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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七 梦魂引 凛冬长夜幽微火

    因紫薇居于东方,故历朝历代以来均以东方位为尊,所以长安的诸多官府大都设在靠近DC区一带。而其他三城区虽也有一些小衙门,也是尽量靠向东方位的。其余地方虽说无官府设立但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也一样是住满了人,热闹繁华无二,唯有西郊边上一带,虽也有摊贩店家,但相对其他地方的繁华而言,却显得分外冷清。

    只源于边上那座以三丈半厚实高墙围起来,占地不小于一千亩的阴冷衙门,名中带寺,行的却是最惨无人道之事。让整个长安,别说经常被找麻烦的庙堂百官,便是寻常百姓也对自其中出来的那群身上带有煞气的官差深恶痛绝。其他的官府里出来的官差怎么着也是仪仗奢华大气,有的经过长安街坊时还会提前组织开道,那像那座阴暗府邸出来的,一个个全身黑衣,动辄还包裹的严严实实,甚至有时还会带着大批军队随行。

    通常一出来便是要抄谁的家灭谁的族,虽有罗列罪名,但谁知是真是假,就比如大前年的那位北汉开国以来年纪最轻,且有作为就是寒门出身的户部尚书,明明官声不错,却被那群黑衣人带着兵甲包围了府邸,后来听说被大理寺的人迫害死了,理由竟然是什么勾结逆党,阴谋作乱。

    有时候大批人马急匆匆出门以有要事为由横冲直撞,被他们撞翻的菜摊子可不少,长安城由四个主城门通向皇宫的十七丈的宽广大道,反正十多年一般也用不着一次,那条路的两边不是摆满了摊子市集,最宽只留不过十四五丈,最窄处也是最热闹处动辄只留两三丈的路宽,这已是百姓共识,谁家还没有闲置东西或者弄点小玩意儿做做小买卖补贴家用啊?占点街道怎么了?便是直接管辖京畿之地的京兆府外出办事也没那般霸道,虽是大声呵斥开路,商贩们挪开就是了,而大理寺里那群人有的时候,里面大呼小叫一番后出门,虽说人多但遇到躲闪不及的商贩却是直接从人家摊子上跳过去,有的菜摊躲闪不及,等那些黑衣人走完后就被踩成稀巴烂了。你若是敢拦,人家便是直接把你当街杀了也不用担责的。你去京兆府状告也没个结果。

    试问长安的小贩尤其是以前西郊大理寺周围的,谁不对之深恶痛绝?只是畏惧不敢开口罢了。不过久之,大理寺周围的街道上也没几个人干过份占用了,也就沿着路两边,最多摆两列,要是摊子稍微大点更是只敢摆一列,看着空出来的地方觉着可惜却也不敢乱放东西。看起来空荡荡的大街道直通路尽头那座明明雄伟,人们却只觉得可怖与厌恶的大理寺巨门,就像个恶魔张着大嘴般。就连门口那象征着祥瑞的瑞兽石狮子,看着都分外阴森。大理寺后院处有条地下排水沟,延申出去五里后,直接排入护城河,周围居住的人都说排水口的水总是带着红色,像血水一般,夏天常常引来蚊蝇盘踞,加之以大理寺深夜常常有动作,最是扰民。久而久之,居住在周围的人苦不堪言,有钱的早早变卖了宅子,搬到其他地方住了。没钱的只能一边背地里骂骂咧咧,一边习惯了。

    一个月前夜半子时,一队仓促集结的人马深夜从大理寺出发,虽有不下百人,纵马狂奔,产生的动静却并不是很大,一方面是因为那队人均是武艺与策马之术都高超,另一方面也是刻意如此,甚至于他们原本的打算是多支小队分散出城,再于城外集结,以免打草惊蛇,只是因为情况实在紧急,故不得不从速集结,从速出发。那支不下百人的队伍正是接到情况紧急赶赴荆州的大理寺人马,以提刑官的雷千亭为首,携带五位捉刀人五位提剑人三位掌狱三位刑司以及随行其余高手过百人。

