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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八 梦魂引 古道西风走乱马

    自那夜奇袭剿灭叛军后,约有不下四百余人被送进了大理寺临时驻办衙门,方圆十五里皆划为禁区,由自其他州府调派来的五万兵力临时驻守。这一月来,那间临时由废旧郡狱改造成的衙门里,最多只隔两柱香的时间,便会传出一阵令人自心底惊惧震颤的凄厉嘶吼声。只是过不了多久,那些声音便会消寂下来,然后新的尖锐的痛苦嚎叫声又会再次响起,周而复始。那一阵阵,似乎永不停息的,由尖锐到沙哑再到沉寂的声音里的绝望与痛苦,便是守在衙门外数里处,不久前刚刚血战于老爷山的兵卒们听得久了,也不禁胆寒,觉得他们在山谷里杀掉那些人,简直都是积德了。

    不过终于,不过半个月时间,听里面的人说快审完了,终于在七月流火初始的时节,大理寺以提刑官为首的一众人马也要回京了,他们也该返回各自的驻地了。

    是日,黄昏,荆州老爷山一带,晚风吹过山谷亦拂过山岗,各地返回的驻军也都挂上了各自派系的军旗,在这北疆的傍晚狂风里猎猎作响,两个人影立在老爷山上,正是初来那一夜的雷千亭观战所立之处,他们的目光沿着被夕阳染得金黄的河流,溯向了那一轮将整个峡谷斜着切分成阴阳两部分的金黄。那狂沙里漫过山崖端上的余光,恰似金黄色的刀痕剑气,那光影里飞沙征尘肆意飞舞,配合着北疆老爷山一带荒芜的地貌,别有一番壮阔之美。

    纵然比之向西边的荒漠景色,也不遑多让。而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来形容此刻这荒芜的老爷山,似乎也很合适。即便只是在这狂风飞沙里站着,远眺那长河落日,便能让人轻易生出壮阔豪迈之情,那是功业无边,那是扬名立万,那是岁月消磨,那是沧海桑田……

    此刻不论是山上那大有指点江山之势的两位年轻官差,还是谷底正在交河边上滩涂饮马装水的五万大军的兵卒,此刻都自心底生出了一股干云豪气,名为——建功立业。

    “诶~小雷子,此情此景,你这不得高低整两句?”

    一身绣雷云纹黑衣被染成了金黄的提剑男子回过了头,飘扬的几缕发丝狂舞,一半脸颊在金光里微耀,一半脸颊在阴影里沉寂。他对身旁那穿着同样布料,不过绣的是流云纹的男子回首笑道。

    同样沐浴在这亿万顷普天同照的金光下,身穿流云纹黑色官服的男子笑了笑,的确,这次他们大胜而归,此情此景,的确令人豪气胆边生,无需做作,那胸口的快意,想遮掩都遮掩不住。

    “那便‘饮马傍交河,登山望烽火’吧。”

    “这诗真不错啊,豪气!不过是不是在哪听过,这典故感觉有点熟悉,可又想不起来。”

    看着魏无非那思索地样子,雷千亭笑了笑,然后道。

    “这哪是什么典故,本就是数百年前一位诗人行至荆州交河城时所作,取其两句颠倒一下,亦可成诗,这可是作诗的一个好法子,你没试过?”

    看着魏无非又有点囧,雷千亭也不再打趣,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那交河城已不知所向,倒是这条传闻曾经流经交河城的河流,改名成了交河,原诗乃是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诗名乃是《古从军行》,约么应是神武帝时代的诗人吧。”

    不知是为了挽回面子,还是因为雷千亭长期的耳濡目染,魏无非也渐渐遇到了好诗会忍不住解析一番,当然,也只是在无论怎么被私下里嘲笑也不会在意的雷千亭面前。

    “原来如此,只是百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两句,白天登山观望烽火敌情,黄昏牵马于交河城畔饮水,平叙,无辞藻造作,却因景观引人入胜,自成恢弘之境。”

    看着雷千亭投来的认可的目光,魏无非不仅有点洋洋得意,然后继续道。

    “风沙弥漫,茫茫黑暗中,只有军中巡夜的打更声,遥想公主弹奏的琵琶最是幽怨。无边际的云朵,看不见城池,又下起了雨雪,覆盖了整个大漠。接着有大雁自胡地哀鸣着飞过,困于胡地的遗民纷纷流下两行清泪。听说玉门关还在敌人的阴影之下,我辈将士轻看性命,重在许国。年年战火连天,将士们死伤无数,最终征服了异族,让他们的桃子作为战利品,被进献给那位声名赫赫,战绩斐然除了开国高宗外,堪称北汉诸君里武功最盛的神武大帝。

    是那些不惧死生的将士们打出了我北汉国威,为我北汉开疆拓土,定下我北汉的千秋之业,那就是我北汉的军魂!”

