照清平的武功,就算是禁军再围上三层,也发觉不了她在京城里自由通行,除非他们每人守一个屋顶,知道这些,当清平大摇大摆地站在韩章面前时,韩章只是伸手请她坐下,给她倒上满满一杯茶。

    “韩少阁主早就料到我会来?”清平也不客气,一句寒暄都没有隔着幕篱看了眼那满的快溢出来的茶。

    “没先生说的那么神机妙算,只是期待而已,”韩章笑着说道,“多谢先生上次请吃的月亮粑。”

    清平拢了拢袖子,坐了下来,二人四目相对,举世的两位天才,本应参商不见的两颗星星,终究是碰撞在了一起。韩章的脸映入眼帘,他没有明显的西域的味道,倒像是位中原人,略黑的肤色,双眸如星在闪,拱起的鼻梁像一座小山,这便是在西边的那颗双子星啊。

    “韩少阁主客气了,在下有要事找少阁主,”清平正要进入正题,韩章却打断她说道:“我终于见到另一颗星星了。”语罢,他见清平没有任何反应,又接着说道,“看来先生已经知道了,就为了这件事情来找我的吧。”

    清平喜欢韩章的爽快,从怀里掏出账目,说道:“少阁主真聪明,在下想问问这笔账。”

    韩章接过账目,只大概扫了一眼,说道:“花楼是鸣鸾阁的,买卖也是鸣鸾阁做的,先生还想知道什么?”

    如此简单、坦然倒是让清平措手不及,“少阁主如此爽快,在下自愧不如。”

    “我可不喜欢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话术,人活在世间就应该清清爽爽,李太白的那句:‘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才是做人的根本。”

    清平看着他,生出来艳羡之情,既然是世人口中的天才,就应该不拘一格,就应该学会“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何必一定要活成人精,活成普通人认可的模样呢?

    “是我活俗了,‘月章照真骨’此话不假。”清平感叹道。

    韩章哈哈大笑起来,他又何尝不知清平的才华与胸襟,他方才那句“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就是想要送给清平的话,他看着清平年少却花白了大半的头发,竟想起了千年不化的雪山,洁白的圣雪迎着金灿灿的阳光,无言的道出亘古不变的美。

    “先生谬赞了,于我而言,做先生眼中的月章才算是不负所谓‘天才’的称谓。”

    韩章的直言让清平既舒适,又悲从中来,“相鼠陋无仪”此话亦不假啊!“在下直言了,少阁主那日和唐秉玄说了什么?”

    “我告诉唐秉玄你曾在这里。”韩章点了点桌上的写满账目的纸。

    “少阁主似乎有所隐瞒?”

    韩章戏谑地看了眼清平,“还真是瞒不过清平先生,不过唐秉玄若真因此疏远你了,那我韩章可太瞧不起他了。”

    清平沉默不语,面前的这位清爽的公子可是行军打仗的天才,这种拿捏人心的把戏他是信手拈来,他抓住了唐秉玄花花公子的身份却有着一颗向乱而治的抱负,又抓住了唐秉玄对她的情愫,三言两语就击垮了唐秉玄内心的防线。

    “为什么告诉唐秉玄?”

    “长生教让我这么做的。”

    “少阁主开始和长生教合作了?”

    “那倒不是,双赢的做法罢了。”

    “和当时留下我性命有关吗?”

    “我劝先生别知道这个。”

    “少阁主,我要见尊师——沙诏恩。”

    “先生进来,没喝我一口茶呢。”

    “少阁主也没给我情面啊。”

    “先生这是什么话?”

    “茶,倒七分,留三分人情在,这杯太满了。”

    “我以为是我把真诚放在茶中,一并给予先生,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少阁主走在光里,这么说也不错。”

    “可惜那句‘参商不相见’了,先生且等等,我去找师父。”

    韩章说罢起身离开了,清平端起那杯满满的,还冒着热气的茶,什么叫可惜了那句‘参商不相见’,韩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清平喝了七分的茶,留了三分在杯中,仔细揣摩着那位明朗少年的话。

    不一会韩章领着沙诏恩进来了,沙诏恩的明显的西域女子的长相,惊艳的五官明媚动人,她一身汉人女子的衣饰,却没有汉人的那种小巧,偏大的骨骼和细长的身高,还有那匀称的身材都让清平想起高大的云杉树。