    因为持有大理寺手谕,一路各州府驿站均有良驹更换,两千多里之遥却也终于在一个月内被他们赶至了荆州。是夜,荆州老爷山下的山谷内,火光肆虐,杀声震天。两位捉刀人三位提剑人,以及数十名大理寺随行高手守在雷千亭及其余几位本次行动主事之人身旁,众人就这样看着脚下山谷内的火光与杀伐声渐起渐息。

    雷千亭渐渐回忆起了一年半之前,那是他听从魏无非建议熬够七个月升为提刑官刚满半年,那个时候他接触到了更多的北汉各地密报,更加深刻的了解了北汉当下面临的危局究竟有多么可怕。可怕到了他觉得得在各州均设大理寺方能安稳,而非捉襟见肘的三位随时准备外派,拥有在各州府郡县直接全权办案,不需押解回京之权的提刑官。

    在他眼里,北汉这个老房子岂止是有些动荡与腐朽,分明已然千疮百孔,四处漏风。似乎就差那么一把燎原之火,便会灰飞烟灭了。

    而他们在北汉全境二十九大州内到处扑灭那些方起的火苗,正是拼命在给如今这座千疮百孔的旧屋子裱窗修墙。但大理寺人谁都知晓如今病根已深入,如果朝廷不肯有壮士断腕的毅力与决心做一些改变,斩掉一些为祸根骨,那么这个根基深厚的庞大王朝覆灭,或许并非不可能。

    脚下山谷内那反叛之声在他们沿途各地调拨总计五万的各地军队,外加荆州本地确认与此次祸事完全无关的七万本地兵力协同下,那叛军声音越来越微弱。是啊,以这几个地方势力甚至有些江湖宗门为背景聚起了堪堪三万人的叛军,虽然声势也不弱,兵甲也算不错,但面对朝廷严格训练,排兵布阵都大有章法的正规军还是不够看。几乎除了一开始勉强抵抗了两次军阵冲杀外,再就直接被打成了一盘散沙,除了有武力高强之人能反杀一些官兵,然后顷刻便被注意到变阵围杀外,其余散兵只有被乱杀的份,完全就是一边倒的战局。

    当地七万还要从其他地方再调拨五万,则完全是身为提刑官的雷千亭极力主张才批下的。因为私兵叛乱,当地官兵却能毫无察觉,谁又能保证官兵就不会呢?至少得有个保险与后路,哪怕这点风险很小,可一旦发生,那便是不仅他们满盘皆输,可能会把命丢在这里。若是消息无法及时传回,祸事借机蔓延,那么后果才不堪设想。

    而事实上,这些下层叛乱,竟然某些高居庙堂之人也有参与。一如两年前的那次,并州流民作乱,部分郡县竟然与之沆瀣一气。或许是出于怕死惧战,或许是出于保存自己实力的私心。总之流民成军,一路上各地关门大开,竟然让南疆的流民差点入了中原。若非中原面向南方的七道重关里,排名第四的大散关守将封成林生疑,迟迟未开关,直至一封被阻截的奏报辗转到了大理寺人的手上。

    谁也想不到,便是那位被称为伯乐的四皇子估计也想不到,他在上元夜街头捡到的寒酸书生蒲成,一度名动长安的蒲成,北汉历史上第一个以三十三岁登临尚书之位的蒲成,竟然是导致流民身前,一路关门大开的元凶。

    那一天,刚确认消息,身旁大理寺五位少卿当即一齐联名审批,身旁宫里的来的人也立刻取出了谕旨……毕竟,这次要动的是朝堂显贵,是宗庙柱石,在重臣之列的一部尚书,尽管——那人只有三十三岁。

    那是一个晚霞很美的傍晚,只是嫌弃暮气太重,觉得赏景也会消磨意志的雷千亭从不欣赏,那一天他也没有心思,更没有空欣赏。

    随着刚刚回京,目前唯一还在京城的提刑官雷千亭,带着三百五十余匆忙出发。加上户部周围的暗探桩子,这场行动,大理寺共计派出了共计不下五百人,而此刻大理寺留守京城的总共也才不到一千五百人。此外京兆府的巡防军也随时候命,等待调度。皇宫羽林军也戒严了,毕竟官至尚书,圣眷正隆,却敢做出伪造假传圣旨乃至欺君大罪的疯子,逆贼,究竟还有什么后手,究竟包藏着怎样的祸心,没人知道。