    慷慨激昂后,魏无非转过身去,这一刻魏无非身上似乎真的似乎有豪气冲霄而上,可碎九天樊笼。可还没等的及雷千亭欣赏赞赏一下时,魏无非又破了功。

    “怎么样?有没有被我惊艳到?”

    侧过头来的魏无非眨巴眨巴眼睛,就像在说,看我多厉害,快夸夸我。看着魏无非那虽是武者却白净地脸,还有那眨巴眨巴的大眼睛,雷千亭突然想起了《异兽志》上记载的一种雪地里作用等同于沙漠里的骆驼的一种动物,那种动物长得很像狼,但比狼要雄壮威武,在雪地里堪称无往不利,经常用来拉车,特别适用。只是闲下来的时候特别闹,特别傻的一种……狗。

    雷千亭憋住嘴角的笑意,淡淡的肯定了下。却迎来了魏无非质疑的眼神。

    “不信,你觉得我哪里又错了对不对?来来来,和我辩,我保证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突然认真起来的魏无非,雷千亭感觉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了,心里只觉得魏无非与书籍里记载的那种雪地里的动物更像了,于是诚恳开口道。

    “有些事情本无须辩,一如此刻你对此诗的理解,此诗写于数百年前,传至今世早已不知诗人当时面临何种情形,更不知是否有人传诵时变更过其中句子。而今我们所见,几乎很难还原数百年前诗人作诗的初衷。天下明月一般照,便万户堂内心事同吗?明月如此,景物如此,古文又何尝不是呢?情随时移,景随场变,既然注定无根据可查,或者有根据又何必查呢?古为今用,何尝不能古为新用呢?

    你心中所见与我心中所见不尽相同,也算不得谁对谁错,故何须辩?”

    看着雷千亭嘴角那越来越明显的笑意,魏无非觉得快要被绕晕了,又觉得自己不能老是落下风,便瞪起了眼。

    “不行,你必须得给我说道说道。”

    看着瞪地眼睛格外大的魏无非,雷千亭也怕真的惹恼了他。虽说无所谓,但好歹是朋友,不能老欺负,便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我也就是只能在多看的那些野史古籍里做做文章卖弄一下,却也未必对,你听听便好了,没必要尽信。”

    看着魏无非那一脸戏谑,好像在嘲讽你还能讲朵花出来不成,雷千亭继续说道。

    “古籍曾言北方古时,至少七百年前,常有胡人作乱,那是一个在有的书上又称为匈奴的民族,他们礼道崩坏,人伦丧失,被我们兴起于中原的北汉正统一直视之为异端,不过也有乡野散史中解释其也只是为了更好适应生存,姑且先不论。

    书里传闻这胡人作战英勇,酷爱斗狠,尤善骑射,一度作乱于北疆。传闻古时有西北边疆之外的荒原上生存着许多土著,他们时常会和中原商人通商,双方皆获利甚巨,官府不见祸事,也睁只眼闭只眼。后来胡人南下,屡次叩击我北汉西北边疆,甚至一路南下劫掠至今已无人把守,仅存在传说中的玉门关外。那时北汉兵锋虽盛,将士虽勇,但与记载里自小便在荒野求存而长大的胡人想比仍有不小差距,且胡人嗜杀,手段残忍至极,甚至把人称为羊,以充当军粮。而我们北汉军队屡战屡败,后来几乎已经到了未战先怯的地步了。”

    “扫兴!雷千亭,你净会看这些乡野怪谈,我北汉史书上可写得清清楚楚,胡人侵扰我北汉商队,拒不归还货物,于是当年我们侯大将军以不满甲子之龄,率七万大军,奔袭数万里,宰尽胡人,直接灭了他们的老巢。不是我说啊,小雷子,以后你呀少看那些有的没的,别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那都是居心叵测之辈编出来骗人的!算了,上面风大,我先下去招呼他们了啊!”