    “清平先生,哦不,当年你我二人相见时,你还不叫这个名字。”沙诏恩脆朗的声音让清平觉得陌生。

    “沙大师,别来无恙。”清平沙哑的声音唤起了沙诏恩心中那双暗室里的眼睛。

    “先生想要知道什么?”沙诏恩坐在清平的对面,她看着那朦胧的面纱,隐约间寒冰似的眼神和当年的绝望重叠在了一起,像是在一同凝望着无底的深渊。

    “当年,留我部分内息根底,是奉命还是你自作主张?”清平的声音像是从深渊里传来。

    “好孩子,是我于心不忍,当年确实是想完全废了你,让你再也抬不起头的。”

    “那杀了我,岂不更方便?”深渊里的声音用平静诉说着痛苦。

    “鸣鸾阁和逍遥庄的旧日之仇你可知道?”沙诏恩看见了面纱后的木质面具,她并非什么心狠手辣的女人,她的徒儿韩章和这孩子一样,差不多的年纪,天纵英才,她怎么生不出恻隐之心呢?

    “祖父辈的事情了,只是略知一二,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很大关系,那时宇文端事和向天仁都才刚出江湖,”沙诏恩看着清平,细细地说出了一桩陈年旧事,“那时的江湖,四大门派是何等的辉煌,宇文端事自然是不把鸣鸾阁这种小门小派放在眼里的,所以上一任鸣鸾阁阁主,也就是韩章的祖父:韩知岁,入中原武林,在昆仑山武林大会输给了宇文端事,年轻的宇文端事意气风发,多嘴羞辱了几句鸣鸾阁,结果韩知岁大怒,势要让逍遥庄付出代价,自那之后,逍遥庄通往西域的商道都被严防死守,逍遥庄也因此和鸣鸾阁大打出手,两个门派就这么结了仇。”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到了韩光阁主和宇文南蓬庄主这一带,仇没那么深了,但是两派还是不对付,伺机报复这种举动我想你一定也知道,直到你们二人的出生,都是天纵英才啊,那这两个门派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比较的机会呢,韩章习兵法,你习武,多多少少都是天意使然吧。”

    清平对于这些故事,多少知道一些,她小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些恩怨,是她重生之后才开始打听这些的,不过也是图个乐子,不曾想这些千丝万缕的“乐子”竟然会带来灾难。

    “所以你当年自请出城时,相信宇文南蓬一定是万般的不愿,这里面不仅是不愿意你出事,更多的是不愿你落到仇人手里,可也就是因为你落到鸣鸾阁手里,你的祖父和师父才会气上加气,从此再也没有管过宇文南蓬。”

    “所以,在牢中对我动私刑是鸣鸾阁干的,就为了老辈们的恩怨?”清平的语气里是愤怒的不解。

    “是也不是,一部分是父债子偿,一部分是你与章儿都是天才,一部分是大王的吩咐。”沙诏恩眼里流出了怜悯,那恰巧是清平最讨厌的眼神。

    “好一个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好一个天才,好一个朝堂争斗。”清平冷笑了一声,深渊的黑暗比墨还要浓。

    十岁的宇文长潇,在一个网里,在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网里,是祖辈们的恩怨、是上天的选择、是政治的阴谋共同织起来的大网里,出身、命运、选择交织在一起的大网里,你要她如何否定,如何挣脱?

    那一刻,清平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一方暗无天日的地方,每日面对着震耳的责骂和刀枪皮鞭,她被迫学会了做一个哑巴,做一个不能撕心裂肺朝着痛苦反抗的哑巴。然后她以为自己逃出来了,她以为总会有光会把自己引向彼岸,可是呢?当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时,她觉得自己好可笑,从生命到生活都是一个笑话,可是她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啊,她怎么能忘记那段余生的欢欣根本无法弥补的悲苦。等待、焦虑、彷徨像是针刺在她的心尖上,肉体上的病痛和灵魂的流放让她想逃避,可是心底的不甘又把她拉回现实的池沼,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该怎么办?可是没有答案,她觉得自己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答案,她渴望着外界的变化能给自己片刻的欢欣,渴望一份可以预见的舒适,渴望根本不可能的奇迹,她一边执拗的认为自己什么问题也没有,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一边咒骂无耻、无用的过去。她只有十来岁,就从爱的温室里被连根拔起,被扔进了熔炉炼狱,骨灰撒向了毒言恶语,可是她还活着,又或者说她的身体还活着,她分明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感受自己呼吸的频率,可是她的心已如同槁木,旱死在这篇肥沃的土地。