    所以雷千亭的命令是,但凡贼子稍有不轨举动,即可当即处决。雷千亭第一次觉得,大理寺太偏僻了,这路太长了。大理寺虽已严密布控,但难保会有什么信号泄露出去,又生得了什么变故。

    终于,在薄暮之时,一路上撞得人仰马翻却毫不停顿的雷千亭赶到户部衙门时,还没有任何异动。

    可就在雷千亭前脚刚踏进户部大院时,在身后的传报声,阻拦声和喊骂声中,另一个人也在门口守卫的阻挠里冲进了大院。倒也不是不敢拦,实在是那人穿着官服,呼吸步脚全无章法,就那么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往刀尖上撞,大理寺人虽不惧杀人,但没必要。于是旁边个守门的随手一抓便拉住了。

    可不待询问那被拉扯住的文官直接踢人下三路,那守门人吃痛,一不留神竟让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冲了进去,虽然没冲几几步便又被人给逮住了,这次就不客气了,直接将那咋咋呼呼,看起来年纪不大却也不小的文官给老老实实压在地上了。

    那个人雷千亭也认识,若是平日里遇到了或许还会打声招呼拜见一下,来得那个人的名字叫王安,曾经的长安六子之一,如今的礼部主薄。

    王安也认出了雷千亭,这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虽不厌恶却也谈不上交情喜好的年轻人。甚至他的印象还比较深,因为他的八年三挪窝,每个窝还都大不同。魏国公府门人半年,户部文笔三个月,京兆府文笔五年,如今大理寺满两年了,虽说以前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厮一样的官差,便是如今这大理寺提刑官除了特权外,其实也就个正七品,品秩也不高,在这满门朱紫贵的长安城简直多如牛毛,不值一提。但他在同行里的赫赫凶名却是连他这个毫无干系的文官都有所耳闻,要不然也不会七个月就升到了提刑官的位置上。

    “雷千亭,救我,我们认识,我和你家大人认识,认识……”

    如看到救星般的王安,赶忙一边求情一边对身上按着自己的大理寺刀手说道。

    那两腿中间隐隐还有些疼的刀手在得到雷千亭示意后,小心地放开了王安,还不忘眼神提醒长官小心,这玩意儿有攻击性。

    不待雷千亭开口询问,刚被放开的王安爬起来就又要往大堂里冲,可又被雷千亭死死拽住了。

    “王主薄,大理寺办案,王大人若无关,还请速速让开!若是再纠缠,可别怪本官不客气!”

    雷千亭虽然品秩低,但胜在权限,纵然王安官职高,但若敢有不轨之举,雷千亭完全可以手起刀落。只是王安没多大危险性,而且据查和此案也没有多大关系,况且自己旧识,还是自己钦佩之人,而且路上不断传来的谍报里,蒲成就只是在里面一个人坐着喝茶,所以雷千亭才会理会一下王安,而不是任由手下把他随意丢出去。

    “雷千……雷大人,下官不信,我不相信尚书大人会做这样的事,你让我随你进去,问他个清楚,我可……可以帮你审问,协同审问。”

    雷千亭皱了皱眉头,他们风声把控一直很严格,而自己前脚王安便后脚到很明显有人给了他消息,那位不显山露水的四皇子吗?

    “王大人,此贼子乃是大理寺要捉拿的重犯,还请莫要无理取闹。”

    “我知道,我知道,我就进去看他一眼,就一眼行吗?”