    看着魏无非愤愤不平地离开,雷千亭心里其实也没有多少被粗暴反驳,甚至强词夺理的不愠,他知道若是换个寻常说书人敢这么‘诋毁’北汉军武,估计魏无非早一拳打上去了,只是他看得书,就像他的人一样,总有一些离经叛道的不安因素。那野史或者说故事里,讲的景色都和魏无非的描述一般无二,可那其余的,便……

    北汉连战连败,不得已在北疆上需要和那些瞧不起却身材魁梧,甚有勇力的土著合作方能御敌守关,所以嫁娶了名为北汉王朝公主,实为江都王的女儿江都郡主去和亲,一路数万里之遥,那时尚未修得各州通行无阻的栈道,需要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方能到达那传闻中西北土著人的乌孙国部落王昆莫居所。

    一路黄沙漫漫,愈行愈荒凉,为了路上给和亲公主解闷,便在车内有作为陪嫁的歌姬为公主操琴抚曲,多为悲歌。

    而至于‘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一句,则当是当年有一次,玉门关守将萧流霜连连失利,迫于立功,见匈奴人小股游骑,遂率部追剿,奈何胡马脚力远非汉马可比,于是非但未能追及,反而失了分寸越追越远,最后差点被胡人部族赶来反而包围。

    幸而那萧流霜也甚是通晓兵法谋略,硬是在脚力不及的情况下,以战阵扰乱了胡人包围,并果断地断尾求生,舍掉七千将士,最终率一万三千残部逃回了玉门关,可当他们身处关下之时,却有新的将领带着圣旨来接管。

    神武大帝圣旨曰‘但凡萧流霜军士有敢入玉门关一步者,立斩之’。于是三万甲胄在城墙上看着拼死反攻的一万三千军士惨死于关外。不过也的确自那之后,再无边关守将敢于轻率出关迎敌,俱是死守不出,凭着险关,让胡人南顾而叹,无可奈何。也在一定程度上极大的保存了边关军队实力,稳住了边疆战线,更为后来楚家楚狂云等一众新出兵家,在冶炼技术上升,新法练兵后,疯狂反攻,杀穿北疆外的荒原,保存下了雄厚资本。

    而那最末一句,在雷千亭个人看来,更是讥讽与哀叹无数将士的流血牺牲,战死关外,马革裹尸也难还,终究换来的也不过是西北边疆外荒人以及那些土著的东西,一如葡萄被送进了赵家汉宫,满足帝王的穷奢之欲而已。

    在雷千亭看来,虽诗人看法有些许偏颇,护佑边疆万民之功无可指摘,但从有的只留无名枯骨于关外的战死将士立场出发,他们的牺牲到头来虽是护了民,可据险关而守,不死一样可以护万民,且不必高瞻远瞩,就以当时论。那么他们前赴后继的战死,一个时代一个天下的穷兵黩武民生艰难,是否也只是为了那所谓的皇家颜面,为了那帝王的穷奢之欲,不世之功,为了那……一串葡萄?……

    雷千亭突然觉得脑子有点乱,晃了晃额头,便也下了山崖,此刻那西方金黄色的光芒已然暗淡了些许,风沙却是没有减弱多少。

    待雷千亭回到山谷时,才发现各地驻军已然扎营休息,而大理寺近两百的返京人马,基本上都已整装待发,或牵着或已经骑上了马。为了夜间赶路御寒,都已经披上了厚重的裘衣斗篷,清一色的黑袍,在着西北风沙里猎猎作响,连边上的返回其他郡县的兵士,也都不由为之侧目,眼中有着分明的艳羡,是呀,杀敌罢,携功名古道走马,笑看血染黄沙,男儿七尺大丈夫,莫不该如是。

    最前方披着黑袍的提剑人回过了头,冲着雷千亭一摆首,便领着其余人开始纵马狂奔,一时卷起滚滚烟尘。

    “明明我才是这次行动的老大好吧”雷千亭摸了摸鼻子,然后轻声道,“策马而已,谁怕谁呀?”同样从马背上的包袱里取出黑裘,把自己裹了个严实,然后同样策马而去,没几炷香便在滚滚风尘里追上了那约两百人的队伍。

    “老大,你好厉害啊,这么快就追上了我们。”

    “那是,也不看看咱们老大是谁,三位提刑官里可就咱们老大年轻有为。”

    “别拍马屁了,小心吃你一嘴沙子。”

    风沙里,雷千亭翁里翁气的声音模糊传来,那几个大理寺刑官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这是……韩少卿大人的那匹墨云?竟然给了你。”

    烟尘里雷千亭余光扫到了魏无非那惊异的目光,面巾下的嘴角略微翘起。

    “比比?”

    “好呀你,小雷子,你武功还是我教的,真是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当初怎么就没让你先拜个师呢?唉,可惜啊可惜。”

    “怕了?”

    “怕?笑话,我会怕?比就比,不就是一匹幽州黑骏吗?”

    语罢,众人皆不再言语,长河落日下,唯见一片墨云搅扰着一路烟尘,滚滚向东而去。