    她尝试不去感受痛苦,让自己麻木,渐渐地她也感受不到开心、感受不到希望、感受不到当下,她五感封闭,内心的信念却坚定了——她要复仇,她不愿意做这平白无故的牺牲品,什么国家大义,什么天下苍生,什么张口就来的微言大义之词要夺走她的安宁,她想杀人,杀了温际、杀了皇上、甚至杀了她的父亲——一个为了心中那个虚妄的“天下”不要她的父亲,不,已经不是父亲了。她恨透了这样的假仁假义,恨透了愚蠢的黎民百姓,她恨她周围那些满脸笑容的人们,她恨他们人生的平顺,她最恨自己。于是,一个被仇恨塞满的孩子拾起后院的树枝,重新发动残留的内力,僵硬的手腕舞动着,带动着身上的伤一颤一颤的疼,树枝一次又一次掉落,一次又一次被拾起,原来仇恨能给人目标和动力。

    可是啊,她的父亲好像也没有那么心怀天下,那个江湖好像也没有那么快意恩仇,也没有什么国家大义,这个广阔的天地却养育着无数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们,眼睛只会向上看的人们,哭着喊着自己无辜的人们!谁听到了真正的受害者的呐喊,大家听得不都是舞台上的轰轰烈烈吗?

    长歌当哭绕指柔,凡尘不泣脚下泥!

    在清平沉默不语的这段时间里,韩章和沙诏恩也跟着沉默,这些连韩章都未曾仔细了解过的事情,又或者说,韩章认为只是一件小事,不曾想却是一个巨大悲剧的源头,恍惚间,他看到清平的头发全都白了,就像是浓云趴在山头,被误做千年山雪。

    “告诉我这些,不怕我报复鸣鸾阁吗?”清平的语气有气无力,好像是坐在崖底朝崖上低声地呢喃。

    “若真有那时,鸣鸾阁奉陪到底,而且我以鸣鸾阁少阁主的名义发誓,如若我们这一辈有恩怨,绝不留给下一辈。”韩光说道。

    “我虽不知你们的目的何在,但我想我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你们希望的,”清平并没有接着恩怨的话题说下去,“有一件事想请鸣鸾阁帮忙,条件任由你们开。”

    韩章和沙诏恩惊奇地看着这位方才才受了巨大冲击的孩子,竟然还能清醒的安排自己的计划,她异常强大的心脏和清醒让她注定不凡,也让她注定痛苦。

    “你且说,何事?”韩章说道。

    “如今江湖和京城局势都太乱了,醉墨书斋有笔茶叶的生意,要来京城,如今因我的原因,只怕会被刁难,想请鸣鸾阁出面,将东西安全护送到京城。”

    韩章和沙诏恩肯定想不到,此刻的清平头昏脑涨,气血翻腾,只觉得此女子的毅力惊人。“小事,先生且把商队的细节留下,我即刻去安排。”韩章说着,便给清平准备笔墨。

    “多谢少阁主,李必给你们添得麻烦,我和唐秉玄会解决的。”清平小心翼翼地捂住心口说道。

    “不用了,鸣鸾阁可不在乎李必这种人。”韩章笑着说道,心里却道:看来天罗地网最终也只会落在清平手里,不可能毁掉了。

    清平再次道谢,写下商队的信息,便拱手告辞。却被韩章给喊住了:“最后请教先生一个问题,先生为何要办棋艺大赛?”

    “让他们在书斋里干该干的事,搏一搏功名罢了。”

    “先生当真是好雅兴,众生毁了先生,先生也嘲弄了众生。”

    幕篱下一抹微笑。

    果然,最势均力敌的敌人都是知己。

    谈话间,沙诏恩盯着清平的背影,叹了一口气,韩章问师父原因,沙诏恩只道这怕不是最后一面了,她还有多久可以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