    雷千亭虽不知道王安与蒲成有怎样的旧交,不过大理寺的人早已确认了周围安全,布控严密,量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于是看了焦急的王安一眼,无声叹了口气。

    “王大人控制下,我带你进去,不过王大人也别乱来,毕竟我大理寺办案可以先斩后奏的特权,大人该是知道。”

    听闻雷千亭同意了,王安也正了正神色,不再似那么狼狈。

    “你们几个,且在门口守着,有什么异动,直接——雷千亭做了个手势。

    ”是。“

    吱呀一声,大堂的门被推开了,里面那已经蓄了短须却难掩面色年轻正举杯唇前欲饮的年轻尚书,从推开的大堂门看到有两个人影进来了,便放下手中欲饮的那盏茶,又取了一个茶杯用茶水冲洗了一遍,再倒满,轻轻放到案桌对面,那里原本已经摆上了一盏已经凉掉了的茶。

    今早,蒲成在府里收拾好了,正打算出门参加早朝时,有宫里传话太监来言,今日尚书大人且先不必去了,淮河北岸有一些加急奏报,昨夜送至御书房,今早已经放到户部了,急需自己处理,他心下了然,便略做收拾,打理好府里一切后,出门时又回身带了自己写的几本诗集在身上,藏在了官袍里面,这才施施然向着六部衙门走去,路上还遇见了王安以及其他私交或者感观都不错的人,身为新贵的他打了打招呼,敷衍了下就过去了。

    尤其是那王安,身在吏部,却每每拿着一些治国策要来问询他,明明自己就是有大学识的人,所拿来的策论也大都高瞻远瞩,自己唯有在细微处能给挑出些毛病来,可王安却每每高兴道,‘就是要这样’对于这个年纪稍长自己,资历也比自己老,若非四皇子的举荐大皇子的倾力扶持,加上自己善于机营,用了不少旁门左道,才险而又险的到了这尚书位上。其实原本以他的资源与能力,慢慢熬,多过个七八载或者更久,这尚书之位一样是自己的囊肿之物。

    只是他可以等,天下未必能等,他自并州而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这两句指的便是并州盛产的兵器之锋刃,天下有名,而吴地靠海,则多产盐。

    只是他虽非大户人家,家里却也富足,甚至能和他们本地的县蔚搭上关系。故而也从长辈的言谈之间知晓了一些在他看来了不得的事情,比如,上边严格把控的并州刀,每年有至少三成的流向不是朝廷,哪里又饿死了多少人,哪里又起了伙山匪,人太多,清剿不了,双方便相安无事……这个天下……已经快烂到了骨子里了,而他纵然在机遇下入了官场,却也是人微言轻,所以他才会焦急。

    幸好,这庙堂上虽大都是徐江城君问闲那样的空口谈天下,只看得官场只重大局,看不见百姓的世家勋贵,却也还有像王安这样心系民生的人。这两年来,他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在改变了,可惜,高层里始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总会被沉寂下来,不过他还是相信,这庙堂上,总会有越来越多的同道者,比如等王安这样的人成长起来后,还会有更多的王安与蒲成或者新的某某。

    只是待得越久,希望越是渺茫,直到他等到了陛下那‘贱民而已,不足一提’的态度,不过他还是相信这个朝堂只是需要改变。

    所以,等到有家乡信件寄来那批灾民的动向——本意应该是想要自己检举,明察秋毫以立功的,可自己联想到所见过的,再差人去调查所得到的结果,令他心头升起了个大胆的想法,于是现在他被那个想法推到了深渊里。

    大散关之前,他看过地图,也知道封成林此人不好糊弄,却还是选了那里,因为旁边其余两个入关隘口,一个太远还隔着山岭,另一个需要渡河,冬日里渡没有结冰的冰河,一群流离颠沛的灾民……他不忍想,而且即便那样到了,恐怕到长安城墙下也没几个人了,更没有万民请命给陛下造成的震动大了,所以……

    不过他不悔,他家里有钱,所以他看过书,很多很多书。四书五经外,什么县志什么野谈什么野史……他觉得,天下需要他这样的人,他愿意成为这样的人,后世……不……当世肯定还有像他这样的人,成了赈济万民,败了,也不过一死,这样死,他不怕!

    只是依旧批好了文书,静静等在这里时,他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对的!他是个读书人,他得斯文点,而且有些话不说道说道,总觉得有点闷。于是他给对面沏了杯茶,想着,要是进来的是个读书人,或者愿意同自己说道两句的人就圆满了,他说道完了,他会请那个人出去,然后,自焚,因为他怕大理寺的那些酷刑,也怕孤独,怕黑。

    若是不是……算了,他还是希望是。他这辈子幸运了好多次,就失手了这么一次,为什么不能接着幸运呢?可惜他不知道武道高手面前,他压根不会有任何动作说话的机会,如果不是那个闯进来的王安。

    所以看到了有两个人进来,一个人虽凶神恶煞的,但另一个却是王安时,他很惊讶,但也很开心,所以他又沏了一杯茶。

    冬天薄暮里的一道微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映在了主座上那个虽然年轻,却颇显威仪的年轻人身上,也映在了他身前那两杯茶水里,微微荡漾。

    王安不顾雷千亭阻拦,向前跑去。雷千亭看了眼主座上那位慢慢沏茶的年轻尚书大人,犹豫了一刹那,还是随手虚掩上了大堂的门,似乎关上了门,他们就只是几个小书生,哪怕是,暂时的。

    大堂里的火烛烧了一天了,剩余的长度不太多了。

    “蒲成,怎么回事?你怎么……?”

    “具体怎么回事,我想你身旁这位大理寺的大人应该讲得比我更好,甚至某些细节上比我更清楚。我也实在没有别的能在交代的了,我那传信的随从想来也被你们拿下了,唉,可惜了,不过一个乞丐后来能跟着我天天大鱼大肉也不算太亏了吧。不知这位大人贵姓?”

    年轻尚书目光转向,看向那扫视了一圈大堂,而后正在半跪半坐而下的雷千亭,他还是想把手里的热茶给到王安前面,可王安身前已经有了早早沏好只是凉掉的那盏,所以他只能有点舍不得的把新沏好的热茶放到雷千亭面前。

    “尚书面前,大人不敢当,免贵姓雷,提刑官雷千亭,来抓你的人。”

    蹲着的雷千亭调整了下衣袍下双腿的姿势,以更便于发力。

    “蒲成兄弟,你不是那样大逆不道的人,你且莫急,说清原有,四皇……”

    看着眼眶有些发红的王安,年轻尚书大人缓缓摇了摇头打断了王安的话。

    “可以了,四皇子于我有知遇之恩,还有大皇子,希望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如果可能,替我转告一声,我让他们失望了。”

    转而看向只是拿起茶微抿了一点的雷千亭,更觉得那盏热茶可惜了。

    “已非官身,已成罪人,何来大人之说?”

    “官袍还在大人身上。”

    年轻尚书低头看了眼,也觉得失笑,他喜欢这身官袍,他也喜欢权势,他更相信自己能用好权势,再看向又打算说什么的王安,抢先开口道。

    “老王,行了,尘埃落定,我也不想再谈那些了,让我讲点别的吧!”

    蒲成眼里露出了点回忆神采。

    “我从小家境不错的,在我们成阳县,也算是个大户人家,至少冬衣有的穿,还一个冬天两三套,虽没有山珍海味,但大鱼大肉也是从小吃到大的,所以对比几个冬天冻得手指红肿的同窗,我还算不错……不……应该是很好。就这样每天读书再读书,舒服再舒服,每天睡觉前梦里都经常会想等我将来做了官,一定得整治一下我们成阳的那些乱象。

    直到八年前入京赶考,路遇山道崩塌,迟了五日,又不肯离去,家里人也给过一些金银细软,可惜路上被人骗光了,原本家里人也给了信物——一封信,可惜路上被大雨冲得看不清字迹,后面更是遗失了。”

    蒲成又给自己倒了盏茶,小酌了两口,茶壶重又架在了了案旁火炉上。

    八年前?和我同一届,若是他,不知道能不能高中。

    “就这样我到了长安,无亲无故,饿得发疯就去捡那些烂菜叶,发霉被扔了的馒头吃,可是一堆乞丐抢,我想咋那么多乞丐?难不成他们和我也一样?可惜看不到一丝读书人的样子。不过他们太瘦了,不是精瘦,而是瘦骨嶙峋的那种。”

    说着还给身前的王安和雷千亭比划了两下,雷千亭想说,自己从小就见到过不少饿死的流民,岂止瘦骨嶙峋?不过还是没开口,继续静静听着。

    “我就好多了,比他们有力气,他们抢不过我,可是很快,就被几个乞丐混混注意到了,被揍了几顿,后面就不敢和人家抢了。我从小虽非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

    呵~那会儿记得还哭过。

    不过后来被三教九流的欺负得多了,虽然还是委屈,但也就认命了,乞讨回家很明显,数千里路,不现实。那就想着怎么谋生呗!可谋生也太难了,做工去吧,不明底细人家不要,于是后来想着我有点文采文笔也还不错,给人写东西呗,可人家都嫌我寒酸,而且长安几乎人人都会识得也写得几个字,压根不鸟我。

    唉~难呀!最后饿没了力气,到处乞食,还和个上了岁数的乞丐交上了朋友……又瞅着街上卖话本子的生意不错,于是又起了心思,琢磨来琢磨去,玉佩卖掉了,文笔也卖掉了,不过身上还有件脏得不成样子的绸衣,用冰水洗了洗,品相还不错,不过那个护城河的水是真的冰啊!然后就换了些纸和笔,自己倒腾了点诗集,都是自己以前没事瞎编的。

    唉~可惜,卖不动啊~还有当时对面那个大汉,当真可恶,明明我都不是乞丐了,和他一样都在卖书,凭啥还是那么折辱我……要不是他块头比我大……”

    说到这里,面前那个年轻尚书大人似乎还是气鼓鼓的,他肉眼可见地平复了下心情和语气,然后继续道。

    “然后嘛!我就走了大运了,被当时的四皇子,如今的陈王殿下给捡到了,这一路顺风顺水的,嘿~老王,你都被我后来居上了,服不服啊?”

    然后,似乎口渴了,取过了茶壶,又想倒点,可倾了下,又都放下了,掂量着还剩少半壶的茶水,喃喃道。

    “没水了。”

    便放下了。

    “大人的故事讲完了吗?”

    “讲完了。”

    “那便请大人随我走一趟。”

    雷千亭正欲起身,情绪有些失控的王安吼着想要作势前扑,年轻尚书大人不知道从哪里把一根引线拨到了火炉里燃着了,火花飞速向后退去,年轻尚书张了张嘴,对着雷千亭,他知道这个有点冷的年轻人能看懂,也相信他有武功带走王安。

    是的,雷千亭不仅可以一把扔出王安,还可以随手打晕蒲成也扔出去,当然,最简单的是掷出腰刀,斩断那根还没烧进椅子后的引线。

    不过雷千亭没有那么做,没有人喜欢进大理寺的,更别说还是以罪犯身份进去。

    他看懂了那个口型。“火油,走~”

    于是他一把打晕了王安,扔给身后听闻响动正冲到门口的手下,做了撤退的手势。看着下一刻瞬间燃起的熊熊烈火,在刺目的光亮里,他问了那位比他更快就要被火焰吞噬的年轻尚书一句话,并得到了回应后,一拜,不是武者间的抱拳,也不是官场间的礼仪,而是读书人间,那简单的一拜,然后,几乎贴着就像是猛然爆开的火势退了出去。

    隐约中,他听到了两个字‘谢谢’。

    “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想来这贼子在座椅下藏了火油之类的物件,不过我进去竟然没发觉,想来是严实包裹起来了。不过简单交谈,想必就是咱们查到的一样,他也没别的可交代的了。这样也好,省得亲自动手得罪人,也不算误事。任务完成了,安排人救火吧,小心别烧到旁边的其他衙门。”

    “是!”

    兴许是离户部的大堂有些近了吧,雷千亭感觉眼泪要被熏出来的样子,于是眨巴眨巴眼睛,侧身把目光转向了院子里一株原本枝干上落满雪桑树,此刻在一旁的温度里正在融化为水滴滴下来。

    可谁都知道,这被众人火很快灭了后,再来一场雪,还是一样。

    那株雪融了的桑树枝干上竟然还坠着一片枯叶,也不知道明明枯死了,可为何到现在还在那里坠着。

    过不了几天,新的户部尚书还是之前那个被那个年轻人挤兑下去白胡子,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尚书,在同僚的揶揄与道喜声里,会在新修缮好的尚书大堂里,趾高气扬地说‘身为官场常青树的老夫又回来了’……

    绝对没有人想得到,最后那一刻,仓促之间,雷千亭语速极快地问道。

    “要我帮你报仇吗?揍那个卖话本的汉子一顿!”

    年轻读书人略带错愕与欣喜地摇了摇头。

    雷千亭看见了那年轻读书人斜开的官服襟前有书的页脚露出。雷千亭眼睛突然觉得有点酸,他想说‘兄台,你那身厚重的官袍此刻真的有些配不上你’。

    …………

    大火扑灭了,可能因为火油的缘故烧得很干净,那椅子,那案桌那焦黑的茶杯与茶壶。

    应该是一众官兵救火都很卖力很及时吧,除了门窗也略有烧毁,其余大都只是被熏黑了。

    有些许灰尘的屋子里,已见不到人样,那火油,烧得挺准,该烧的,没剩下什么了,不该烧的,也没有太多破坏。

    只是雷千亭在脚底,突然发现了一张烧残烧黄了的书页,以大理寺学到的鉴别手段,不难发现这是新墨写就,最远不超过这个冬天,甚至可能昨夜,可能他进去之前的方才。诗云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雷千亭看着周围混乱,取出火折子,将那残页点燃后,扔在了那一处焦黑上,可倾刻灰烬就又被寒风吹走了,不落痕迹。

    …………

    “流民成军处置如何了?”

    “放心吧,那可是封成林将军,更兼有雄关地势之利,不肖半天时间,便把那一万三千多流民叛军全给解决了,一个都没拉,我在大散关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

    “哦,那就好。”

    …………

    “有道是,贼子祸乱庙堂,狡黠之甚,竟欲引那叛军祸事入长安,幸得大散关守将……

    ……

    武士曰‘贼子休要猖狂,且看刀~斧……”

    ……

    “得了吧!人家朝廷都说了,那户部尚书是畏罪自焚,烧死的,以求朝廷不诛连亲属,他压根不会武功。”

    “就是!还和金吾卫打得有来有回,吹吧你就!”

    “要我说,那贼子家属干嘛不诛连?一个不放过才好,以儆效尤!”

    “对嘛!我也这样觉得。”

    “老方,别讲这个了,换个,就……就那个……徐家军上崤山。”

    “对对对,讲那个嘛!那个才配你这大嗓门!听着带劲儿!”

    …………

    雷千亭后来还是去找了那个原本卖话本,后来自己说书的汉子,过了八年多,那汉子已经有些老了,满脸沟壑,发丝掺了白发,家住城郭根下,有三个儿子两个个女儿,儿女均已成家,和大儿子一起住,有了个大胖孙子,孙子已经年满五岁了,肉嘟嘟的,挺可爱。

    雷千亭曾经数次半夜‘路过’时,握着腰间剑柄,站在那户人家的房顶上,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融融温馨。

    半个月后的一个夜里,雷千亭掂量着块瓦片在巷子边上等到了那个名为方厚义的老男人,待他快拐进自己门前是,控制着力道向巷子里扔了过去,伴着‘哎呦’一声惨呼,雷千亭转身离开了。

    雷千亭知道,也的确,那个老汉子,只是脑袋上裹了十来天纱布,甚至连卧床都不用,在孝顺的大儿子儿媳劝说下躺了两天,然后又去找一帮老哥们,说书挣钱去,少不得给自己的沙包头编上一段英勇故事。

    …………………………

    思绪飘回,脚下峡谷里厮杀声渐渐平息了。雷千亭琢磨了下心里的猜测,觉着没有可靠证据前,还是先别说出来为好。

    身后有一位提剑人飞掠来报。

    “诸位大人,部分贼首已经抓住布置好地方了,现在就可以提审了。”

    “走!”

    雷千亭转身,果然,朝廷那么多机构衙门,还是只有他们大理寺的办事效率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